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11 ...
-
11.
“与其说是别人让你痛苦,不如说自己的修为不够。”
于心法师总是喜欢毫不留情的戳破云初那一点点脆弱的自尊。
那晚,她睡在顾宸床旁,铺了一个地铺,于是一整晚都梦到了以前。梦到了逃亡的日子,那时候她是一心想杀死这个男人的。
梦里面,她用刀子一刀刀的割掉男人的肉,筋骨外露,皮肉翻卷。男人平静的看着她对她说:“是你害死了莫小兰。”她浑身发冷,画面转换,她看见莫小兰浑身鲜血倒在地上,四周多是冷漠的人,看着僵硬的尸体冷笑。她扑过去抱着僵硬的女人,愤怒的喊叫:“你们害死了他。”突然,顾宸扒开人群,步伐沉重而蹒跚。他的身上全是血,冷冷的看着她,对他说:“是你害死了她!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云初浑身冷汗在噩梦中醒来,眼前一片漆黑,她捂住嘴不敢剧烈的喘息,地上的凉气渗透被褥往骨头缝里钻。
“做噩梦了?”顾宸的声音很轻,低沉婉转,就像听惯了于心和尚敲的那口破钟,低鸣旋转着流淌进了血液,让人能够莫名的安心。
“吵醒你了?”云初抹掉额头的冷汗,开口的声音特别的低哑。她的声带受过伤,休息一夜喉头僵硬,每天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总是很疼,定时定点的提醒她很多想要忘记的过去。
“我睡眠浅。”顾宸道。
“因为我在房里吧。”云初偏着头看向他的方向,屋里太黑,什么也看不见。“既然我的存在让你不踏实,为什么要引狼入室呢?”
“引狼入室?说的你好像一个□□。你太高看自己了吧。”顾宸好像笑了,声音听起来有些温柔,反问:“不过我的确不习惯屋里有外人,尤其是睡觉的时候。”
“那你为什么让我进屋?”
顾宸想了想,似笑非笑,“你说呢?”
“你居心叵测!”云初故意道。
顾宸这一次笑出了声,“我?对你?你哪来的自信?”
云初咬牙切齿的瞪着他,按照往日的脾性早就反唇相讥,可是面对顾瑾瑜,她就自降三分。
事件倒回几个时辰前。
傍晚时分,大家酒足饭饱,陈州长安排了住宿,除了给顾宸安排了一个单间,其他人都睡大通铺。
云初也不是没睡过大通铺,当年逃难的时候为了养家糊口去矿山打工,天天和一群老爷们睡通铺,有时候短裤背心浑身乌黑汗臭,也没觉得什么。她正准备和大家离开,就听顾宸道:“你住我那。”说完还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补充了一句:“我晚上头疼。”
就这样,云初和顾瑾瑜同房了,虽然啥也没干。
更过分的是,好心的顾将军四平八稳睡在床上,让弱质女流睡地板。
云初躺在地上,双手枕着后脑勺,道:“人嘛长得丑更要有自信了,不然都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这句话得到了顾宸的认可,肯定道:“那倒也是。”
“是什么?”
“你应该和我想的一样,一个字丑!我开始还纳闷,你一个女人混迹男人堆,那是有多丑?”顾宸想了想:“真遗憾,可惜我现在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不然我倒是真的好奇你到底丑到什么程度。”
“…………”云初觉得气血翻腾,快被活活气死,记忆中的瑾瑜哥哥虽然不苟言笑,冰冰冷冷,但是谈吐得当也算是一位温雅公子。如今这人,毒舌冷血,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你这人嘴巴真是越看越讨厌!明明帮了我,却又感觉帮的勉勉强强。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心隔着厚厚的皮肉,我看不到,也感受不到。没人怀疑我不是因为太丑,而是我长得英气不凡,再加上低沉婉转犹如音律的嗓音。”
“你那公鸭嗓子怎么回事?”
“…………”云初咬牙道:“我怎么不想和你说下去了。”她转身背对他道:“一场大火燎的。”
大火……零散的片段从顾宸脑海中闪过……
他伸手摸到枕头下,那里有一朵蔷薇花,他捏着花朵悠悠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算你命好吧。”
“你可真不像那么好心的人。”云初撇了撇嘴道。
“怎么的?我名声不好?”顾宸道。
“还真是一点也不好!我在沙坡村住了五年,你在五十里开外打了八年。离战场最近的就是沙坡县的沙坡村,你可算家喻户晓,走到哪里都有人谈论你,说你是嗜血的修罗。”
“嗜血的修罗?”顾宸轻笑:“我倒是很喜欢这个称呼。”
“村子里面的孩子只要晚上哭闹,阿妈们就会说:再哭!再哭!朱雀的顾七郎听见小孩哭,就会把你爸爸抓起来的。”云初学得绘声绘色,声音跌宕起伏,表情丰富。
“呵,是么,我的名字还有威震作用?”顾宸低笑:“头几年兵力不足,方圆几百里三州八县六十八个村都被我强制招过兵,颇有些抓壮丁恶霸的架势。战争最激烈的时候,这些村子一半以上的男人都被我掳走了。”他沉默了一会,缓缓道:“很多人被我带走,却没有被我安全护送回来……恨我也是应该的……”
屋内流动着悲伤地情绪,很快顾宸便恢复到以往的语调,语气坚决:“战争就是这样残酷,古今如此,和平的代价建立在血肉之躯上……有些事情,总要有人牺牲……”
云初道:“可是你知道吗?你在荒漠八年,那些住在紫荆宝殿的人们可没有忘记过享受。八年时间,苛捐杂税多了十几项,打着保卫大周的旗号,也不知道多少用在了战场。”
顾宸不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战斗机器,多少耳闻一些,可是战势激烈,他无暇分心。那些事朝廷自然有人会管,不是离了他大周朝就没有白天黑夜了,奸佞小人无所不在,可是忠臣良将为了名义而死谏之臻烈也是不容小觑。
“山野妇女,你倒还挺关心国家大事。”他冷哼一声,揶揄道。
云初听他语气不屑,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怎么?女人就不能关心国家大事吗?女人就必须相夫教子足不出户吗?女人是不是天生就比男人低了一等呢?”
云初这话说得毫不客气,顾宸带兵打仗这么多年,治军严谨,为人严肃,倒是很多年没人敢这样和他说话了。
“倒也不是,我母亲就是一个独立坚强的女人。”
云初闭嘴沉默,有一种死循环叫做报仇。儿子给老子报仇,孙子给爷爷报仇,亲戚给家族报仇,反正就是一个又臭又长的故事,冤冤相报何时了。
按理说她和顾瑾瑜的关系可没好到可以睡在一个屋子里海阔天空的闲聊,可是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充满了戏剧性,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云初想:我和你的恩怨吧,简单的说就是你父亲站错队,站到了我叔父文武帝那一方,我父皇流放了你全家,你父母因我父皇而死,我算是你仇人女儿吧。你当年要和莫小兰结婚,我不懂事大吵大闹,坏了你两的婚事,我也算你仇人吧。后来我把你从房陵流放地弄了回来,你他么使了美男计,让我去父皇密室偷取宝盒,父皇驾崩时你把宝盒里面的先帝遗诏公诸于世,帮助文武帝复辟登基,手刃我兄弟害我家破人亡,你算是我仇人吧。就这关系,我两共处一室,我还没有把你大卸八块……李雪呀李雪,我都想骂你一句贱货了!
“坚强的女人都是命运逼出来的。”云初收回那些胡思乱想,叹了一口气,道:“若是有人可以依靠,哪个女人愿意头破血流的撑起破碎的家。”停顿了片刻,她接着道:“其实,我并不需要你的帮助,我这副样子难道第一天混男人堆吗?你看不见所以觉得我是女人,我无能为力,所以打心底你就轻视我,也许是可怜我。但是你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很小就开始养家糊口,还没学会怎么成为女人,我已经被生活逼迫着变成了一个男人。以前在矿上工作,也经常和男人睡一张通铺,时常衣衫不整,没人怀疑过我是女人,我也并不觉得那样的生活羞耻,饥饿难耐的人是没有尊严的……”
这一次顾宸没有笑,也没有反驳,许久,才缓缓道:“我母亲也在矿上工作过……她是累死在那里的……”
两人想起当年的苦难史都沉默了,那是一段惨绝人寰暗无天日的过去,那时候他们都充满了怨恨,是报仇的决心让他们撑着摇曳的一口气,卑微的喘息。
许久,云初才道:“我知道……其实你的很多事情我都知道……”顿了顿,轻声道:“我知道你有一个未婚妻,是个漂亮又温柔的女人……于心和尚告诉我的……你在寺庙养病的时候,画了很多她的画像……每天入定般看着……看着……”
云初再也说不下去了,心里面刀绞一样,疼得她想落泪。她抬手摸了一下眼眶,干涩的……
对了,她早就没有眼泪了,她的眼泪都被十五哭完了,每次十五伤心的哭,她就告诫自己要坚强,咬破了嘴唇也绝不掉泪。
久而久之,好像七情六欲中丧失了眼泪。
黑暗中,顾宸沉默不语……可是她清晰听见了他咬紧牙关的声音。
很久很久,顾宸才缓缓道:“老实和尚……真嘴碎……”
又是很长的一段沉默,云初听着黑暗中因情绪波动而起伏的呼吸声,是那样陌生。
顾瑾瑜性格稳重沉着,战场上果断出击,绝不心慈手软,老辣的领兵风格让敌人闻风丧胆。
当年,蛮夷们想方设法寻找他的弱点,可是没有成功。并不是他没有弱点,而是可以成为弱点的人都离他远去……
他才26而已,却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没人知道,他也会在寂静的深夜掩面流泪。
云初从未见过那样的顾瑾瑜,记忆中的少年总是冰冰冷冷,即便是偶尔对她笑,那笑容从未入眼入心。不过,她觉得那样的瑾瑜哥哥很酷,自带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可是,后来她才知道瑾瑜哥哥并不是对谁都冷冷清清,至少他对莫小兰是极好的。那时候她偷偷溜出宫趴在他们家墙上,就看见他的瑾瑜哥哥与莫小兰相视而坐,修长的指尖在空中飞舞。她看不懂手语,只看见莫小兰无声的笑,不美丽却很可爱。顾瑾瑜停下手语,看着莫小兰,眉目温柔的几乎拧出水来。
她清晰记得那天风和日丽,她背着一把剑身穿侠女的夜行服,准备同往日那样,拉着瑾瑜哥哥出去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她那时十三岁,似懂非懂,谈不上爱的痛彻心扉,可是却喜欢的爱不释手,恨不得把瑾瑜哥哥做成一个挂饰,天天挂在腰上。
她那时侯并不知道,每次拖着顾瑾瑜出去走江湖,那人是多么的不情愿。每次都要收拾她为所欲为闯祸的烂摊子,得需要多好的耐性。
她在街上嘴头丧气,灰溜溜的往前走,几十个暗卫乔装成百姓悄悄跟在后面。她越想越觉得伤心,蹲在城边的池塘看着河水倒映出单眼皮,薄嘴唇的女孩,越看越觉得好难看。她把石头气愤的砸进河里,坐在地上哇哇的哭:“都说我漂亮,哪里漂亮了……呜呜……虽然我不漂亮,可是我可以陪你说话呀……我可以给你唱歌,讲好玩的给你听……呜呜……我对你那么好,为什么比不上那个哑巴呀。”
莫小兰死了那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娶妻?你就那样忘不了她?我这样的欢着你,你当真从未动心过?即便你恨我父皇,讨厌我,可是李霁当年不过九岁,你又如何下的了手?
她心里有好多好多的疑惑,她想知道答案,好些次她都想直接绑了顾宸,把心窝子里藏了那么多年的话一股脑的说出来。就问他,这辈子要不要她,如果要她,她就忘了过去铁了心跟他,如果不要那就………
同归于尽好不好……
只可惜,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下不了手。
两人又沉默好久,云初毫无睡意,忍不住转向顾宸呼唤起来。
“师兄……我想问你个事……”
“师兄……………”
“师兄…………………啊!”
顾瑾瑜毫不怜香惜玉抛出了手中的枕头,正中云初面门。
“好歹我也是个女的!”云初坐起来抗议。
顾宸冷冷道:“数到三,你若是再多话,我就把你丢出去!”
“睡不着,我们聊聊呗。”
“三………”
“别呀,你平时板着脸,估摸着没人敢和你聊天,聊聊呗?”
“二……”
“老古板!”
“一!”
屋内终于安静下来,云初乖乖倒地,在地铺上辗转反侧折腾了好一会,终于睡了。
顾宸却被她折腾得一点睡意也没有,听着轻微的呼吸,不经意间举起那朵蔷薇嗅了嗅。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不男不女的,总会让他想起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