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垣衣花开》素闲

14、失业者

　　1998年 Y市旧城棠樾巷
　　向尚在爸爸怀里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一边打着嗝噎一边被爸爸牵着往家里走。这时候已经十二点了，除了巷口宵夜摊子上坐了几个闲汉，巷子里非常安静。毕竟这里的居民大都是做体力活的，早点睡才有力气。
　　可是向荣生父女回到家里的时候，灯居然还亮着，朱海棠冷着脸坐在破旧的沙发上，一言不发，冷冷地盯着向尚。向尚在妈妈的目光中打了个哆嗦，畏惧地躲到了爸爸身后，像一只受惊的小老鼠。
　　“不是很能耐吗？不是爱出风头吗？不是挺能闯祸吗？怎么现在这样了呢？”朱海棠嗤笑一声。
　　“妈——我没有——”向尚小声说。
　　“没有什么？没借着讲题找人要东西，还是没有在巷口和江茹那个神经病打架？”朱海棠一字一顿地说，“还是没有因为你，连累我们全家丢人现眼？”
　　“海棠！”沉默的向荣生突然严厉地打断她：“跟孩子说这些做什么！”他转身，拍拍向尚的肩膀，“快去洗澡，作文明天早晨起来誊。”
　　向尚如获大赦，连忙从爸爸手里接过书包往屋里走。
　　“你给我站住！”朱海棠喝道，扭头对向荣生说：“你闭嘴！我要管教她，谁也别想拦！”
　　向荣生一向不愿意忤逆老婆，他知道今天的事肯定瞒不住她，她肯定是气坏了，所以他故意把向尚带到店里，又拖到现在才回来，就是想避开气头上的她，没想到，还是没避过。
　　“海棠——向尚毕竟还小！我们好好讲，慢慢教，好不好？”他走到妻子身边，轻轻按住她的肩膀。但这显然无法平息她的怒火，她乎地站起来，伸手就抓住了向尚，狠狠把她按在木椅子上，啪啪啪对着她的屁股就是三下，这一连串的动作实在是太流畅了，向荣生连拦都没来得及拦一下，向尚的打已经挨了。
　　本来因为母亲发怒而满心惶恐的向尚，由于这一天受了太多委屈和打击，现在心情反倒沉静下来，只剩下深深的失望和伤心。
　　“知道错了没有？”朱海棠看她既不挣扎也不反抗，更不求饶的样子，心里怒火更炽，手上使劲又打了几下。
　　向尚想也不想，大声说：“我没错！”
　　朱海棠气得手发抖，高高扬起巴掌又要落下，这一次向荣生总算是及时把她给抱住了：“别打了，别打了，再打把孩子给打坏了！”
　　朱海棠挣了几下没挣开，反手捶了几下向荣生：“你看她死不悔改的样子！再不打还不知道以后闹出什么事来！”
　　向尚却慢慢从椅子上爬了起来：“妈，你听人家讲了很多吧，可是为什么不问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海棠愣了一下，手上停了下来，向荣生也慢慢把她放开。向尚脸上犹带尚未干涸的泪痕，但是却显得很冷静。“我是数学课代表，作业又写得快，所以班上有很多同学爱找我问数学题，最近我喜欢贴画，是找同学要过，但并不是不给我贴画我就不讲题了，也不是只找向我问问题的同学要，我们以前小时候在巷子里玩的时候，不是也会互相交换弹子球吗？至于林盼盼，我从头到尾只给她讲过题，没有要过她任何东西，只是今天在杨晓艾和我们拌嘴的时候，林芝想要林盼盼为我们说句公道话，林盼盼大概是觉得伤了自尊哭了一场，她妈妈受了杨晓艾的挑拨以为盼盼被我们欺负了，所以事情才这样。妈，我不管别人跟你是怎么说的，但是我觉得，我没有错。”
　　“妈，我没有给我们家丢人现眼。”
　　朱海棠突然捂着脸跌坐在沙发上，颤抖着声音说：“是，你说得对，丢人现眼的不是你，是我。”
　　向尚和向荣生都愣住了。向尚呆呆地站在那里，妈妈一直是一个刚强的人，她几乎记不起妈妈有流泪的时候，她其实一直活得很苦，但是她从来不说，也不会哭，顶多就是累狠了，捶着腰的时候，会低声骂几句，其实也不知道她在骂谁。
　　向尚还在发愣，向荣生已经反应过来，坐到她旁边，在女儿目光中略显笨拙地抱住了妻子：“海棠，不要哭了，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江茹就是个神经病，你不要理会这种人，很晚了，洗把脸去睡吧！”又给向尚使眼色，向尚默默倒了一杯水，递到了朱海棠面前，低头小声说：“妈，对不起。”
　　即使她真的觉得自己没有错，但是惹妈妈这么生气伤心，她很抱歉，也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错了。朱海棠依然捂着脸，指缝里滑出大颗泪水，胸口急剧起伏，向荣生接过水杯，示意向尚快去洗漱休息，向尚垮着肩膀走进了里屋掩上了房门了，忍不住又回身趴在门缝边偷看，想知道爸爸到底有没有把妈妈劝好。可是向荣生嘴笨，只是拿手轻轻拍着朱海棠的背，完全没有什么劝解的话。奇怪的是在这种笨拙的安抚下，朱海棠竟然慢慢止住了抽泣。这时候向荣生起身去拧了一块毛巾地给她：“快擦擦。”
　　朱海棠依言接过，把冰凉的毛巾贴在脸上，想给自己哭过以后发热的脸颊降温。
　　“江茹——”
　　“别提这个神经病！她打量别人不知道她以前喜欢你的事呢！不就是因为你娶了我，她才赌气嫁给林文贤的吗？结果她命不好，林文贤死了，于是这笔账她就记到了我头上，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向尚偏偏还不争气要去惹她家那个小丫头！我真是要被她气死了！”
　　偷听的向尚目瞪口呆，怎么爸爸还这么抢手的吗？
　　向荣生果然囧得都结巴起来了：“别胡说，她——怎么会喜欢我！”
　　“哈，你现在才知道啊？后悔没和这个神经病在一起了吗？”
　　“哎呀，海棠……”向荣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海棠看着他那个蠢样子，这才破涕为笑。
　　向荣生看着海棠的笑脸，又呆住了：“海棠，跟着我，你真的是委屈了。”
　　朱海棠不自在地把毛巾拿在手里绞来绞去：“我不爱听你说这个。”
　　向荣生慢慢地把毛巾拿到自己手里，低声问了一句：“我听阿宏妈说，他……要出来了。”
　　朱海棠似乎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但是她长长地沉默了，最后才嗤了一声：“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非常冷淡：“我累了，去睡觉了。”

　　2016年Z市CBD
　　“小姐，你难道不会觉得有一点失礼吗？”
　　虽然他的表情带了一丝玩世不恭的揶揄，但向尚觉得他的声音是认真的——至少，是半真半假，“你可以说点，比如，嘿，你好，我叫July，在第二十八层上班之类的……”他越说越犹豫，大概是看到向尚面无表情，他收起了那丝揶揄，极少在女人面前遭遇滑铁卢的俊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尴尬的神情，于是那一点玩世不恭看起来好像被卡住了，不上不下的样子。
　　“嘿，不好意思，Shawn，我不叫July，我叫向尚，不在二十八层，在十七层上班——我太迟钝了，没有想到在状态这么差的时候，还有人想要和我交换做自我介绍。”为了不让这个热心又蠢真的“彭于晏”落入更加尴尬的境地，也许只是为了感谢他那那杯热巧克力上费心画出的笑脸，向尚配合地给出了名字，但是太久没有和陌生人做过这种交流，她一直觉得，和没有交情的人谈话是很难受的一件事，要么无趣寡淡，要么失去分寸，她很久没有试过，觉得似乎还得再说点什么免除尴尬，但是再说什么仿佛又都不太合适。
　　她有点伤感地回想起，马上就要三十岁了，但是自从离开棠樾巷之后，她竟然再也没有交过什么朋友，几乎连与跟工作无关的常人交流的基本能力都丧失殆尽。
　　于是她搜肠刮肚地想要弥补，但意外得到她反馈的霍孝铭根本完全不用她再费心，已经流利地接了下去：“我们可以交换电邮吗？”
　　向尚有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长成这样的男孩子不是都应该用微信、陌陌之类的软件的吗？不过既然是电邮，她认为这个不会有什么打扰到自己的地方，于是大方在一张废弃的小票上写下自己的私人电邮地址给他，然后耐心用磬，抬手看了看表，轻声催促道：“麻烦你，Shawn……”
　　霍孝铭知道今天只能到此为止，爽朗一笑：“向尚，这一杯我请你，庆祝我——终于知道你的名字。”
　　他的牙齿又白又整齐，唇边的笑纹像阳光下湖水的涟漪晃花了她的眼睛。然而在刚刚知道失去林芝的今天，即使是被这样一个英俊又可爱的男人搭讪，她真的高兴不起来，只觉得自己整个人还陷在令人无措的混乱情绪里狼狈得很，于是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五十块钱，轻轻放在柜台上：“谢谢你，那么礼尚往来，也请你喝一杯。先走了，Have a nice day.”
　　她提着一大袋东西，说不上潇洒地转身离开，只留下一脸呆滞的霍孝铭，和窝在不远处的椅子里忍笑忍到抽筋的德良。
　　他辛苦地忍到向尚走出大门，才哈哈笑着走过来，拍拍仍然一脸不可置信地拿着那张五十块钱瞪眼睛的霍孝铭的肩膀：“哈哈……那位小姐真的是个好人，第一次见面给你两个蓝莓丹麦，第二次见面为你端给她一杯热巧克力付了二十八块钱小费……我真的很看好你追她，搞不好你最后会进一步发家致富也说不定，哈哈哈……”
　　他笑得快要岔气。
　　“是第三次。”霍孝铭没有把钱放进收银机，反而放进自己的钱夹里，德良一脸见鬼了的表情：“什么？”什么第三次？你不是要把这个钱当什么纪念品收藏起来吧老弟？老好德良有点混乱。
　　“我第三次见她。不过，我今天才百分百确定，她就是那个当我流浪汉的好心人。”他的嘴角翘起来，仿佛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眼睛亮得吓人——
　　“你说得对，我要追她。”

　　这一切，向尚当然不知道，她把手里的东西提回家以后，完全提不起精神“在家办公”，她有点想找钟点工来收拾家里，但是这样临时找人可能有点困难，她想了很多，但是却好像干什么都没有心思。她想做一点吃的，但是打开冰箱，里面几乎已经没有什么没有过期的食材了——扔掉了冰箱里所有废物之后，她又坐立不安了半个小时，深吸一口气，不够，再深呼吸三次，终于拨出电话。
　　“妈。”
　　电话接通后，朱海棠不置信地看了看来电人姓名，不怪她，除了三节两寿，向尚从不打电话回家——打错都不会，她看过向尚的手机，存的是“生叔”、“生嫂”，S打头的名字排名太靠后了。
　　“出什么事了？”女儿突然致电，朱海棠竟然觉得心慌，“你还好吧？”
　　向尚听出了母亲声音里的关切，她感到了一点安慰，至少，母亲心里在兄长之外还是有一个小小的角落，是属于她的吧。
　　“没事，就是想问问……”她犹豫了一下，“周阿姨林叔叔他们最近好吗？”
　　“哦，你也知道了？林芝真是可惜了……你周阿姨林叔叔还有林芝的哥哥全都去北京料理她的后事了，只留了她嫂子在这边看家……周阿姨哭昏过去几次，连林芝新过门的嫂子都哭了，林芝给他们买的那套房子的房贷还没还完呢，原本还指望着……喂？喂？”
　　向尚无力地挂断了电话。
　　为了防止母亲回电，她抖着手发了一条短信过去：“突然有急事，开会，再聊。”
　　家里人对向尚的生活是陌生的，母亲大概以为林芝于她的女儿来说，只是昔日一个曾经亲密过的玩伴而已，所以说起林芝的猝逝这样冷静，甚至带着满不在乎的八卦。
　　然而，然而。
　　对于向尚来说，林芝的生死已经不再有一丝疑虑，她确然是，不在了。
　　向尚坐在沙发上，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她并不知道之后过了多久，才慢慢活动僵硬的关节，找出电脑，开机，在民航网站上浏览最近的去往北京的航班，在下订单的时候，她把身份证都输错了，眼睛模糊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