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千》云隐云见

4、第三章

　　翌日四更，云洛起身往陈若问房中探去，原想看一眼放心，再言辞行。半路正撞见陈近晚阖门而出，二人一对，云洛问：“可好些？”

　　陈近晚道，“云少侠费心，已经见好了。”

　　云洛点一点头，“那便好。”

　　“好什么好！”突然陈若问一把声音插了进来，着实把门外二人吓了一跳。只见他衣衫贴身，额汗直冒，指着自己乌云密布的眼下道，“你两个睡得倒香，我算什么？做了一夜梦！原先口干，水喝多了，又频频起夜，好容易躺结实了，屋里外来回走动着了风、睡着冷！被子捂严实了，又睡出一身汗，折腾整一夜，没半刻安逸，这会子眼袋都快掉到下巴上了！”

　　他把二人说得一愣一愣，云洛倒罢了，更可恨的是他居然指着陈近晚道，“我爹也是！呼噜打得山响，夜里我求一口茶都难！”将个半百的陈近晚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不罢休，继续道，“爹你出门行李也没有，如今我这一身汗，难受得紧。不赶紧换了，又得着凉！”

　　陈近晚忙道，“快回去呆着罢！我去寻一件浆洗好的，你快换了便是！”说罢连忙下楼，找小二打听去了。

　　陈若问见云洛看他，嗤笑道，“云兄别见笑，也别觉得我爹窝囊。我幼时就被看顾不周，他自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云洛心想，你爹对不对得起你不知道，反正你多少有点不孝就是了。但他面上仍旧无甚表情，连惊讶也没有一个，只眼睫不时扑闪下，把个陈若问看得好奇，“云兄，怎么不说话？我见你人是英武，有时却又呆呆傻傻，一个不留神，竟不知神游至哪一国去了！”

　　云洛并未充耳不闻，只是想已至辞行之刻，多听少说，不愿掺和。遂才抬手于胸前一抱拳，不料陈若问便左顾右盼，将他拉到房里。

　　“嘘！”陈若问神神秘秘，压低声音道，“云兄昨夜可听见什么动静？”

　　云洛睡觉不轻，但也并非毫无警觉之心，遂道，“并无动静。”

　　“云兄不觉屋顶瓦上，有梁上君子夜行？”

　　云洛一惊，下意识抬头仰望，这客栈房顶上安安静静，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几更之事？”他问。

　　“约摸三二更。”陈若问答。

　　“且我细密一听，这步伐虽轻缓似春雨，也伴有一二声猫叫，一般人不易察觉，但于我而言却不能再熟，也是某人的一贯伎俩。”

　　云洛听得有些猝不及防，“你是说昨夜闻人泪正在此间客栈的房顶之上？那她意欲何为？”

　　“定是跟踪我等至此。意欲何为……意欲何为……许是痛下杀手，许是伺机而动。总之敌暗我明，且定然就在附近！云兄要多加小心。”

　　云洛无言，以他想法，素来贼避官走，闻人泪这时候早该在八百里开外，离他们越远越好才是。如何主动贴上，反其道行之？但陈若问言之灼灼，又不像说假话，且以他与陈近晚的身份，必然不会有善罢甘休的道理。如此一来他又如何是好？他紧了紧手中的昭云刀，自己身上还有另一件最最要紧的事。

　　“对了，云兄追击闻人泪至此，究竟有何缘故？”果然陈若问问他。

　　云洛张了张嘴，若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大大站不住脚。酒寨里的匪贼们势不两立，互坑罢了，纵有一方受害，但也难令人心生怜悯。想想他帮谁都显得怪异，这话也就不说了。因此细究之下开口，云洛只道，“不过一顶斗笠罢了。”

　　“哈？”

　　云洛将昨日酒寨内情景，一五一十讲与后者听，陈若问脱了衣裳，被冷风吹了一个激灵，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倒霉透顶！我怕是要病！”

　　及至陈近晚寻了干净的衣衫来，二人房里再无多话。陈若问裹着被子哆嗦着，由二人张罗着换了衫，下楼后在堂内站立。陈近晚道，“稍站一站，我将费用盘缠结清。”但不过一会儿便又同客栈掌柜一起转了回来，陈若问见父亲一脸尴尬，心下猜着四五分，便问，“短了多少？”

　　这掌柜擒了算盘道，“三位昨夜上房二间，应是一贯钱，如今一算，还短二百文。”

　　陈若问冷笑道，“临江本地最好店铺，一夜不过二百文，二人五百文绰绰有余。此处离临江不过三十里，路程不长，价钱不少。”

　　掌柜笑道，“先生所言正是，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若不贵一点，怎么能对得起这‘荒郊野岭独一家’？”说罢店里用饭食的全都站了起来，掌柜身后亦出现几个高壮武夫。
　　三人一瞧敢情是遇上黑店了，陈若问将云洛拉到一边，原想拉下脸来向这一位匀来二百文救急，不想云洛的钱袋早就扔给了酒寨，眼下站在这里的三个活人，竟是实打实的光落落的穷鬼，一个子儿也没有。陈若问心里直骂倒霉，但他明知对方的伎俩，仍旧张大嘴，照着掌柜的脸啐了一口，而后一把拉起云洛，冲他父亲大喊一声：

　　“跑！”

　　于是平地无故升起尘风，晨露尤寒中喧嚣起来。陈若问协同身旁二人，狂奔数里，他的老父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

　　“早晚有一天，我是断送在你这个儿子手里。”陈近晚气喘吁吁，忍着冒烟的喉咙挤出来这么一句。

　　陈若问嘿嘿笑道，“我既这么不孝，不如现在就抛下你，独自躲难去可好？”说罢也不管陈近晚，当真直起身来，踉跄着继续跑了。云洛将昭云刀横系腰间，蹲下来道，“大人快上来，我带大人跑。”陈近晚大声叹气，痛骂几声逆子，横竖上了云洛的背，由这后生背起来埋头苦追而上，一路晨光熹微，天光乍明，路上零星起了些人影，车马亦多了起来。原先总以为前后脚，不想真走起来竟觅不到陈若问半点儿影子，云洛脚步急促，再走十里，愈发心有余而力不足，陈近晚见他脚步蹒跚，从他背上下来。环顾四周，景物变得十分熟悉，似在官道之上。

　　“虽眼下不见人，早晚追的上，方向是不错的。”

　　云洛道，“是何方向？”

　　“正是往——”突然，陈近晚目光一凛，猛然喝道，“当心背后！”忽的背后劲风疾驰，云洛身形侧闪，黑影扑的一空。正面迎上，是一张蒙面的脸，陈近晚道，“如今无奇不有，光天化日里，竟还有蒙面匪徒！你们是何身份！”那匪人并不言语纠缠，只一招手，又有三人并排加入，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陈近晚原也有些功夫，与云洛两个并肩作战，并不为难，但他二人招架中不知何处暗射过来一支冷箭，与云洛擦脸而过，便使二人忌惮几分，场面愈发为难。那蒙面匪徒四人后撤几步，又有冷箭几支嗖嗖飞过，云洛挡了几挡，到底难防。他与陈近晚道，“大人与我往前突围！原地受困，必为待宰羔羊！”陈近晚领会，由云洛掩护，将将向前行去。不料迎面横生一对夺命双刀，利落拦住二人去路，大开大合，直劈陈近晚颈臂要害，云洛见那一刀未落、一刀又上之势，深知陈近晚反应不及，必遭砍杀，但他暴露于冷箭雨下，实在分身乏术。忽然，双刀莲舞生花，欲绞陈近晚侧腰，云洛大喊不好，却与陈近晚有一人之远，饶是再快，也赶不及。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声清啸，众人耳中空明，以为天上千鸟飞过，不知一柄长刀出鞘，以内力催至陈近晚腰下，又铿锵脆响，三刀相撞，一同刹于地面上，几番滚落，那双刀竟被截成四段。

　　好俊的刀！

　　众人眼中惊骇！那双刀者惊惧尤甚，怒喊一声，“还我刀来！”从身后拿出小弩向云洛射去，云洛手上唯留刀鞘，虽一个鹞子翻身躲过一遭，下一发又无端袭来，正是电光火石间，眼见一只银头小箭避之不及，倏地又从旁闪来一个灰影，将他一把抱住，生生挡住要命一箭。

　　“真是榆木脑袋，跑不比打来的轻松！你一个人，打到天黑也打不完这些贼！”这声音没来由的熟，云洛定睛一看，竟是陈若问，这人不知怎的又跑了回来，只见他扭身拔箭，将那带血的箭头一把折了下来，大声斥问，“冤有头、债有主！找谁的？怨什么？从实招来！此地官道之上，馆驿就在前方，敢多放肆，大不了玉石俱焚，一个也跑不了！”

　　众黑衣人道，“只同你身边的小子说话！他与闻人泪蛇鼠一窝，谋财害命，岂能放过！”

　　陈近晚亮出检校令牌，道，“是非自有公论，你们说他与闻人泪一窝，谋财害命，可有证据？若非铁证如山，光天化日下，如此寻仇截杀，纵论江湖之上，亦是不白之耻。且看身手高下，你等今日未必报得了仇，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日论证做实，再来算过不迟。”

　　几人听得有理，但犹豫再三，走留不是。陈若问摸一把背上血，举手昭彰道，“可知我来得晚，自是往馆驿方向去过，军兵营地里守备、参将都在。你等未有公判在先，刺伤官员在后，如今放一条生路还不走，不多刻军兵来了，自然知道好了！”

　　这番呵斥，终于见效。及至这些人仓皇逃远，陈若问还站在原地得意洋洋，云洛捡起地上的昭云刀，默不作声收回刀鞘中。又同陈近晚两个搀住陈若问，裹挟行走一阵，后实在坚持不住，央求了好心人用推车运回城里。就这样不知不觉走过了那道算不上宏丽的青石拱城门。彼时城门熙攘，云洛三人随往来百姓排队入城，道旁桐花正值三春之景，开放绚烂到极致。有遗姝孤瓣随漫天飞舞间落到陈若问灰白的布衫上，映着洇开的伤口，格外触目。许多年后云洛忆起时，眼中仍有抹不去的殷红与白。许就是这抹不去的红白，教他不设防地迈开人生的乾坤一步，从此之于云洛的世界，翻出新篇来。

　　“入此城门，便是哪里？”云洛心中有数，仍不免一问。

　　伏在推车上养神的陈若问睁开眼来，瞧了瞧头顶上缓缓退去青黑石顶，抽出扇子潇洒一挥，扇叶向天、扇穗指地，对着重见的日头，淡定而缓慢地吐出两个字，

　　“临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