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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以心作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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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铭的屋子并不很大,也无多少装饰,一进门,一股浓烈的药香夹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显然是主人重伤未愈的缘故。玄凌淡淡地皱了眉,愧疚之余,心上渐渐浮起一丝酸涩的钝痛。
玄凌走到床边,轻轻撩起繁复的凤尾罗帘幕,这才发现林铭躺在雕花的紫檀木床上,用一条帕子盖住眼睛,似乎是在安眠,被子却只盖了一半,露出光裸的上身和被精心包扎却仍带着斑斑血迹的伤口。
这一次,什么“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的话已经没办法让他心安理得地说服自己了。
“是夫人么?”
刚想伸手去查看一下他的伤势,却听见床上的人蓦然开口,玄凌骤然回神,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过后才回味过来——朕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有什么好害怕的!
“柔则?”林铭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又问了一遍。因为胸口的箭伤,他不能自己起身,加上之前的昏迷让他的眼睛有些畏光,他索性就用帕子遮了,方便随时歇息。
玄凌本想说明身份,没成想倒被林铭认成了朱柔则。想想林铭的伤势,若是知道他来了定要行礼参拜……罢罢罢,就让他伏小做低一回,伺候一下为君负伤的林将军吧。
“我倒忘了,前几天侍女说你染了喉疾,是不该多说话的。你也不用日日来此,看孩子份上也该静养。”
原来朱柔则染病了?头一回给别人倒茶的玄凌手下一顿,险些就打翻了茶水。难怪没见她在林铭屋子里。正好,他本来还正担心露出马脚呢。
听见了水声,林铭又微笑道:“你原是去倒茶了,正好我睡了一觉,口中渴得很。”
适才的愧疚感一扫而空。玄凌忿忿地看着茶杯,心想也就是你林铭,也就是你看不见,否则朕一壶水全倒在你脑袋上!
心里这么想,玄凌还是面色如常地一手微微扶起他的颈子,一手端着茶杯凑到他唇边,缓缓地把水喂进去。
“有劳你了。”林铭轻轻一笑,话语间竟是说不出的温柔。比起他,玄凌觉得自己对朱宜修说过的那些话简直虚伪到了极点。
原来这人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来。可恶!对着他的时候就是说话永远只说一半、木讷得让人发恨、关键时刻掉链子不靠谱,典型的重色轻友!
“这些日子难为你周全了。若是让皇上知道了我的事,只怕林家就更是众矢之的了。”饮尽一杯已不算温热的茶,林铭餍足地舔舔干涩的唇,长叹道。
玄凌手一抖,不由自主地捏紧了瓷杯:众矢之的?他就是为这个才不肯告诉他?
“我知道你的不易。我年纪轻轻,就是二品怀化将军,又统领着御林军,若是受伤的事传出去,以皇上对林家的重视……呵,到时候林家就是真得在风口浪尖上了。”
原来他说的“末将惶恐”,是真得在惶恐……原来自己在不经意间,已给了他太多太多的重压……
玄凌移步上前,执起林铭带着薄茧的手掌,一字一顿地写下一句话:如果,皇上是真心拿你当朋友呢?
他写得很慢,确保林铭能看明白每个字,然后紧紧地盯住林铭略带疲倦的面容,等待他的答案。
玄凌看见林铭的面色变得很凝重,他微微翕动了薄唇,仿佛吐出一枚艰涩的果实:“真心……对皇上来说,这样的给予太奢侈了。他能给,我敢要,但林家……赌不起。”
话音刚落,林铭的手掌,不动声色地从玄凌手上脱离。
但玄凌恍若未觉。
令人窒息的沉默,就那么萦绕在两人周围。
“你身子重,先回去休息吧。外面的事有我呢。”林铭突然拍了拍玄凌的手,柔声道。
玄凌终于下定决心般起身,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脸上再无悲喜,旋即转身,踉跄而去!
甄珩依旧守在门外。
他总是个很好的侍卫,知晓进退,所以尽管看见玄凌推门出来时再狼狈不过的神情,也能在微讶之后淡定地颔首行礼,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走吧。”玄凌怔然开口,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沙哑不堪,仿佛是地狱中归来的魂灵,“今日,朕从没来过林府,明白么?”
“微臣省得。”
来去总是不同的。来的时候满怀心事踌躇万分,走的时候毅然决然,似乎没留下什么,也不带走一分留念。
站在林府门口,玄凌眺望着远处高耸的宫墙和明黄的琉璃瓦,眼中明明灭灭看不清光影的轮廓,在那深处,似乎有湖水在涌动。
你既然赌不起,那朕就帮你赌!
乾元二年十一月一日,怀化将军林铭伤愈,请旨销假,帝不允。
九日,帝因汝南王兵马交接之事宣怀化将军入宫,数起争执,帝大怒,将兵马编入忠国军,由镇国大将军林震图统领,林铭罚俸一年。
十五日,有言官参奏林铭不通文墨,不宜任职兵部侍郎。帝纳之,免林铭兵部侍郎之职。
十二月二十五日,边关烽火急报赫赫进犯,朝野震惊。帝以林铭为平虏将军,领忠国军于除夕之日奔赴边关,以御敌军。将军夫人暨修雅长公主身怀六甲,遂不准其携家眷同行。
乾元二年的除夕,注定有太多的人不得团圆了。
林铭猛灌了一口烈酒,总算是给冰天雪地里的人带来一丝暖意。他遥望着皇城的方向,那里依旧灯火辉煌,那里的人还在歌舞升平里迎接新岁的到来。
“将军,是否开拔?”
身后传来副将的声音,称不上心平气和,毕竟没有人会想要在除夕夜奔赴战场。
“再……再等等。”
林铭淡淡地开口。他再一次回首,望向漆黑夜空下高耸的城墙,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军情紧急,又因为除夕的缘故,皇上来不及准备践行大典,甚至连送行的人都没有。
就这样凄凄惶惶地离开,林铭未免有些落寞。又想起怀孕的朱柔则,或许这一去,他就不能活着回来了。
可仔细想想,这又何尝不是自己所求的结果?他不就是想让皇帝厌弃自己,换得林家的安乐长久么?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皇上已经如他所想有了鸟尽弓藏之意,那么对将军而言,死在战场上未尝不是一个好结果。
可,到底意难平。
他突然发现,当他年轻的帝王真得这样做的时候,他原来也是会难受的。
“通知大军,开拔!”
饮尽壶中的最后一滴酒,林铭提剑上马,扬鞭急行,踏着满地碎琼乱玉往黑夜更深处而去。
此去,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