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垣衣花开》素闲

23、大事件（中）

　　1999年 Y市南城枫港中学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向尚真的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憎恨哥哥，他从来没有对她好过也就算了，为什么要把对她最好的爸爸也要夺走？然后塞给她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素不相识的“爸爸”？她到底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竟然有一个这样的哥哥？
　　“我为什么不告诉你？他昨天找过我，问我们这些年过得好不好，还告诉我他现在在城北一家汽修厂做事。你是他的女儿，他也想见见你。”向森嘲讽地笑笑，插在兜里的右手捏着昨天那人给的一百块钱撵来撵去，他并不打算把这一笔那人交代给他们兄妹三人拿来买点东西的钱告诉向尚，但是却也不甘心向尚安安稳稳没心没肺地快活下去。
　　他真的很讨厌这个妹妹。
　　最早的记忆里，阿爸和妈妈两个人就总是因为那时尚在襁褓中的向尚争吵不休，后来爸爸到底为什么出事，他一直并不清楚，但是却忍不住总是设想当时要是没有向尚，爸爸是不是就不会那么不开心搞到跑出去杀人，到现在他们一家三口是不是还好好地生活在一起，而不会有向荣生横插一脚，变成他的继父？
　　有时候他也知道自己这么想并不公平，毕竟那时候向尚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东西，但是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他始终难以忘怀，不能原谅。
　　在后来的这个家里，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边缘人，朱海棠嫁给向荣生的时候他很害怕，虽然后来发现向荣生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凶，这个继父是个很和气的人，他从不强迫他做什么，对于朱海棠打了向森一顿他才肯叫他爸爸的事，他甚至在知道后对向森表示过意不去，私下和他说这事随意。
　　可是向森明明看到向荣生对向尚那么好，他甚至在没有和朱海棠结婚的时候，就尤其地喜欢向尚——那时候她还是林尚，一个长得又黑又丑，整天哭哭啼啼的肿眼泡小丫头，向荣生不做事的时候很爱走到他店子隔壁来看她，后来他娶了朱海棠，连做事的时候都把她背在背后，比朱海棠这个当妈的还要经心。
　　向森看到向荣生抱着向尚的时候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他时常想，这个丑丫头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可爱的？那时候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因为妒忌。
　　向尚被他抱着的时候总是格外乖巧，甚至还会咯咯笑出声来，他们父女相处的情形，也被巷子里的三姑六婆好好讨论过，最后一只总结为两个字：缘分。
　　人和人之间，大概真的有缘分。
　　后来，他们上学了，向尚一天比一天显示出她的天赋，她记性好，悟性也好，很多时候连他的作业她都会做，而向荣生也愈发对这个女儿引以为豪。
　　向森一天比一天讨厌这个妹妹。
　　终于有一天，他们的亲生父亲找到了他，那些已经渐渐黯淡模糊得记忆现货重新被照亮，变得清晰，他为这个人的突然出现感到愤怒、羞愧、恐惧，但这些激烈的情绪过后，似乎还有一些更为微妙的的欣喜，这才是他真正的、曾把他举过头顶的爸爸啊！
　　爸爸看起来比向荣生年轻一些，他以前也听妈妈隐约提起说，他的亲生父亲比妈妈只高两届，年轻时候官骨仔仔，昨天见到的时候他承认妈妈并没有夸大其词。那个人除了侧脸有一道刀疤以外，收拾得非常干净整齐，脑袋上大概刚刚长出出狱后的第一茬头发，显得干脆利落，看起来竟然和棠樾巷有点格格不入。
　　向森私心里觉得，那个总是一身油烟味的向荣生根本连爸爸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那个人不善言辞，大概是在里面被关得太久了，不知道怎么和人说话，但是当他粗糙的大手摸到向森的头顶，他突然心生委屈，眼睛一酸就哭了起来。那个人似乎很是意外，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无措地看着向森，向森也看着他，他看到那个自称是他亲生父亲的男人眼里，似乎百感交集，那些复杂地情绪向森无力分辨，他只是觉得，心里一直以来的那种烦躁、不安、焦虑似乎安静了下来，这个男人令他感觉踏实而安全。
　　他至始至终没有叫出那一声爸爸，但是他从心里，已经认了他。从他腼腆甚至略带不安地对他说：“我叫林家浩，你是不是听说过我？”
　　从他对他说：“我是你爸爸，你是我的儿子。”
　　爸爸！他其实在心里叫了。
　　那个人提到妹妹时候的申请有些复杂，似乎有期待，又似乎有难言的忧思：“你妹妹——她好吗？是不是还那么黑那么瘦？”
　　他不大耐烦地回答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似乎笑了笑，又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妈妈那边，有没有什么亲戚来往的？”
　　向森不大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下意识地回答：“妈那边的亲戚不是死绝了么？我妈说了，那些表舅公什么的就算来讨饭都不许给一粒米一口汤，没死也当他们死了。”
　　那个人似乎是有点意外，又笑了笑，幽幽地说了一句：“她还是那么个脾气。”
　　纵然是一个未解人事的半大孩子，向森竟然从里面听出了一点荡气回肠来，当然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什么叫荡气回肠，他只是觉得这一句话说得，让他这个当儿子的，好难过，好想哭。
　　从小到大纵横棠樾巷的向森，挨打都站得稳稳，从来不会掉眼泪，可是见到爸爸的这一天，他觉得自己变小了好多，差不多和向安一样了，又软又怂，动不动就要哭，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而且这个男人，先来看他，先问他，先摸了他的头，最后才“顺便”问了下那个伟大又犀利的聪明妹妹，让向森心里的优越感油然而生，这么多年来在继父那里的不得宠，忽然在这一瞬间得到了完全的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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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年 Z市CBD
　　“就周五吧，周五我可以。我口味挺清淡的，豫园也挺好，我还没有在这栋楼里面吃过饭呢，你请我吃饭，就算是拼着老板不要我在这间店干了都得去啊，何况是调班呢？”说完Shawn又觉得自己演屌丝演得有点浮夸了，后面那些话纯属多余，此时的自己就像一只觊觎天鹅肉很久的癞蛤蟆一样非得蹦起来去咬住天鹅的腿，让她带着自己飞。但是又觉得自己这个形容又难免让自己有点太不堪，因为他今天回程的路上才发现自己一个不小心暴露在向尚面前可能不单单是个咖啡店打杂的小弟，他一直在想，如果向尚问他为什么会认识Ivan该怎么圆谎——他并不愿意用一千个谎言去弥补自己无意造成的误会，他其实已经想好了要怎么跟向尚重新介绍自己，更加详尽真实的自己。但是她没问，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继续为自己能保持waiter身份去寻觅真爱而感到庆幸，还是应该为必须继续以waiter身份出现在一个自己有意追求的女孩儿面前感到遗憾，但不论如何，通过晚上她言谈来看，带她去见Ivan是对的，治疗似乎已经初见成效。
　　“那好，那我们周五见！我下班来叫你。就这么说定了。“向尚如释重负的站起来，她就像完成了一件重要任务一样松了一口气，但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大概是自己太久没有跟除了公司同事以外的异性好好说过话了吧？她或许只是缺乏锻炼，但是至少自己今天开始了这样的练习。
　　不管表现如何，迈出第一步总是一个小小的成功。

　　她起身要走，霍孝铭摘下自己身上的黑围裙说：“我送你吧，太晚了。”
　　“不用了，我坐地铁，你忙吧。”出社会这么多年，向尚不习惯被人送，特别是八小时以后，她走出这座大厦，世界就该只有她一个人。
　　被向尚say no 也不是一两次了，霍孝铭知道自己不能冒进，今天的进度似乎已经超过预期了，他应该满足。他对向尚有耐心。
　　向尚转身离开，他看见她习惯性的塞上耳机，他走到门外边，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的地铁入口，心里依然砰砰欢快地跳着。
　　“走了，别看了，明早早点过来上班，兴许就能见到啦！”陈德良什么时候挪到自己身边的霍孝铭也不知道，但是总觉得他最近就像个幽灵一样，走路不带声音，突发音总能吓人一跳。
　　“我说，你真的打算就窝在我这里度过余生吗？“陈德良看着正在收拾最后一张餐桌的霍孝铭问到。“我看你也休息得差不多了吧，都几个月了，该干点正事了。别天天耗我这里撩妹，我看你这打杂也做得不专心了。要不就去你大伯公司吧，你现在这个身份，难道要演豪门少爷追灰姑娘的戏码吗？要是真的认真想追，我劝你趁早别装侍应生，就算现在不知道，未来知道你连职业身份都是假的，人家姑娘肯定以为你耍人玩儿呢。“陈德良的提醒让霍孝铭才想起自己还有另一个棘手的问题悬而未决。
　　“我会跟她说的，又不是演偶像剧，肯定找机会得告诉她啊。不过万里长征这才走了第一步，后面找机会说吧。”霍孝铭把最后一套餐具放到水槽洗完。满不在乎地吹起了口哨：“你还别说，真的觉得你这里最好了。我哪里也不想去。”
　　向尚到家已经快十一点，此时她脑子里又浮现白天Ivan说的那些话，她发现自己第一反应就是把Shawn列为练习对象的首选，他简直就是一根救命稻草，当然，环视她的圈子，似乎也没有没有选择，他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不远不近的地方。她运气很好的遇见了热心人，诚然她不会对一个咖啡厅侍应有什么非分之想，即便那是一个超级大帅哥——“随心，随性，随缘”她全是0和1组成的脑袋里难得想到这么禅意的六个字，她觉得能跟这六个字匹配起来的理论应该就是“六度分离”理论，那个理论说——你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也就是说，最多通过六个人你就能够认识任何一个陌生人。根据这个理论，你和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之间都能相识，不管对方在哪个国家，属哪类人种，是哪种肤色。只需最多通过6个人就能将彼此毫不相关的两个人以某种方式联系到一起。她没法去找跟Shawn 之间间隔的六个人都是谁，但是，她的生活开始照进来了阳光。如果说这些年有什么不一样，是前几天林芝离开惊起了波澜化为涟漪，而今天就像是涟漪荡漾开去最后那一圈反射了太阳的光。
　　她想，如果自己的毛病还有救的话，也许可以得到一个有趣的朋友，吃饭、爬山、打球，有时候也可以聊聊天；可是如果、如果实在没救，得罪一个侍应似乎也不存在什么严重到不能承受的后果——到时候就换一家店买咖啡好了啊，也就是多跑几步的事了。
　　这种想法似乎过于冷酷了，但是现实就是这样，他和她一样，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失去彼此，也没什么打紧。
　　这个世界，原本就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