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垣衣花开》素闲

10、得与失

　　1998年 Y市南城枫港中学
　　和温默筠同桌的日子，向尚起初过得非常快活。温默筠没有什么话，但是向尚话痨犯了的时候他总是会很认真地听。不管向尚和他说话的时候他手里在做什么，他都会停下来，安静地望着她，听她说。可他的目光那样宁静深邃，倾听得那么认真，向尚反而不好意思总是打扰他，一些无聊的笑话也觉得讲不下去了。
　　是林芝先发现的，向尚似乎安静了不少。她偷偷观察了一下，有时候向尚明明都已经转过去准备拍温默筠的胳膊了，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脸憋屈地把手缩了回去，趴在桌上开始走神。
　　有一天放学的时候，林芝忍不住问：“尚尚，你跟温默筠吵架了吗？都不怎么看到你和他说话了啊？”
　　向尚一脸纠结：“好不容易身边坐了个人，我当然想要和他说话啊，但是我还是比较习惯以前戴亮那种风格，我一边说话他一边做题，说得好笑他就哈哈大笑，不好笑他就对我翻白眼，我也不会因为打扰他太过内疚啊。温默筠性格太好了，我一说话他就停下手里的事，好认真地听，搞得我总是想这句话是不是太无聊了啊？要是为了这么一句无聊的话耽误了他的学习我是不是太罪恶了呀？这样子搞得我都说不下去了。”
　　林芝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又很艳羡地说：“哎，以前觉得你一个人坐在那个后面好可怜好寂寞，谁能想到你居然能和温默筠同桌呢？班上的女生多羡慕你你知道吗？杨晓艾她们几个啊，又想认识温默筠，又害羞，拉不下脸来去找他说话，每天看着你眼睛都快要绿了哈哈哈看得我好开心！”
　　向尚惊奇地说：“为什么要拉不下脸呀？我们不是同学吗？同班同学哎，我觉得我们班没有一个人是我拉不下脸去找他说话的。”她一脸自豪，“看来还是我们棠樾巷出来的比较合群哈？”
　　林芝点点头说：“是呀是呀，杨晓艾她们几个，以前还不愿意跟我们一起玩呢，结果现在啊，想搭你便车和温默筠说几句话都没借口！真解气啊！”
　　“啊？她们以前不愿意跟我们一起玩吗？我怎么不知道啊？”
　　“你傻呗，你从小学开始就是数学课代表，她们都要找你抄作业啊，当然表面上得敷衍一下了，可是你看她们组织去溜冰场溜冰啦、去河边野炊啦什么时候叫过咱俩了？就上次一起去骑自行车，还是戴亮非要叫我们的。”
　　向尚若有所思：“这样啊。那以后她要是要找温默筠说话的话，我一定来给她打岔！哈哈哈哈哈……”
　　林芝也觉得这个主意甚妙，挤眉弄眼地看着向尚说：“你真聪明！哎我怎么觉得你现在简直是守着一个宝藏啊！”两个人不怀好意地笑成一团。
　　向尚得意地想，让我一个人坐了这么久，温默筠简直就是上天给我的最好补偿啊！不行，我要好好给他讲数学题，让他的成绩越来越好，让老师舍不得把他从我身边调走！
　　“我要成为一个更加称职的数学课代表”的野心在向尚心头熊熊燃烧。
　　她正为了如何抑制自己上课想要跟温默筠讲话的欲望伤透了脑筋，好在林芝跟她说，新出了小浣熊干脆面每袋都赠送一张水浒人物的贴画，很好玩的，要知道《水浒》是向尚挺喜欢的故事书了，所以她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过去，俩人兴冲冲跑到小卖部，向尚表示雪糕不要了，于是林芝买了两袋小浣熊，分给向尚一袋，并且慷慨地把自己袋子里的那张贴画送给了向尚，但是向尚必须承诺如果以后出《新白娘子传奇》贴画的时候，一定要把她的全部送出来才行。向尚一口答应下来，心里忍不住暗暗嘲笑林芝，《新白娘子传奇》里就算加上法海跟白福都不会有超过十个让人有印象的角色，怎么能跟我们《水浒》比，一百单八将哎！
　　向尚找到了新的乐子，郑重地把宋江和鼓上蚤时迁的贴画贴在了自己桌上，并且郑重地向周围的人宣布自己开始“集邮”了，希望大家多多支持。从那天开始，她教别人做题的时候更加愉快了，因为她会旁敲侧击地把求教者的贴画要过来作为讲题的报答，求助者多数都为数学所苦，对此无不有求必应，甚至为了看到她的做题思路，有的同学本来不吃干脆面的都会买来，只为送她贴画，那段时间，小卖部的小浣熊简直供不应求，而向尚桌上的贴画也越来越多，向尚每天晨读之前就会数一遍，一、二、三、四……一直数到了三十，忍不住心满意足地叹一口气，再小心地摸摸她最喜欢的小李广花荣。
　　不过，温默筠是例外。向尚跟他讲题是最仔细、最耐心的，并且从来不找他要贴画。有时候戴亮在旁边蹭听的时候都忍不住抗议：“向尚，为什么我说不会你就只会吼我啊？对他你就是‘我刚刚是不是讲太快了？要不要再讲一下？’”戴亮故意模仿她轻言细语的样子，林芝和周围的几个男生都被戴亮的鬼样子逗得哈哈大笑，还有几个有点看好戏起哄的意思，向尚心里有点心虚，可看了温默筠一眼，他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眼睛里满是笑意，一个字也不反驳，她好像也觉得“那无所谓咯，你们随便说呗”，大方地拍一拍温默筠的肩膀，笑嘻嘻地说：“谁让你们不是我同桌呢？老师怕我影响你们嘛，那我好不容易有个同桌，当然要珍惜了，所以，温默筠享有特权很公平！”
　　她这么坦荡，一脸“姐就是要罩他”的豪迈表情，周围的同学们知道她大大咧咧的性子，善意地笑笑，倒是不说别的了。可是这时候偏偏就又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可大家都是同学啊，你讲题怎么还找别人要东西呢？”
　　向尚望了她一眼，哦，杨晓艾啊。这姑娘是区教育局一个什么科长的女儿，长得好看、长头发、文艺委员、学习成绩中偏上，好些老师和男同学喜欢捧着她。向尚以前并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好，但这一刻，向来神经大条的向尚也觉察到了一丝不善。
　　“尚尚讲题也要付出时间的，再说了，没有给她贴画的，她也没有推辞过讲题吧？盼盼你说是不是？”林芝第一个站出来替向尚抱不平，她问的林盼盼也是棠樾巷的小孩，跟林芝还有点儿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家里只有一个妈妈做工养活她，所以林盼盼是从来不买零食的，而向尚给她讲题从来毫不含糊，就连开玩笑都不和她提贴画的事——这样说来，向尚大开绿灯的例外，并不只有温默筠一个。
　　林盼盼大概是因为家境不好的关系，从来都是好好先生，杨晓艾这样的女生当然需要一个不起眼的跟班充当绿叶或助理，林盼盼就义无反顾地充当了这个角色。林芝其实想得很单纯，林盼盼老找向尚讲题，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也是应该的吧？
　　可是她的问话触动了林盼盼敏感的神经，林盼盼望了望周围张大眼睛看着自己等着表态的同学，眼圈儿立刻就红了，低着头也不知道跟谁说了句“对不起”，就哭着跑了出去。
　　杨晓艾嘴里喊着“哎——盼盼，你别哭啊！”就追了出去，走前还回头瞪了向尚和林芝一眼，仿佛她们俩是逼哭良家少女的恶霸。
　　向尚跟林芝对视一眼，都是一副“此话怎样”的表情，刚好打了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上课铃，她们也只好坐下听课了。
　　可是向尚很不高兴。
　　非常不高兴。

　　2016年 Z市 CBD
　　向尚一路小跑到地铁站口，见身后没有人追过来，才大喘几口气进了地铁，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大概害怕万一被人发现做好事会很尴尬，也可能还是觉得那人没准很危险，她一向是一个不大爱管闲事的人，因为她本身已经被各种闲事包围着快要窒息了。但是在堂樾巷生活了十几年总还是有那些培养出来的本能习惯，看到猫猫狗狗就想给他们找个地方安顿，看到流浪的人就像给点吃的，看到谁家有忙要帮总会凑上前去，但是她来S市之后除了工作和简单的生活，似乎没有太多时间去注意身边这些小事，她在S市的圈子极小，几乎出了办公室的门，她的圈子里只有她一人，保安，外卖送货的，快递上门的，其余人都只存在在手机上，电脑里。
　　“灵芝，最近好吗？已经一周没有你的消息，我们商量好的马德里之行是否能成行？见信覆call。”
　　向尚盯着自己手机上发给林芝的上一条短信，眉头皱了皱。
　　如果说在同事眼中略有些孤僻的向尚这辈子还有什么好朋友的话，林芝估计是最货真价实的一个没有之一。
　　林芝与她家境相仿，从小一起长大，大学时林芝考去北京，为以后就业考虑选择了金融，从此与她从小就好怕怕的数学相爱相杀，大三时候就被某国际知名的会计师事务所抢先预定，当赖在学校读研的向尚还在视星巴克为奢侈消费的时候，林芝加班为了提神已经喝到要吐。她起初也会向向尚抱怨：“我今天凌晨五点下班，赶回家洗个澡才闭眼，老板又叫我回去……用手掰开眼皮一看表，才睡了十五分钟。今天精神真的好差啊，所以给你打个电话给脑子充充电……”向尚在接她电话的时候还睡眼惺忪，她看一看表，离“今天”结束又只有半小时了，也就是说，林芝一天可能连续工作了二十多个小时，向尚心有戚戚焉，劝林芝不要太拼了，林芝在电话那头淡淡地笑了一声：“我哥哥要结婚了，我爸妈给他看好了市中心的房子，给我的任务是首付……”
　　向尚沉默下来，她甚至不会去生气地质问“凭什么”，她们的父母逻辑其实都是一样的，大家都是一家人，你现在有能力，就帮帮哥哥/弟弟吧！谁让他念书不如你犀利，现在没你有出息呢？
　　“那你也要好好顾自己的身体。”向尚记得自己最后只无力的、闷闷地说了这么一句，反倒是一向乐天的林芝又安慰了她一番。
　　后来林芝就不大向她抱怨工作的事情了，甚至在向尚刚刚入职抱怨老板不近人情的时候，林芝还感慨似的说：“有钱才能做自己，没钱只能想方设法讨别人喜欢—— 谁让咱俩都没有含着金汤匙出世呢？”她似乎渐渐习惯了凌晨下班，短暂打盹之后继续连轴转的高强度工作。她是出色的，在会所工作三年后，又跳槽到了一家顶尖的Bulge Bracket（大投行），年薪翻了好几番。她和向尚的电话变得越来越短，但是还是保持着一定的频率，从无间断。向尚知道她最近开始由M&A（兼并）业务转向了lev fin（杠杆融资），知道她又飞了哪些地方，知道她谈过一次短暂的、无疾而终的办公室恋爱，知道她因为饮食不规律得了营养不良症，她们的生活虽然渐行渐远，但每次通话中的欢笑与眼泪还是宛如年少时一样真挚亲近，上一次通话中林芝疲惫中带着得意，说自己终于要升VP（Vice President），向尚也替她感到欣慰，在林芝兴致勃勃地说自己准备申请休假出去旅行问向尚要不要一起的时候，向尚也难得心动，一口答应。自从进了投行以后林芝基本上就没有过年回过家，所以离她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了。
　　但那通电话之后，林芝似乎更忙了，每次也就是寥寥几个字的短信，或者不到一分钟的通话，大概只够她告诉向尚自己现在在哪个国家出差，就总是有人有事找她。只是，在她生日那天凌晨，她给向尚发了一条又长又伤感的信息：“我竟然三十岁了。以前我们曾经聊过，我们三十岁是什么样子。我还记得你说，你一定已经和温默筠结婚了，还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叫温和、一个叫温柔；我豪情万丈地说我要当霸道总裁，然后包养七个小白脸。今天我真的三十岁了，可是除了你这个朋友，我什么都没有。”
　　向尚前晚加班至深夜，睡得很死，第二天早晨看到林芝短信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蓦然看到那个名字，她发现自己的心还是会痛。她略微平复了一下心情。拿起手机回拨过去，那边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林芝开会需要静音，向尚已经习以为常，于是在网上订了一束林芝最喜欢的白玫瑰到她办公室，回了句“生日快乐，打起精神，享受现在”。
　　之后林芝一直没有回电话，也没有再回短信。向尚反思了一下，是不是对好朋友的三十岁生日太过敷衍，但一忙起来就顾不上那么多，只好安慰自己林芝不是那种在乎形式的小气鬼，然后也就忘掉了，过两天打林芝电话又是关机，向尚以为她在飞机上，就给她的工作手机发了一条询问行程的短信，就这样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天。
　　林芝还是没有回复。
　　向尚心里浮起一种隐约的不安，她们之间的联系虽然并不频繁，但是她这条短信是发给林芝工作手机的，这个手机林芝一定会带在手边，并且看到短信一定会知道她担心了，只要有喝水的功夫就一定会回复的。
　　是什么耽误了她？
　　向尚这样想着，终于一秒也等不下去了，拿起手机再次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响了四声，电话终于被接通了。
　　向尚松了好大一口气：“你终于接电话了灵芝——我没什么急事，就是看你好不好——”
　　可是那边响起的并不是林芝的声音，而是一个低沉的男声：“你好，我是Lindsay——林芝的同事。”
　　向尚愣愣地听见那个好听的男声说出无比冷酷的话语：“很遗憾林芝已经不能再接听你的电话。她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一周后，已于今天凌晨去世。”
　　向尚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以为自己听错了，急急忙忙从电脑包里掏出钥匙打开门，可是手抖得太厉害，连插几次都找不到锁眼，好不容易打开了，她僵着双腿走进了客厅，撞在茶几上，竟没觉得疼，直接腿软地跌坐在沙发上，稳住自己浑身颤抖的身体：“你说什么？”
　　那个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悲伤：“抱歉，林芝已经去世了，根据她入职时签订的保密条款公司收回了她的工作手机，如果愿意与她的家人通话，您可以联系188XXXXXXX……”
　　“求你……不要开这种玩笑，她上周刚满三十岁……我们说好马上一起休假去看圣家堂的……”向尚喉咙哽住，几乎无法成言，可是她害怕那边挂掉电话，还是忍住声音的颤抖和剧烈的头痛：“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是向尚吧？”
　　她们通话一直是林芝的私人号码，工作电话上林芝应该没有存向尚的名字，可那个声音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竟然这样叫出了她的名字。
　　“你是——厉扬？”
　　她忽然福至心灵，林芝公司里唯一可能知道她名字的，只有那个和她谈过三个月恋爱的厉扬了——林芝的直属上司，也是她从进公司就开始暗恋的男人。
　　“她——跟你提起过我？”
　　两个人都突然沉默下来，他们素未谋面，唯一的交集就是林芝，但是他们没有在一起吃一顿饭的缘分，第一次通话，竟然是厉扬以同事的身份告知向尚林芝的死讯。
　　向尚终于忍不住挂掉电话，双臂环住自己的肩膀，蜷在沙发上失声痛哭。
　　过了十分钟，厉扬的号码回过来，他的声音比刚才听起来更加缥缈：“我想，她走之前最想要联系的人，应该就是你吧，你送她的玫瑰花我帮她摆在她病床前头，说来惭愧，这似乎是她收到的唯一的生日礼物。她突然昏迷之后再未清醒，医生说——生理上——她应该没有什么痛苦。”
　　虽然上个月才看过S市一名投行高管在地铁里突然休克最后抢救无效过世的消息，但那时终归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她没想到不久前这件事就发生在林芝身上，她还是不信，她真希望自己这场悲伤是弄错了，巨大的悲痛和眼泪过后让她觉得喘不过气，她想起厉扬说的“生理上，她应该没有什么痛苦”，是啊，她再也不会有什么痛苦了，对她来说，所有的悲欢都化为灰烬，任世间哪一条路，她都不会再与她相会了——直到她也离开这尘世，她再也见不到她最好的朋友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