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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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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早春的夜晚有些冷,云初吹着夜风往回走,抬头无星无月,低头无路无桥。其实是有路的,就好比星月一直挂在空中,云太厚重,看不见罢了。
看不见就看不见吧,走一步算一步。
家里一片漆黑,云初悄悄推门而入,蹑手蹑脚往自己屋里走,还没走两步就听见隔壁的云十五在喊他。
“姐,你回来了。”
一听这称呼,云初炸毛冲进云十五房中低声呵斥:“作死呀!乱叫什么!”
屋外月光明亮,照在窗户上,印着十五略显苍白的脸,乌黑发亮的眼。
“你今天去哪了?”云十五拥被而坐,望着云初的脸庞问。
屋内昏暗,两姐弟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却心知肚明对方的想法。
“没去哪……”云初满不在乎回答,走过去摸了摸十五的额头,温度正常,才道:“烧退了?看来今天这三顿药,春芽都逼着你喝了。”
云十五知道他姐想转移话题,也懒得绕圈子,单刀直入揭穿道:“听说前两天有一只部队在西面山坡驻扎,部队的旗帜黑底大红鸟……”
“快睡。”云初出声打断。
“那天起你就开始鬼鬼祟祟……”
“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你该做的就是吃饱睡好别再生病。”
然而,云十五并不打算停下来:“这里山高偏僻,很多人可能不知道这只部队的来历,可是……你我心知肚明……黑底红鸟乃是神鸟朱雀,这是四将之一朱雀军,镇南将军顾瑾瑜的鸟!”
“噗”云初喷笑:“是呀,顾瑾瑜的鸟,哈哈。”
云十五黑着脸咬牙道:“好笑么?”
“不好笑。”云初笑道,注视着弟弟的脸庞。
云十五摸到云初的手,紧紧拉住:“你现在是山野小子云初一,云十五的哥哥,咱们就这样隐姓埋名活下去吧。”
十五在颤抖,事变发生时他九岁,已经记事了。鲜血,火光,断瓦残垣,不论时间如何流逝,都像刀子刻在脑海中一般清晰。
“你说过,咱们不报仇,胳膊拧不过大腿,去了也是白白送死罢了。”云十五几乎带了哭腔:“可是你为什么要接近顾瑾瑜那个混蛋?”
顾宸,字瑾瑜。这个名字也和那段记忆一样,深深烙在一个孩子脑袋里,伴随他成长。多少个夜晚这个男人出现在十五的脑海,吓得他呓语“别过来……放过我……求求你……”,然后他大汗淋漓的醒来,捂着心口的伤处咬牙呻//吟。
胸口那一刀几乎擦着心脏,也是他福大命大,混乱中顾宸那一刀刺偏了,让他得以逃生,却因此落下病根。他看起来瘦瘦小小,下个月就满十七的少年,对外谎称十四竟无人怀疑。
“为什么要接近他?”
云初不想回答。
“为什么接近他?”如果得不到答案,云十五会一遍一遍的问下去。
好不容易逃过杀戮,他不想再担惊受怕活着了。
云初拍了拍他的手背,“听话,睡觉吧。”她不打算解释,起身准备离开。
“李雪,你不能这样做!”云十五在她身后喊道。
她转头,声音略微沙哑,语速缓慢,声线化为有形的压迫感让云十五打了一个寒战。“李霁,你快十七了,我作姐姐的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我扪心自问对得起你!从现在起,你就是成年男子,娶妻生子过你的日子去吧。我不能陪你一辈子,保护你一辈子,我有我要去完成的事情,懂吗?”
“不!”云十五极少对云初的话提出抗议,可是今天,说什么他也不会退缩:“我大了,我可以保护你,我不准你离开,不准你回到那里!”
云初明显没了耐心,“云十五,我再警告你一次,你若是大半夜再胡搅蛮缠,信不信我抽你两个嘴巴子让你闭嘴!”
来呀,打呀!云十五心里在喊,嘴唇蠕动没敢说出来,因为他知道他姐真的会说到做到。他姐已经沉浸在男人野蛮的世界无法自拔,可能有时候她自己都会忘记,原来她还是一个女人。
云初见他们不做声,骂了句“找抽呢”,转身走了。
回到卧房,云初大字型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睡了一个好觉。睁眼时,天已蒙蒙亮。她穿着一件黑色无袖对襟短褂,露出来的锁骨上,双肩上有不少纵横交错的疤痕,那是烈火烧伤皮肤肌肉留下的永久的伤痕。她低头看着自己平坦的胸部,自嘲的想,我还算一个女人?可我也不算男人,顶多半男半女吧。
她十四岁开始束胸,忍着骨骼长开的疼痛,忍着胸脯发育的胀痛,活生生把已经长成可爱小包子的胸膛困成了大平板。
她不是生来这么坚强,也哭过,默默的流泪,嘴唇咬得稀烂,痛苦和着鲜血往肚子里吞。半大的孩子,承受了常人无法承受的命运。大火,烧伤,毁了她的嗓子。叛军的屠杀,让她从云端跌落地狱,被毁的何止是身体和嗓音,是她生命的全部。
雪幻公主李雪已死,死于八年前玉鸾殿的那场大火。
她时常对自己说,她现在是男人、爷们、汉子。总之,她不再是过去那个她就对了。
打了两桶井水,擦了擦脸,听见开门声,回头一看,春芽起床做早饭了。
春芽今年十八,小了云初四岁,是个寡妇。都说她八字硬,从小父母早死,十三岁嫁到了这个村子,十四岁不到就当了小寡妇,没两年公婆病死,她就无依无靠的独自生活,也没人敢给她介绍对象,说她天煞孤星,克夫克子克亲人。
春芽从此便孤独的生活着,守着公婆和自己的两间土胚房。
五年前,云初带着弟弟颠沛流离至此,春芽好心收留了他们,三个寂寞的人拼凑在一块,勉强算一个家了。
春芽揉了揉眼睛,漱口洗脸看也不看云初嘟囔道:“说了多少次,起床把衣服穿周正了,还真当自己是个男人么!”
云初笑道:“周正了呀,哪里没周正?”她一看春芽叉腰准备回击,赶忙道:“大清早的,消气消气,马上就穿。”
春芽嘟嘟囔囔进了伙房,一边烧火一边唠叨,无非是早春三月昼夜温差大,若是不爱惜生体病了害她受累等等。
云初劈完柴火抱进去时,春芽还没唠叨完。
“春捂秋冻不知道呀,还真当自己小伙子呢,就算真是汉子,这把年纪也不禁这样折腾的。”
我不就二十二么?多大年纪呀?云初心里腹诽。她最怕唠叨,只觉得两耳苍蝇蚊子嗡嗡作响。她蹲在一旁添柴,等春芽唠叨够了,才笑盈盈看着她秀气的脸庞:“好歹我也长你几岁,给点面子不。”
春芽白她一眼:“不爱惜自己,不给!”
云初笑道:“你这么凶,会吓着十五的,小心他不敢要你。”
春芽斜眼看他:“吃了我几年粗茶淡饭,你就把十五给卖了?”
云初故意惊讶:“这怎么叫卖呢?这叫千里姻缘一线牵……怎的?你嫌弃?我给你说,我家的人都是晚来熟,别看他现在一副小孩模样,要不了两年立马长开了。你看,十五除了身子骨弱,瘦小了些,看看那五官,啧啧,不是我夸他,怎么看都是美男子。”
春芽不为所动,道:“我虽然是寡妇,寂寞难耐,可是需要的是男人,不是男孩。”她斜眼打量云初小麦的肌肤,细长的丹凤眼,凉薄的双唇,内心感叹:你若真是个男人多好呀!
云初反驳道:“十五怎么不是男人了?这几年十五身体好多了,今年比去年拔高了半个头,你看看我的身高,比一般男子都高呢,十五是我弟弟,不会矮的。多给他吃吃,没几年就长成男人了。”
“我不喜欢比我小的。”春芽搅动锅里的糊糊,把混匀的玉米面在滚烫的锅边炕了几个玉米粑粑。
“妈呀,一岁也叫小呀,再说女大点好呀,女大三抱金砖,自古流传下来的。你也别挑三拣四了,就你这样,不接受十五,这辈子别想有男人了。”云初压低嗓音道:“还真当十五是个十四岁的小孩啥也不懂?那小子快十七了,已经算男人了,我都看见十五的小鸟鸟竖起来过。”
“噗”春芽正在品尝木勺舀起来的粥,结果被云初的话吓得喷了出来。
她放下锅铲,转身面对云初叉腰道:“云初一,大清早想干嘛呢?老娘命里克夫克子,别人都是躲着我走,你倒好,把你弟往火坑里推?”
云初个子瘦高,高了春芽一大截,女人里面真不算矮,就是男人里面也是中等身量,加上浓黑眉毛,单眼皮,刻薄唇,皮肤麦色,胸部平坦……怎么看怎么不像女人。
她低头看着春芽,微微笑着:“因为你善良,只有把他托福给你,我才能放心离开。”
春芽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疑惑问:“去哪?你又要去挣钱?家里还有些钱,够用了。”
云初笑了笑,没有接话,转头闻了闻稀粥,砸吧嘴道:“好香,饿死了。我去叫十五起床,快点把饭盛出来。”
身后春芽还在问:“初一,你那话什么意思?你要去哪?什么时候回来?”
云初走到门口,望着天空,天已敞亮,又是一个艳阳天。
她远望群山,披着绿色延绵起伏,虫鸣鸟叫在耳旁清唱,大自然奏鸣曲让她放空自己,融入安静祥和中。
多看两眼吧,她对自己说,生活三载她早已将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家。她回头看春芽忙碌背影,只觉得留恋不舍。
云十五早就醒了,在后院练了一套强身健体的基本功,走过来时正巧看见云初看着春芽背影发呆。
“看什么那么出神?”云十五问。
云初收回心神,认真道:“看你媳妇……的屁股。”
“………”云十五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脸抽搐道:“都说了我只是敬重春芽姐,你不要乱点鸳鸯谱好不好。”
云初竖起右手食指摇了摇:“小孩子不懂,春芽配你正好!”
“为什么呀?”云十五抗议。
“春芽比你大,虽然没有大三岁,但是……”云初装神弄鬼掐指一算:“女大三抱金砖,大一岁抱银砖。”
“……”云十五觉得自己心脏病又要犯了。
云初又装模作样在指腹上一顿乱掐:“重要不是那个,重要的是……”
云十五咬着牙,他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重要的是她的屁股大,屁股大好生养,我看这屁股是个生儿子的样。”
“………………”云十五听不下去了,甩了一个白眼,拂袖而去。
云初吃了早饭就跑到胖狗家,检查了一下胖狗爹的眼睛,虽然还没消肿,但是眼睛里红血丝和分泌物明显减少,扒开眼皮开始嚷嚷光线刺眼。
云初胸有成竹,收拾了一下昨夜留在胖狗家的家当,准备回去继续补觉。
刚出门,就看见顾宸身姿修长站在院子一角,换下了刚硬武装,一身青色长袍垂到脚踝,露出一双黑色布鞋。黑色腰带上依旧挂着鞭子和短刀,他背靠土墙悠闲站着,双手把玩着手里的黑色绳索。
绳索的一头,黑狼趴在地上,下巴搭在前爪上,伸出舌头喘气。
云初快速观察四周,没发现他的爪牙,心想:死瞎子不会牵着畜生自己走过来的吧。
她望着顾宸双眼,白天看他,也看不出他双眼的盲态,应该是有光感和轮廓感,不过怕只剩一个模糊大概了。
她想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心里冷哼一声大摇大摆的往门口走去。
顾宸望着前方,眼睛不随着云初的移动而移动,等云初快走到院子门口,他才“喂”了一声。
云初闭气不做声,轻手轻脚往外移。
“喂”,顾宸又喊了一声,见没人回应,回手在土墙上抠下一坨干泥土,看似不经意丢了过去,正中云初右脸颊。
云初惨叫一声,捂着脸颊蹲下身子哀嚎,满嘴的铁锈味。
“哎哟喂,干……干什么?我哪里又得罪了官爷??”云初用舌头一舔,口腔里破了好大一个伤口。
“为什么不回答?”顾宸转头,看向云初的方向。
他的眼睛在光照充足的时候,的确能看清不远的轮廓和艳丽的颜色,可是细分每一个人,靠的却是惊人的耳力和分辨力。
云初咽了一口带着血沫的口水,哭笑不得:“我有名字呀?喂喂喂的,我怎么知道叫谁?”
今天天气不错,能见度非常好,顾宸觉得眼前轮廓分明,心情自然也好。比起昨晚眼前几乎一片漆黑的烦躁,今天的状态简直就是不可比拟的愉快。
于是他难得好心情独自牵着战神外出,被人顶撞也不和这毛头小子计较。
“你叫………”
“云初,云初一,初一,云哥儿!”云初哭笑不得。
“初一。”顾宸道:“你的眼睛还保得住吗?”
昨夜顾宸说,给她两天时间,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就让她亲自把眼珠子抠出来。
云初信心满满道:“官爷,小的眼睛就自行保管了,感谢官爷鼎力相助的半边莲,这功劳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五十两给张支票就成,最好是汇通的,钱庄多好兑现。”
她说完哼着小曲准备离开。
身后顾宸取下腰间鞭子一抖开,绕了三圈的鞭子长长的拖拽到地上。他手腕一抖,鞭子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直接朝云初飞去。
云初听到声音时回头,鞭子已经到了眼前,吓得她腿一软就地一滚躲了开。
顾宸一抖胳膊,长长的鞭子便乖乖回到他的手上。
“反应不错,看来有些身手。”顾宸道。
云初脸颊直抽抽,“官爷,本能反应好哒,不躲快点就被你抽成两半了。”
顾宸听她声音打颤,不免勾起嘴角道:“你的医术超乎我预料,眼睛暂时保住了,不过……命吗……”
云初只觉得他苍白的脸颊露出一抹危险的信息,她下意识后退,转身准备拔腿就跑。还没开跑,只见墙头,树上,呼啦啦飞下来六七个人。两人手拿网兜,劈头盖脸把她罩的严严实实。
“你们做什么?光天化日虏人,还有没有王法。”云初做无力挣扎,被人越拖越远。
听到声响的胖狗一出门就看见如此惨烈画面,腿一软噗通跪了。
刘锦从院外走入,在顾宸身边站定,道:“七哥,下次外出最好别单独行动,危险。”
顾宸移动目光看着他的方向,眉宇有些不悦:“怎的?连你也觉得我是废物?”
刘锦毕恭毕敬道:“关外的,京城内的,明里暗里想害你的太多。此地虽然偏僻,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顾宸心里冷哼,拍了拍战神头顶,道:“走。”
山路高低不平,顾宸跟着公狼的步子走的小心翼翼。公狼虽被训练的会避开障碍物,却不懂躲开碎石,小坑。他被一截破土而出横在泥道上的树根绊了一下,差点摔跤。
“七哥……”刘锦紧张的喊了一声。
顾宸稳住身子,沉默片刻,缓缓抬起手道:“的却是个废人了,带路吧。”
刘锦不敢多话,赶紧走过去把右肩塞进他的左掌下,引着他朝军营走去。
(注:云初一米七五,春芽一米六五,云十五一米七一,顾宸一米八六,刘锦一米八三,胖狗一米七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