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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6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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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晚上噩梦。
梦中全是乔书平的脸:苍白的,憔悴的,麻木的,萧瑟的,还有……目光散乱茫然的……
最后一个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我哭了,大叫着从床上一跃而起,满头冷汗,心脏快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了……
“你还说你没事?”直到旁边冷冷的声音响起,我才知道,那些都是我的梦。
我扭头看旁边大床上躺着的人。
坏了,我昨晚居然忘记给他翻身了。
我连忙从我的小床上起来。
“对不起,昨晚……”
“没啥,反正我也没感觉。”
左理居然冲我笑了下,怪怪的笑容。
我顾不得再说什么。原本每天半夜3点,我会起来给他翻一次身。像他这样的重瘫病人,如果长期维持一种睡姿,不仅不利于康复治疗,也容易引发褥疮。来美国这么久了,这是我第一次忘记半夜起来给他翻身。
更要命的是,虽然有留置尿管,但每晚翻身时,我也会给他再更换一次身下的尿垫。毕竟,左理的身体跟常人不同,有时也会渗漏。昨晚因为没起来,他的身下又有些凌乱。
我麻利地取掉他脚部的足托,撤了尿垫,又开始脱他的裤子。
“我还是没控制住吗?”左理突然问。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难道他能控制住?
“万东前两天跟我说,他护理过像我这样的病人,在这边治疗了半年以上的,渐渐就能控制……我也有差不多大半年了……”
我看着他越发细瘦下去的双腿,真正是无言以对。
“我还以为,手渐渐能行了,可以重新做点设计;下半身能控制了,说不定,说不定……”他突然停住,我有些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发现他双颊突然通红。
我顷刻间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
不管我们是怎么在一起的,在他心中,他一直,想和我做真正的夫妻。
他到爱荷华来,第一次做治疗时,就当着我的面,直接问过主治医生。
大夫的话总是模棱两可。
坚持治疗,也许会有奇迹。
他却把这个当成了目标。
我什么话也没接。我只是更快速地做着手上的动作,一边盘算着万东什么时候可以过来。
一晚上的辗转,让我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给乔书平打个电话。
“乔安然!”
床上的人突然大叫,我一个激灵,原本握着他双腿的手一抖,一只腿滑了出去,垂到一边我还没来得及拿走的尿垫上,无意识地在上面摩擦了两下。
我努力堆起笑。
“什么?”
“我已经喊了你三遍,你在想什么?”他盯着我的手,还有他自己垂到一边了无生气的那条腿。
“它们,我是说,你手上握的,还有掉到一边去的那根,它们居然,这么……瘦了?”
我根本没法和左理的思维搭在一个点上。我都不知道他究竟想要说什么。
“我每天那么努力地锻炼,你知道的,安然,我那么努力,比读书都还要用心,可是它们还是瘦下去了,一点也不给我留点念想。我还以为,有一天,我可以像以前那样,靠它们……去跑400米,或者,踢足球……”
我的手又抖了下,另一条腿也滑落下去,和另一只腿呈奇怪的姿势绞合在一起。
“对不起……”我低下头。
他曾经那样意气风发,是体育场上最引人注目的那个点,如果,不是因为我……
“我要的,不是这个!”他说,微微地叹了口气,“你过来,到我面前来。”
我往前走了两步。
“低下头来。”
我有些奇怪,还是照做。
“看着我,回答我,我是谁?”
“左理。”
“不,我要的不是这个。我对于你,是什么?”
我咬了咬唇。
“丈夫。”
“你是心甘情愿嫁给我的吗?”
“……是……”
“乔安然,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今天的我的这个身份,包括我们俩现在的这份生活,是你自己选的,不是我强迫的,对不对?”
“……是……”
“那么请你全心全意对我。”
我身体微微一晃,对上他雪一般冷的目光。
“你的心里应当也只应当有我一个。我不希望,你在我身边的时候,还想着别的男人别的事!”
我想说我没有,可是最终我什么都没说。那个上午,直到万东推着他去做例行的治疗,我们也再没说上一个字。
我哪里还有心情去打电话……
可电话偏偏就来了。
这一次,是刘劲。
电话那边背景异常安静,这就更衬得刘劲的声音紧张而焦急。
“欢欢,是不是欢欢?”
他刻意把自己的声音压得很低,压得我也莫名紧张起来。
“刘医生,我是,怎么了?”
“我在机场呢。好不容易逮个借口,你家老乔还想跟进来……”
“说重点!”
“我们马上飞芝加哥,我,还有老乔,然后转道来爱荷华,老乔……算了,见面说,我在这呆久了,老乔保准怀疑,他不让我告诉你我们过来的事……记住,到时你可想法和我们邂逅,是邂逅……具体时间我到时通知你。”
电话就那样断了,留给我更多的问号和不解。
接下去的几天,我照旧神思不属,不断犯错。而左理,自从那日跟我说了那些话之后,似乎又恢复到往日的那个样子,除了多些沉默,我们倒也相安无事。
再次接到刘劲的电话是那个周日的早上。和每一个普通的日子一样,早上是我最繁忙的一段,再加上那天早上,左理有些低烧,又突发了一次痉挛,我比平时就更加忙碌一些。
电话响的时候,我正在清理左理痉挛过后的狼藉。我一手还拖着来不及拿走的尿垫,根本来不及看号码。
“我们在心胸外科,老乔进去做检查了。”
电话的背景微微有些嘈杂,刘劲又说得有些快,我还来不及问详细,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到结束完手上的一切,直到万东进门,我用了毕生最快的速度冲到医院,已是差不多一个多小时以后的事了。
心胸外科在爱荷华医院外科一区的15楼,整整一层楼,足有6000多平方,刘劲电话里说得不清,还好我运气不错,从西面上去,走了不到200米,就看到坐在长椅上的刘劲。
“我乔叔呢?怎么回事?”
这一路跑来,我的脑子跟我的腿一样飞速,我想了无数种问题,作过无数种假设,可所有的一切,都抵不上马上就会见到乔书平的兴奋和开心!
“他病得很重,我已经……”
“Dr.Liu……”
旁边诊室的门开了,一个瘦高个中年大夫走了出来,刘劲被拉了进去,我紧跟了步,却被大夫抬手拦住,“Sorry”。
我去望刘劲,后者冲我摇摇头。
等待是漫长的。
我不知道自己在诊室门口徘徊了多久,其间,我接了两个电话,都是万东打来的,内容都一样:左理要我立即去他的治疗室。
我刻竟压低了声音说:“我在上课……”
后一次万东告诉我,在转治疗室的时候,他们碰上了Dr.TERRY。
“教授还问你今天怎么没去旁听……”
谎是撒不下去了。
“我有点事,我在医院心胸外科这边,你跟左理说,我这边事处理完就过去。”
我不断跟万东说谢谢,他只能叹着气说“好吧”。
一切终于平静下来,我继续在诊室门前踱步,诊室门终于又一次打开。
刘劲率先出来,站过一边。
然后,我看到了乔书平。
戴着墨镜的乔书平,
脸庞浮肿的乔书平,
形销骨立的乔书平,
拄着手杖的乔书平!
从听见大门响的那一刻起,我就端端正正地站在诊室门口,直到现在,一小步也不曾挪动。
乔书平拄着手杖,慢慢从诊室里面走出来——我们之间相距不过一米——可是他视若无睹!
我只看见他站在门那里,停住脚步,微微地偏了偏头。
“刘劲……”
“我在……”
刘劲一面迅速地站到他旁边,一边冲我递了个眼色。
我看见乔书平一只手已经搭上了刘劲的,另一只手上的手杖轻敲地面,发出沉闷而不甚规则的声音。
他在刘劲的搀扶和指引下,缓慢转身,几手和我擦肩而过,却未作任何停留。
我终于明白刘劲的“邂逅”二字蕴藏了多少深意……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正想着先等他们走一段,再从中间楼梯绕到他们前面等着……
可是,楼道囗电梯门开了,一句不高不低的招呼彻底打破了我的幻想。
“乔安然,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循声看去,生在轮椅上的左理刚刚从电梯中被万东推出来,再转头,前面的两个人也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