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华裳 珠子

3、第三章

　　当步惊云与聂风回到天下会的那天，正是清明。
　　二十四节气载，清明萍始生，鸣鸠扶其羽戴胜降于桑
　　清明是个特别的日子，印像里的确每个清明都微微的带着雨意，这个清明也没有例外。自晨起就从云层的低压中泄出微微雨意。
　　空气里凉冷，潮湿，带着春未盛冬未尽草木怯怯萌发的气息。
　　若是常人，今天往往是上坟的日子，只是身入了江湖，留得自己的性命就是天幸。
　　江湖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刀头舔血，路死沟埋不过如此，今天你去拜别人，天晓得哪天你躺在那个土馒头里时，还有没有人会记得你。
　　所以清明对于某些人，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若非是孔慈在旁提起，秦霜几乎就忘了今天是清明。

　　这次秦霜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广场上迎接归来的步惊云与聂风。
　　他站在天下第一楼外。
　　门没有关，而秦霜的耳力一向极好。
　　聂风要求与断浪一起前去拜祭亡父。
　　步惊云做保。
　　秦霜在等。
　　等聂风与步惊云出来。
　　他等的时间不长。
　　肩头只是湿了小小的一片。
　　步惊云与聂风出来时看到的就是站在淡黄柳下一身素衣的秦霜，负着手若有所思。
　　“风师弟，云师弟。”
　　聂风颇为前几日与秦霜的争执而心有歉意，抢前一步，“霜师兄，你怎么在这儿？”
　　“晚上三堂有庆功宴，他们怕若不是我来请，你们一个也不会到。”秦霜走边边说。
　　聂风笑笑。
　　秦霜不好酒，其实他似乎是什么都不好，但是聂风的酒量更差，三人中每次最先倒的都是他。
　　“云师弟呢？”秦霜在飞云堂前停住脚步，笑问：“我请不请得动？”

　　庆功宴上，中心人物往往是聂风，步惊云两人，即便两人一个量浅一个人冷，神风堂与飞云堂的会众也能衍得热闹。而秦霜，往往只是在开宴时露个面然后很快的就不见影儿，只是在宴将将散尽时，才命人来收拾残局。
　　席上的聂风脸上已经染了酒意，步惊云酒到杯干，却冷沉如故。
　　席上侍酒的孔慈在笑，在眼波偷转到某处时，人笑得就像是庭院里那树正盛开的桃花，绯颊粉衣，黛青双眉笼着烟波蒙蒙般的眼，微弯着身子斟酒时，几丝发拂了下来。
　　卿本佳人。
　　秦霜眼光转了过来，手中酒杯与聂风的一碰，仰首干尽。
　　每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不能做的，与不得不做的事情。
　　有些事心甘情愿，比如他；有些事只能无能为力，比如他。有些事既非心甘，却也是无计可施，比如她。
　　孔慈与秦霜眼光稍接，不着痕迹却又快速的闪了开去。
　　有些事即使心底明了，却也无法挑破。秦霜晃动着杯中透明的液体，酒看起来与水很相似，同样的无色透明，却烈得可以灼伤心肺。
　　坐在对席的步惊云仍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孔慈常为他斟酒，他却看不出丝毫的醉意。
　　秦霜压下想叹气的欲望。
　　出去这几天，天霜堂里已经堆了山样的事情等他去处理，师父近日常常闭关练功，文丑丑随侍左右，整个天下会已经有四分之三都放在了他手上，如果可能的话，他很想现在半途离席。

　　聂风显是酒多了，孔慈笑着拦下想向他敬酒的会众。
　　秦霜起身，顺势扶起他，本想做个顺水人情命孔慈送了他回去，但不想聂风竟喝得有些晕，连走路似都不稳，孔慈一人跟本扶不住倒险是被带个跟头，秦霜无奈只好从孔慈手里接过聂风，半搀半扶的走出去。
　　背后可以感觉得出两束目光盯在身上。
　　微微现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云师弟真是……

　　风阁没有固定的婢女，却很安静也很雅洁，看得出是每日都经人着意的打扫。
　　孔慈真正的心思藏得很深很深，但是却瞒不过他。
　　她瞒过了步惊云与聂风，却一直也没有瞒过秦霜。
　　秦霜后来面对她时，每每只能想到在今天宴上忽想起的那四个字：卿本佳人。
　　人们将一生中不可改变的必然称之为命运，数根自小就连在一处的丝线，已经日渐的杂乱纷纭，最后的结果，与其说是谁的着意安排，不如说是任意择了线头一扯，就牵一发而动全局的不可收拾。
　　这些都是以后发生的事情，现下的秦霜还想不到这些。
　　他现在只想将聂风安顿好，然后回天霜堂。
　　刚刚被他扶躺在床上的聂风却一手紧抓住了秦霜扶着他的右臂，带着酒意的俊脸抬了起来。
　　“霜师兄！”

　　窗外，雨又下了起来。
　　厌听雨声响空阶，潇潇彻夜偏闻。
　　秦霜任由聂风抓着，眉挑了起来，“嗯 ？”
　　聂风手松了一下，落在床上，一只手臂横过来压在眼睛上，“助纣为虐，是吗？”
　　“明天要出门，好生休息吧。”秦霜的语声仍是清冷淡漠的，好像面对的不是一个醉意蒙胧的人，“我叫孔慈来。”
　　“霜师兄！！”聂风猛的撑起上身，儒雅俊美的脸上一双眸子定定的盯着起身欲走的秦霜的后背，执拧的问，“残杀无辜，助纣为虐！！是不是？”
　　“风师弟，”秦霜倏的回过身，脸容平静，但眼神中隐现的清冷眸光却让聂风静了下来，“今天的话，我会当做没听到。”
　　“我不在乎让人听到。”聂风手放在膝盖上，缓缓道，“当年师父打碎我膝骨，是霜师兄给我接好的，我没忘。”
　　那天他坚持不肯下跪，即使膝骨俱裂，但为了断浪，日后终是屈膝。
　　悔？倒是从末悔过。
　　那时他还小，断浪也是个孩子。
　　就算年纪再小，他也记的清楚。
　　给他疗伤的是名比他大了几岁的男孩，年纪上来说是孩子，但是眼神却是沉定如一泓静水无波，绝不是孩子的眼睛。身材修长裹在一袭浅灰的素灰里，平凡无奇脸上一双清冷的眸子，在敷药时，语声淡然的提醒他，从今往后，绝不可以再问为什么。
　　在天下会里，只有服从，没有为什么。
　　“你可以忘。”秦霜平静回视他，“当然，你也可以走。”
　　以风师弟的个性，也许的确不适合留在天下会。
　　况且，从今之后，江湖几近一统，余下的也只有无双城一些残党，这些人在师父眼中似是不值一提，外乱平后，接着就是什么，不难想像。
　　聂风闻言失笑，“走？今天云师兄用自己的一双眼睛向师父做了保。”
　　他若是不回来，步惊云就得挖出自己一双眼睛，惩罚他的识人不明。
　　“是吗？”秦霜表情没有一丝半点的波动。
　　“霜师兄没想过走吗？”聂风沉默片刻，唐突的问。
　　“你醉的真厉害。”秦霜薄唇微微勾起，平时已经看到习惯的笑容此时落在聂风眼里却觉得淡漠的一触即化。“好生休息。”
　　走到门边，手放在门扉上停留了一瞬间，“今天的话，忘了它！”秦霜背对着聂风，淡淡的说。
　　边说，边走出，反手掩上门，轻微足音渐渐不闻。
　　聂风一拳击出，窗震开，淡灰的人影在细雨里映出的却是浅浅月白。
　　秦霜走的很快，若不是因为天正在下雨，几乎会让人以为，他是在逃。

　　秦霜先到宴会那儿看了一眼，叫来人收拾了一地狼籍，回望霜楼的路上，路经云阁。
　　云阁的门关着，从窗上映出暖色的灯光。
　　无意还是有意，头低了一下。
　　下着雨，潮湿。
　　两双足迹。到了门边，变成一双。
　　没有回去的。
　　是抱进去了吗？
　　有时，真是讨厌自己这份与其说是先天生来不如说是在师父的要求下训练而出的观察力。
　　不分场合不分地点不分时间的下意识的观察。
　　雨渐渐稀疏起来，几处水洼中涟漪一圈套一圈的散着。
　　乱了。
　　果真乱了。
　　回到自己所住的望霜楼内的秦霜坐在书桌边，不由自主的伸手轻轻揉着眉心。
　　云师弟，你当真任性的一塌糊涂！
　　有时，当真会累。
　　一指弹灭跳燃的烛火，室内立时陷入觉静如水的深暗中。
　　想保全的太多，所以可能的话不想做选择。
　　秦霜没有想到，至少现在还没有想到，选择有时由不得你选它，而是它选你。
　　而有时想保全的多，最后也许失去的恰恰是最想留住的。
　　其实是很简单的道理，但是几乎每个人都没有想到。

　　聂风与断浪在天亮后去了凌云窟，步惊云则奉雄霸之命一路同行。
　　孔慈来的晚，看着已经绝尘而去的三人，面色苍白。
　　转过身时正对上秦霜似是淡漠的一无所觉又似了然于心的目光，皓齿狠狠切进泛白的唇，压出一道血痕。
　　“霜少爷。”孔慈轻声道。
　　秦霜微微颔首，回身拾阶向山上走去。
　　孔慈走了几步，忽的返身奔向路旁树林，伏身在一株柳树粗大的树干上，脸贴在树干上，浑身颤抖，双手指甲紧紧紧紧的扣进潮湿黑褐的树皮里。
　　没有人听到她的哭声。
　　低哑的，轻微的，却像是撕开了内腑般的疼痛绝望的哭声。
　　秦霜走的不快，但是没有回头。
　　一步一阶，阶石上久经人踏处有着光滑的凹处，积着夜里的雨水，此时在淡白的日光下反映着灰蓝天幕浅淡云絮。
　　路上的会众纷纷避过两旁。

　　同是路上，刚刚下山，断浪，步惊云，聂风三人间的矛盾就激化了出来。
　　断浪年轻气傲，步惊云也是冷绝，却苦了聂风左右斡旋。
　　断浪据在马上，目光中满是厌恶的扫过身后的几步开外的步惊云，总有一天，他会将他踩在脚底下，连同雄霸，连同天下会，总有一天他会将所以曾经看他不起的人，事，物，统统踩入泥里。
　　站在高处的，只能有他一个人。
　　眸光不自觉的转柔，断浪看向聂风，他相信聂风不会看不出，他这一去就不想再回天下会，不会再做回那个卑下的杂役，但是聂风还是陪他来了。
　　他知道聂风从来没有瞧他不起，但是不论如何，让他继续在天下会内忍辱负重的过着杂役的生活，他宁可走。
　　以前想过，如果能一直呆在聂风身边，就算一辈子就这样平平凡凡的做个杂役也好，甚至断家心法都被他丢在马棚的一角。
　　但是现在不行了。
　　他是断浪，不论如何，他是断浪。
　　其实他也怕。
　　怕总有一天，他会成为武林中的另一个神话，而他，不过是泥尘中的一粒砂。

　　“风。”
　　“嗯 ？”
　　“没什么。”
　　蹄声得得，官道平坦的黄沙上印是一个个马蹄印，看起来好像印的很深，但是再一场雨，甚至再过几匹马，也就乱入泥尘，像是没有存在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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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霜堂主，霜堂主。”
　　“什么事？”坐在桌后的秦霜挑眉问道。
　　“风堂主与云堂主回来了。”
　　“噢。”
　　“可是，断浪没回来。帮主大发雷霆。叫我来请霜堂主过去。”
　　秦霜站起身，从桌后走出来，“谁叫你来请的？师父？还是孔慈？”
　　会众低了头，“是孔慈。”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