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垣衣花开》素闲

13、陌生人

　　1998年 Y市旧城棠樾巷
　　“我和芝芝说的都是真的，我从来没有要过盼盼的东西，爸爸你总说我们三个都是棠樾巷的孩子，要互相帮助，我记得的！”向尚的委屈一时难以平复，依然哽咽着。
　　这时候林芝在菜场卖鱼的妈妈周湘萍也匆匆赶到，一把抱住还在大哭的林芝，事情的经过她已经听好事者说过了，但并不愿意招惹江茹，只直接对向荣生说：“生哥，你自家女儿有多乖自家心里还不清楚吗？就算你不清楚，各位街坊邻居哪个不知道尚尚家教好、懂礼貌，还是个热心肠。她这样的孩子，我是绝对不相信她会借着讲题找别人要什么东西的！”
　　“就是、就是！”
　　“是啊，尚尚是巷子里最听话的孩子了！”
　　“我也信这孩子！”
　　得益于向尚平日嘴甜，也得益于向荣生这么多年来在这条巷子里积攒下的好人缘，街坊邻居们几乎是一面倒地在旁边声援着向尚。
　　“好哇！你们这群天杀的混账王八蛋铁了心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没有依靠是不是？得了，我知道今天我女儿的公道算是讨不回来了！但是我一定要看看，你向荣生费劲巴拉养着林家浩的这两个野种，到底能有什么好下场！”气炸了的江茹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着向尚，眼睛死死盯住向荣生，眼神迸射出恶毒的光。
　　周围街坊们的七嘴八舌突然都停了下来，八卦的、探究的、同情的……林林总总的复杂眼光探照灯一样投射到向荣生的身上，仿佛要把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无限放大。
　　向荣生头皮一炸，感觉到自己怀里向尚小小的身体突然僵住了，连抽泣声都消失了，小小的向尚慢慢抬起头，大眼睛死死盯住爸爸，仿佛在无声地询问，那个疯女人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向荣生费力地让自己的表情维持平静，安慰式地拍拍向尚的脊背，厌恶地看了江茹一眼：“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和你女儿是人，你要是不把别人当人，也别想别人把你当人。你发神经，我今次不和你计较。但是以后你要敢靠近我女儿一步，再敢对我女儿口出一句恶言，就算你们是孤儿寡母，我向荣生也绝不放过！不信——你就试试。”
　　“我说的是实话！你十几年的便宜爹当得这么开心啊？朱海棠就是个出来卖X的……”江茹表情癫狂，似乎已经疯魔了，林盼盼吓得哭都哭不出，一个劲儿扯着母亲的袖子，但是什么都无法阻拦她发泄满心的恨意。
　　啪——
　　向荣生轻轻推开向尚，一个箭步跨到江茹面前，一个狠狠的耳光，成功阻止了她说出更多更恶毒的咒骂。
　　江茹被打得头偏向一边，良久才怔怔地转过头来，不置信地问：“生哥，你打我？”然后，她突然崩溃地大哭起来：“你居然打我？我们是同乡啊！当年我们一起出来的时候，你有一块饼都会分给我吃半块的！”她扑到向荣生身上，又抓又挠：“都是朱海棠这个贱货给你喝了迷魂汤，你现在居然打我……”
　　林芝的爸爸林国承也赶了过来，到底和林盼盼死去的父亲有几分香火情，害怕向荣生气急之下再动手，一二十年的街坊未免闹得双方都不好看，于是强行把江茹拉开，拖回家了。
　　主角之一被迫离场，观众自然也就渐渐无趣地散开了。向荣生牵着沉默的向尚，和林芝的妈妈打了个招呼，决定把向尚带去店里。
　　棠樾巷的居民习惯在家里吃晚饭，所以晚上粉面馆的生意一般只有他一个人在照看，海棠在家里做饭、照顾三个孩子做作业跟洗澡。店里面只有寥寥几个单身汉，没精打采地等着点单。
　　向荣生摸摸向尚那头微微有些凌乱的短发，轻轻叹了口气，给她拿了一只卤蛋：“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吃完鸡蛋先写作业。”
　　饶是向荣生手脚麻利，给几个单身汉各自送上炒粉炒面，又招呼几句，也用了一个小时，向尚胡乱写完作业，可怜巴巴地低头坐在角落里。
　　向荣生又摸了摸向尚的头发，向尚像在家里一样，乖乖把作业递给他检查，其实向荣生自己没有念过初中，向尚的作业他早已经看不明白了，但是他还是会坚持看一看，问一问，有时候，还能给他检查出几个错别字来——当然这不是目的，向荣生也坦白跟向尚说，爸爸没什么文化，但是爸爸能从你写的每一个字上，看出你有没有用心，要是你认真学习，用心完成作业，爸爸就会很高兴，这一天的辛苦也就会少很多。
　　于是向尚一直特别认真地完成作业——但今天，她真的是没有办法。
　　“尚尚，你今天累了，别的我也就不说了，但是这篇日记，你回去重新誊写一遍，好吗？”向荣生看完作业的时候，那几个客人也纷纷结账离开，等到店里只剩下父女二人的时候，向荣生合上了作业本，对向尚说。
　　向尚点点头，欲言又止地看了爸爸一眼。
　　向荣生示意她收拾好书包，然后握住她的小手，郑重其事地说：“尚尚，我记得你前年有一次突然问我有一件深蓝色的马裤还在不在，我仔细想了好久，才记起那是很早前我的一条裤子了，你五岁那年我腿伤了，不能再穿这种盖不住膝盖的裤子，就送给乡下亲戚了——大概还是你三四岁的时候，我穿过那条裤子的。你记事，真的很早很早，我当时就想，我女儿啊，真聪明。”
　　向尚眼巴巴看着他，不知道他说起这些是什么意思。
　　向荣生正色看着她：“尚尚，你记事这么早，那记忆中，你叫过别人爸爸吗？”
　　向尚本来干涸的眼泪再次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当然没有！我从来都只有你一个爸爸啊！”
　　向荣生替她擦了擦眼泪，笑了笑：“那么，你还担心什么呢？你是我女儿，我是你爸爸，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一个神经病一张嘴说几句胡话，你就连这个都不信了呢？”

　　2016年Y市CBD
　　“那么小姐，我给您来一杯热巧克力吧，巧克力能让人心情愉悦。”霍孝铭还是在十年前在国外读书兼职时做过侍应生，不过现在重操旧业一点都不生疏。
　　“好，谢谢！”向尚微微点点头，然后从包里拿出手机，假装查邮件，因为她从来就没有一个人在这里坐过，她不知道接下来出于礼貌是不是该跟这个年轻人再说些什么，她在工作之外与人交际的技能实在太久没有锻炼了。
　　“好，那请您稍等。”霍孝铭拿着自己什么都没写的餐牌，虽然他刚刚假装很认真在听，也假装在餐牌上写写画画，事实上那还是一张白纸。他定定的站在她面前，静静的看着她低头的样子，在他的角度，他看见她浓密的睫毛上还沾着一点点泪水，心里默默地说：别哭了，好吗？他其实有一点担心，自己一转身，是不是她又会开始哭起来。
　　“还有什么事吗？”向尚虽然假装低头看手机，但是看瞟见眼前这人的ADIDAS NMD没有挪动过，想着，难道写个热巧克力的菜单要很久吗，中文就四个汉字，换英文h-o-t c-h-o-c-o-l-a-t-e一共不也就十二个字母吗？他写完还一动不动站在这里干嘛？
　　“哦！我马上回来！”向尚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身为一个优秀的侍应这时应该去为客人准备饮品了，于是马上转身朝配餐台走去。
　　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映在了陈德良的脑子里，他第一次见妻子这个出身名门、一向相当自我的表弟这样的手足无措，连说话都打结，虽然没有看到过他带女朋友回家，但是他颇有几个认识的女生曾经为他黯然神伤，他在她们怀念式的讲述中是神秘的、英俊又多情、甜蜜又冷酷，他亲吻女伴手背的时候，她们会感觉自己已经化身为公主，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甜蜜心烦愉悦狂乱，像被毒品控制的人一样，只是感到身不由己——总之，传闻中的霍孝铭怎么都不该是这种见到女孩子连说话都不利索得笨拙样子。也许是无官一身轻的缘故，最近他跟店里所有的女服务生和客人交流都相当风趣幽默，自从他来自己店里帮工，出现了不少陌生女客，孝铭自己也曾调侃说这些人大概都是为看他而来，要求德良给自己提成。他虽然总是站在吧台后，但是跟那些陌生女子调笑也是游刃有余，常逗得别人主动留自己的名片和电话，最近连本店平时专门用来做优惠推送的公众号的关注人数都剧增。
　　总之，陈德良今天看到的霍孝铭有点反常，到让他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到妻子的情景。不管怎样，爱情总是美好的，德良默默窝回座位上，惬意地呷了一口意式咖啡。
　　霍孝铭转身回来，连单都没有打，自己走进配餐台，娴熟的拿起巧克力杯，倒进半杯可可，又小心的在上面淋上一层薄薄的酸奶，然后用裱花器挤出一道细线在酸奶上画出一个笑脸。陈德良忍不住凑过去看，拍着霍孝铭的肩膀笑着说：“哎哟，你来我店里做专职吧。我都没发现你还会这一手。”
　　霍孝铭动了一下肩，示意陈德良把手拿开，不要妨碍他，接着把这杯热巧克力轻轻放到骨瓷碟上，生怕一个晃动那张笑脸就变形了。
　　他又担心心里那位VIP等急了，又三步并两步的举着托盘往角落边上走去。
　　向尚因为刚刚被“彭于晏“打断，情绪居然缓和了很多，觉得空手就在这里坐着又觉得不太自在，于是拿出办公的电脑，输入了密码，程序性的打开邮箱——今天因为自己的情绪，还没有开过邮箱，她本来就不是容易被情绪左右的人。
　　得找点事情让自己转移一下注意力了，她心里默默这样想着。
　　才在邮件上敲出几行字，刚刚点的热巧克力就端了过来，她赶紧从桌上腾出一点放杯子的位置。
　　“祝您今天愉快！”霍孝铭放下热巧克力的那一刻，自己心情也才轻松了少许，毕竟这些年都没有给别人端茶倒过水，跟别提这个三脚猫的拉花手艺。如果自己哪里不小心搞砸了，不知道这位小姐的心情会不会更糟糕。
　　向尚看着杯子里那张微微被晃得有一点变形的笑脸，也忍不住表跟着变成了微笑了一下，她每次只喝外带的拿铁，倒也是第一次见原来坐在这里喝用瓷杯装的还会有这样的小心思。
　　她抬起头，望着一脸献宝神色的“彭于晏”，轻轻地认真说了一句：“谢谢你。”
　　见到眼前这位小姐总算露出暴雨过后的小晴天一样的表情，霍孝铭大松一口气，觉得自己努力也算没白费。向尚看见他如释重负的表情感觉，心想着，难道这家店的员工这么注重客户满意度，心里倒有点过意不去，她最怕麻烦别人，自己今天的负面情绪她不想影响到办公室的同事，但也没想会误伤到这家店里的员工。虽然这份细心和体贴是她花钱消费得来的，但也让她觉得是生活里的一点小确幸。
　　不知道是热巧克力的作用，还是因为处理了一点工作上的事情让她分散了注意力，向尚还真的觉得头部和心理的疼痛都缓解了不少。看看表也差不多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既然走出来办公室，她再回去也会显得奇怪，收拾起所有东西，她还是打算回家办公，毕竟在这里点人家一杯咖啡占一天座位也不妥。加上咖啡厅里厅外来来去去的人，嘈杂的声音也让她觉得并不是太好的办公场所。
　　收拾起东西起身，走去收银台结账，她才发现刚那杯热巧克力没有给他打印账单，收银台后面还是站着那位像”彭于晏“的小伙。
　　“呃，你好——”她不太适应叫别人“帅哥”，叫“服务员”似乎也委屈了这个英俊的年轻人，只能含糊带过：“你刚刚没有给我打单，麻烦，26号桌，结账。”向尚拿出手机，准备支付宝扫码。
　　“小姐——我，我叫霍孝铭，你也可以叫我，Shawn。”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不成功的自我介绍了，他明明向那么多人介绍过自己，所有人都会对他印象深刻。如何低调地让对方知道自己出身的家族，如何点到即止地让对方明白自己毕业于普林斯顿，师从于建筑大师Mathew Gloss，如何让对方坚信，自己是一个值得信赖、忠诚可靠的朋友——他从小到大不是都精于此道吗？
　　可是为什么他现在只想像小学生一样，和她说，我叫霍孝铭，我喜欢运动，你喜欢吗？闲来无事我爱到处走，你愿意和我一起吗？我喜欢的食物是用勃艮第红酒配龙虾，你呢？他想絮絮叨叨，把自己整个人生拆开递给她看，也想看她怎么把自己再组装起来——他对她怎么看待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好奇。
　　——然而，他甚至只想得起要说出自己的名字。
　　他的话如此突兀，以至于鲜少被搭讪的向尚有一点愣住了，她不由自主地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沉默了三十秒左右，心里怀疑到底是自己太久没有行走江湖脱离俗世导致大惊小怪，还是这个单蠢可爱的“彭于晏”冒傻气打算在自己工作的地方和一个明显情绪不好的顾客交朋友，最后还是对自己不正常的怀疑占了上风——毕竟她太久没有和同事以外的生物打过交道了。所以她选择了友好地回答：“好的，Shawn———麻烦帮我埋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