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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江南好 ...

  •   青河镇地处江南,向来热闹。
      这天,清河边上锣鼓喧天。
      红衣少女朝众人一拱手,笑靥如花,旋即手舞双刀,似穿花蝴蝶般绕圈翻滚,轻灵妙曼,煞是好看。人们聚精会神地望着的却不是这少女,而是舞台中央的青布短衫的小伙子。眉眼弯弯的青年手里使着流星锤,虎虎生风,铁链的两头放着两只瓷碗,铁链越转越快,飞舞成了圆圈,那碗里满满的清水却没有飞溅出一点。
      围观的人群发出震天的喝彩。青年又提着一根足有三丈长的竹竿上台。竹竿一立,他攒杆而上,双腿环在竹竿的顶端,绕着向四下拱手作揖,竹竿立在地上,稳稳当当。
      青河边上忽然传来一阵惊呼,看热闹的小童失足掉进了水里,旁边一位书生立刻跳下去救,小童倒是勾到了,七八岁的孩子受了惊,发起蛮劲来死死抱住书生怎么也不肯松手,倒叫那救人的书生施展不开手脚,跟着往下沉。
      人群喝彩声卡在了喉咙口,等到能出声时全都发出了惊叫,只见竹竿一弯,立在竿头的青年探向了青河,双臂一伸,紧紧抱起了小童。竹竿曳地而行,眼看着就要随着竿那头的两人拖进水中,少女发出一声娇呵,脚一跳一踢,竿底落入了桥头的槽道中,借着石阶的形状,以一种巧妙的角度死死卡住。人群的尖叫变成了欢呼,青年已经抱着小童弹回了桥面,手一松,获救的稚童重新回到了又哭又笑的母亲怀里。
      青年没有顺势落下,在人群的又一次尖叫声里,他再次弹向了河面,这一次,青衫沾着水时,他脚一松,完完全全落入了河水之中。青河边要沸腾了,人人瞪大了眼,张大了嘴,看那年轻人到底又要耍出什么新把戏,结果出人意料,他竟然没有再使任何花俏功夫,老老实实地拖着救人未遂反遭溺水的书生游向了河畔。
      红衣少女立在河岸上,双手叉腰,狠狠啐了一口“臭颜开,臭显摆”。名作颜开的男子丝毫不在意,照旧笑眯眯,对于先前少女的施以援手也没有半点儿感激:“我原也不指望竹竿能救回人,不过省了脚下跑路的工夫而已,倒让小桃费心思了。”
      小桃正要指他鼻子骂,浑身湿淋淋的书生林存中朝颜开深深做了个长揖,邀请对方至家中一叙。
      林存中是读书人,他父亲林老爷却是厨子出身,当年凭着一手绝妙的刀工打拼出了五味楼在整个江南地带的盛名。林老爷早早封了刀,可今儿面对膝下独子的救命恩人,他却破天荒地再次掌了勺。叮叮咚咚一番后,乌木托盘立着一碗一碟,青瓷海碗里浮着一朵盈盈绽放的水莲花,仔细一瞧,是白豆腐;白瓷小碟中却码放着一条青蛇,那是薄如蝉翼的青瓜片。
      颜开笑眯眯地夹起了一片青瓜,那青瓜底部却并没有断开,是鱼鳞纹状的切口,他毫不犹豫地送入口中,朝林老爷竖起了大拇指,连声赞叹:“好吃!老爷好刀工,好手艺。”
      小桃兴起了点儿好奇,正准备朝小碟伸筷子,一眨眼的功夫,一碟子青瓜全落入了颜开的嘴里。
      一餐过后,林老爷父子盛情挽留他们在家中住上一段日子。小桃正要婉言谢绝,颜开抢先一步朝林老爷一拱手,嘻嘻一笑:“恭敬不如从命。”
      小桃双手叉腰,用脚踢颜开:“臭颜开,真登鼻子上脸,人家那叫客气,客套话而已。”
      颜开大言不惭:“那哪是客套话,那是一条命。”
      林存中送来荔枝,闻言微笑:“小桃姑娘,若不是颜兄出手相救,我恐怕要沉入那青河底下了。”
      小桃嗤之以鼻,什么葬身河底,若不管那小童,他一个通水性的大男人,何愁上不了岸。
      颜开忽然伸手朝盘中的荔枝去。林存中的手还没有离开果盘,颜开又是馋得很的模样,居然伸过了头,手搭到了他腕上。后者一惊,差点儿没把一盘荔枝都打翻到地上,还是颜开眼明手快,立刻接住了果盘。
      待到林存中离去,颜开盯着背影若有所思:“做爹的手上俊刀工,儿子倒是手无缚鸡之力,奇哉奇哉。”
      林老爷下月就是五十大寿,林存中邀请颜开届时为父亲做一番表演。颜开立刻承下,拿了定金一大早就出门置办行头去了,天擦黑也没回来。
      饭桌上,林老爷问了小桃的身世,小桃只说家乡遭了饥荒,父母双亡,跟颜开拜了个老师傅学了点见不得大场面的玩意就出来混饭吃了。
      林老爷点了点头,得知小桃尚无婚配后又说出了让饭桌上一双男女都瞠目结舌的话:“正巧,小儿存中也无婚配,若是小桃姑娘不嫌弃我们林家,倒不知小儿有没有这个福分。”
      小桃跟林存中面面相觑,目光一碰上又慌忙避开,双双闹了个大红脸。
      直到夜深,颜开依然不见踪影。小桃恹恹地正要合上窗户。这时,林宅的主屋方向却传来了刀剑碰撞的喧闹之声。黑衣人夜闯林宅,被护院围上了。黑衣人见难以讨好,急着脱身,却被护院死死缠住。他猛的一个跃起,伸手向小桃,想寻人质。
      林存中大骇,慌忙中直直撞倒了小桃,以身子护住了对方,肩上挨了重重一掌。他本手无缚鸡之力,快不过武艺了得的黑衣人,但巧就巧在小桃恰好在他身旁,稀里糊涂地英雄救了美。
      被骤然扑倒的小桃本能胡乱挥出了一刀,重重砸向了黑衣人的腰背。虽是未开刃的花刀,仍旧力道惊人,黑衣人一个踉跄,翻滚进了花丛,趁着众人担忧林少爷受伤的功夫,蹿出了院门之外。
      好在林存中肩上的那一掌并没有伤及骨头。林存中被跌打师傅蹂躏的龇牙咧嘴,面对一脸愧疚的小桃却佯装镇定。
      小桃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冷汗淋漓的脸,重重叹了口气:“您怎么对谁都这么好。”
      林存中因疼痛而苍白的脸顿时又红成了关公。
      颜开背着新行头回了林家宅院,捶胸顿足后悔错过昨夜盛况,在看望了一番林存中后,他被小桃拽回了屋子。一进屋,小桃就没好气地低吼:“脱衣服吧,别在我面前装。”
      颜开正要嬉皮笑脸,见小桃眼角已经泛红,只得收敛了神色,苦笑道:“果然瞒不过你。”
      青布衣衫褪下,腰背处的刀痕已经红肿。小桃给他涂药油,死命的揉,疼得颜开喊姑奶奶求饶。她哭着质问:“你做什么死,刀剑无眼,被护院一刀砍死都是活该。”
      颜开对着脸上犹挂着泪珠的小桃微微一笑:“不是,我探过了,林老爷完全不通武学,不是当年那人。”
      “可那鱼鳞刀法,哼,别当你一口全吞了就能瞒天过海,我又不是瞎子。”
      颜开摇了摇头:“你当日年纪小,记不分明了,师父的鱼鳞刀法跟他略有不同,林老爷的刀工更细密,应当是槐叶刀。”
      小桃张了张嘴,神态沮丧:“竟又是一场空,茫茫人海,倒叫我们去何处寻那仇人。”
      林老爷生日宴上,颜开很是出了一番风头,他把自己压箱底的绝活一并呈现了出来,让赴宴的宾客几乎拍肿了手,叫哑了嗓子。宴会过后,林老爷更做了个让整个青河镇都议论纷纷的决定,当众宣布收颜开为义子,要把自己毕生的厨艺传下去。
      众人先是惊诧莫名,而后又明白过来。林家少爷是读书人,君子远离庖厨,自然不是传承五味楼的好人选。
      所有人的惊讶加在一起都比不上小桃。血海深仇未报,何以为家?她逼得颜开蹿到了房梁上也不放弃质问,颜开抱着梁柱不住告饶:“姑奶奶,好吃好喝好住有何不好。至于报仇,那凶手年岁定然年长于我们,只要我们健康长寿,他必定死在我们前头。报仇嘛,求得不就是一个对方先死,什么手段都不重要。”
      小桃气得要吐血,指着颜开半天说不出话。颜开竟是不怕死,伸手摸着鼻子笑嘻嘻:“何以为家,以此为家,姑娘家家,总是要嫁人的。”
      他得意过了头,忘了廊柱甚粗,双臂合抱已是勉强,这一伸手摸鼻,直直地跌落在地,摔得他龇牙咧嘴,自作孽不可活地替小桃报了仇。小桃一声冷笑,得意洋洋地扬长而去。颜开看她轻快活泼的步伐,又一次摸了摸鼻子,微微眯起了眼睛,唇角淡淡泛着笑。
      颜开藏在五味楼的窗户后,面前是一碟青瓜片,铺成了扇形,贴在瓷盘底上,如烧制出的花纹。颜开抿了口酒,江南的酒水,清甜绵软,与那清脆爽口的青瓜片两厢得宜。
      窗子是半阖的,一抬眼就能看到粥桶后的少男少女,青布长衫配红装素裹,真真个郎才女貌。五味楼入冬必施义粥,这一回林存中主持,小桃打下手。林老爷欣慰地点点头,很是满意自己给儿子挑媳妇的眼光。他腆着脸,像是拜见未来的亲家公,朝颜开露出了期待的笑:“怎么样,小开,我儿子能配得上你妹子不?”
      颜开默默盯着酒盅半晌,仰头一口而净,忽而伸长了脖子朝粥棚看,不住地点头附和:“可不是。”言罢,他又一指桌上的小碟,言笑晏晏,“徒儿新制的凉拌青瓜,师傅请尝一尝。”
      林老爷夹起了青瓜片放入口中,陶醉地眯起了眼,肯定地点点头:“小开能出师了。”
      颜开唤了小桃搬出了林宅,另在街上寻了间小院租下,正式成了五味楼的掌勺师傅。转眼已到林存中赴京赶考的时候,动身之前,青河镇最有名的媒婆叩了颜开小院的门,笑盈盈地说了门亲事。
      是夜,颜开喝了一夜酒。
      良人远去又复归,这一回,打头阵的是报喜。林家少爷中了进士,圣上钦点的二甲传胪。林家张灯结彩,林老爷乐开了怀,干脆弃了酒杯,拿了瓷碗与人对饮。
      颜开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小桃尚未过门,依着规矩没有上桌,坚持要帮忙打下手,怎么也轰不走。颜开抹了把额上的汗,苦着脸叹气:“姑奶奶,求求你,别添乱了成不成。”
      小桃心情复杂,咬着嘴唇半天:“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你都不理我了。”
      颜开背着身子手上不停,声音听不出半分波澜:“什么什么事,要出阁的姑娘家,好好备上鸳鸯枕头是真。”
      灶间烟熏火燎,颜开整个人隐在了烟雾里头,看不真切,竟像是要消失了一般。小桃生出惶恐,伸手抓住他的衣衫,小声呢喃近乎于哀求:“师兄,你莫丢下我。”
      颜开有些恍惚,这一声“师兄”,已经很久不曾听过。那一年,他还是少年郎,与小桃卖艺时遭了地痞流氓的欺辱。他功夫不到家,人小不是对手。眼看小桃被动手动脚,他发起了蛮劲,硬挨了一砖头,鲜血淋漓,吓跑了地痞。小桃抱着奄奄一息的自己哭着喊,师兄,你不要丢下我。
      颜开整个人绷紧了,忽而笑出声,揉了揉她的头,语气是罕见的温柔宽厚:“想什么呢,傻丫头,我还没有看到你成亲生子呢。”
      这一回喜宴很久以后都还是青河镇上的谈资。宴罢,林老爷醉醺醺地由管家扶着进房。他眯着醉意惺忪的眼,满意地点了点头,喃喃自语:“甚好甚好,存中已长大成人,没什么遗憾了。”说罢,他的嘴角慢慢延出了一道红线,是血。
      管家端着醒酒茶一推门,茶碗失手打翻。
      林存中的酒被吓醒了。
      整个林家大宅,最镇定自如的人反倒是还在呕血不止的林老爷。他退下众人,只留了儿子、义子及未过门的儿媳,朝几人笑:“莫慌,存中,爹早知有这一天。我年轻时生过大病,用砒霜压制病程的发展。但那砒霜毒性甚大,能够熬上这么十多年,我早就心满意足了。就是小桃——”
      小桃含着眼泪上前:“林老爷。”
      林老爷笑着点头:“我唯一的遗憾是还没有看到存中成亲,听你唤一声‘爹’。”
      小桃哭出了声:“爹,您不会有事的,大夫们肯定有法子。”
      林存中从最初的慌乱无措中努力恢复了几分镇定。他按照林老爷的吩咐指挥众人安排相关事宜,就连小桃也顾不上过门与否的羞涩,以林家新一任女主人的身份给仆妇们分配了任务。
      林家大宅乱哄哄的,只剩下这间房静悄悄。颜开不住地换湿热的布巾给他擦拭血迹,他挥手示意对方停下。林老爷望着颜开,目光慈爱而眷念:“好了,小开,不要劳神了。我是时候去见师兄了。”
      颜开手一顿,抬起了眼睛:“你早就知道了。”
      林老爷满是血污的脸上浮上了笑容:“怎么不知,鱼鳞刀似连实断,槐叶刀断中带连,前朝宫中失传的刀工,我打小练,怎么看不清楚,你的青瓜片啊,总带着鱼鳞刀的影。”
      颜开冷笑:“我的青瓜片可不是谁都能吃。”
      林老爷眯起了眼,像是睡熟了梦呓一般:“那一年天下大乱,我和师兄都跟着师傅逃了出来。师傅是侍卫,祖上却是厨子,刀工就是练武的根基。师兄是鱼鳞刀,我是槐叶刀。后来我们大了,我去行走江湖,师兄本事比我大,却只肯呆在乡下。有一年前朝皇帝的遗孤派人寻到了我,要恢复江山。我寻了师兄,他却说天下生灵难得太平,执意不愿再起血腥。我被野心冲昏了头,竟然朝师兄动了手。而师兄为了断了我的邪念,竟不闪不避,以死劝我罢手。我大惊之下,失了心神,出去晃荡了两天才反应过来要回去给师兄收殓。我记得师兄有个女儿,还有个徒弟,那一趟去的急,不曾碰面,待到我返回的时候,茅屋里师兄已经不见,那两个孩儿我也遍寻不见。而那前朝皇帝的遗孤,后来在我几番探查之下,发现也不过是场企图瞒天过海的骗局。”
      九岁的颜开却看清了去而复返的林老爷,他牢牢记住了这张脸,发誓此生定为师父报仇。
      “存中是个好孩儿,不知道我这个父亲的罪孽。小桃是个好姑娘,我这做父亲的手里沾着血,存中却不辱没她。我死有余辜,只盼你莫要让这双好孩儿伤心。”
      颜开点了点头:“报仇是我的事,原就与小桃无关。林老爷陈年积疴,死于咯血之症,过往种种皆是云烟。”
      林老爷的葬礼肃穆而厚重。依据他的临终遗言,刚出热孝,林存中就娶小桃进了门。朝廷的任状发了下来,林存中带着新婚的妻子往中原赴职。
      五味楼换了新掌柜,颜开坐在楼上,一抬头,青河烟波瀚渺。
      十五年前,六岁的颜开还是个乞儿,三岁的小桃跟着爹爹去看灯会。将爹爹买给她的汤圆递给他,笑容很甜:“哥哥吃汤圆。”
      小乞儿存了大愿,他要发达,将来娶这个妹妹。其他乞丐打趣:“你为什么要娶她啊?”
      小乞儿歪了歪脑袋,郑重其事:“因为她心眼儿好。”
      女孩的父亲哈哈大笑,收了他做徒儿。
      那些,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呢。活人哪能拘泥于死人的恩怨。
      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桂子花开,一曲歌罢樽前笑。
      只要小桃幸福,一切都很好很好。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我本来是投稿给一本少女杂志的,氮素编辑说,亲,这似乎是武侠啊!后来发表于《今古传奇·故事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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