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乔大叔》庄雨寒

26、第 26 章

　　桌上早已摆好四菜一汤。都是寻常的菜式，却奇妙地搭配在一起，色香味不同一般。
　　我坐下，大快朵颐。
　　乔书平静静地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却基本没动筷。
　　“你怎么不吃？”
　　我正夹着一块香菇进嘴，看他的手虚虚地捏着那副楠木筷子。
　　乔书平的手指修长，白皙，配着那副深色的楠木筷子，连手背上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他应景似地夹起一根青菜，放进自己的碗里，整个过程温文到极致，我看得有些发呆。
　　“这个院子是于津设计的。”
　　他突然说，和我的问题连不上，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儿是于家早年买的一块地。这个院子是于津18岁的作品。”
　　“真是有天赋。”
　　“你也有。”乔书平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他换了副黑框普通镜片的眼镜，此时骤然抬头，习惯性地眯了眯眼，却掩不住瞬间射过来的锐利目光。
　　“你那时刚到我家，我带着你去于家，你缠着于津玩，顺手在人家设计图上画了几笔，就是今日所见那片莲池。”
　　我“嗤”一声笑出声来。
　　他面无表情。
　　“你不要笑，你画的的确不是莲池，是几朵花。却启发了于津的思路，将他原来设计的草坪改成了如今的莲花池。”
　　说实话，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我是一点也不记得了。但我了解乔书平，他今日带我过来，又铺垫这么多，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要说，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拳。
　　“想不想成为和于津一样的建筑设计师？”
　　我有刹那的惊诧，不过立马就明白了乔书平的意图。
　　再有一天，我就要返校填志愿了。我忽然发现，我从来没有和乔书平认真谈过这个问题。我其实自己是有想法的，我还没来得及说，可人家早就在筹谋了。
　　他见我不说话，重新低下头。
　　“你不愿意？”
　　餐桌很大，我和乔书平分坐了两端。这时候望过去，他似乎离得远远的，又低着头，根本辨不清他的表情。
　　我心中两种情绪冲突着。
　　“你……想我学建筑？”
　　他盯着桌面，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
　　“我……我想……学医……”
　　他的手指重重地敲击在桌面上。
　　“乔叔，我想好了，我想学医。”
　　他抬起头来看我，我像做了坏事般低下头去。
　　我听到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欢欢，你要记住……”
　　他一字一顿说得极慢，我不由得抬起头，盯着他。
　　“这一辈子，永远，都不要因为一个人或是一件事，影响，你对人生的选择！”
　　我看着乔书平，他也看着我。似乎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却透着我不熟悉的很多东西。直逼人心的压力，牢不可摧的执着，还有，说不上是怜惜期盼还是犹疑的态度……
　　我低下头，喝了一口手边的茶，早已凉透，说不出的苦涩生滞……
　　转天填志愿，在第一栏，我毫不犹豫地填上了Z大医学系。除此之外，再未落笔。
　　志愿交上去的时候，“李皇”的眼神逼得我差点落荒而逃。
　　她借用了央视某著名主持人的口头禅。
　　“乔安然，你确定，你真的确定？”
　　我的脚步不断往后退，但我的点头无比坚定。
　　她紧捏着我的志愿，长长叹了口气。
　　“你可是感觉考得不好？”
　　我不置可否。
　　“老师，做医生是我长久以来最大的志愿。请理解和成全我。”
　　“虽然Z大医学系也不错，可全国最好的，无疑是B大啊，以你的成绩，只要正常发挥，考上不成问题。”
　　“李皇”基本痛心疾首了。
　　“对不起，李老师。我有私人原因要留在这个城市。谢谢您高中三年对我的关心帮助和鼓励。我也许不会成为您最出色的学生，但我一定不会成为让您失望的学生。”
　　我冲“李皇”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匆匆离开了学校。
　　高考成绩公布那天，我在家睡午觉。电话毫无预兆响起的时候，我正在做当医生的美梦。
　　我的成绩好到超出我自己的想象。
　　女中理科第一，U市理科第三，U省理科第十。
　　连我自己也为自己自豪了。
　　我迫不及待地跟乔书平分享。
　　电话那端，他的声音和往常没什么不同。淡淡的，没什么起伏。
　　“我知道了。”
　　“你很棒。”
　　“想要什么奖励？”
　　我明明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可是，他那么不紧不慢地说着那些话，淡淡的，我甚至可以想象他现在的模样：翻着桌上的文件夹，一边匆匆浏览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接着我的电话。
　　满腔的热情，刹那间如退潮的海水，转瞬无影无踪。
　　“乔叔，你不高兴？”
　　“怎么会？我很高兴，为你高兴，为你妈妈高兴。她泉下有知，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句话，他的声音略略地有了波澜，特别是，说到“你的妈妈”四个字的时候。
　　这，浇灭了我最后一点点的热情。
　　我什么也没说，挂断了电话。
　　那一夜，他回来得很晚。第二天第三天也一样。、
　　即便那天我心中不舒服，我也一直渴盼着和他分享我的开心。可是，一直没有这个机会。当终于有一天有这个机会的时候，却是我长这么大与他暴发的最激烈的一次风暴。
　　因为，那一天的早上，我收到了Q大的录取通知书。
　　那是个周六，连续好几周不在家的乔书平难得在。我们刚在一个桌上用了早餐，他正在翻阅当天的早报，我捧着本话本，偶尔瞥他一眼。
　　岁月是如此静好……
　　这个时候，陈婶拿着一封信，喜滋滋地进来。
　　“大小姐，这是你的吧，刚送过来的。Q大哟，好了不起。”
　　我震惊地看着摆在我面前的那封录取通知书。毫无疑问，那是Q大的。制作精良的白色信封上，印着Q大标志的校门和那几个古朴的大字：**大学。
　　我没拆封，只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的男人。
　　他甚至都没有看我，纤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依然紧紧地捏着今天的晨报。
　　我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艰涩而凝滞。
　　“乔叔叔，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看到的这回事。你成绩突出，被Q大录取了。据我所知，今年Q大建筑系仅在我省招生3人。欢欢，我很欣慰。”
　　说话间，他放下了报纸，望着我，目光烁烁。
　　“可是，我并没有填报……”
　　“你难道不知道，U省每年文理科前10名都是B大、Q大‘池中之物’么？”
　　我望着他。对面的乔书平也望着我。他的表情是淡淡的，但是我仍然看到他眼底的光芒——宿愿终于达成的光芒，和，一点点的如释重负，以及，志得意满。
　　我忽然间顿悟了什么，与此同时，一股热血由脑门升起，刹时窜过全身。我站起来，把录取通知书狠狠揉成一团，直接对着乔书平掷过去！
　　“你没有权利这么做。”
　　我咬紧了唇，微微扬头，可泪还是止不住地落下来。
　　“尽管，你养大了我，你为我付出了无数的心血，可是你依然没有权利代替我为我的人生作选择！”
　　乔书平的表情没有一丝丝的变化，由始至终，他一直是好远样淡淡地，淡淡地坐在我对面，看着我。甚至当我掷过去的录取通知书擦着他的脸过去的时候，他连脸也没有偏一偏。
　　“我觉得，我有。”
　　他在我哽咽的间隙，说了这五个字。
　　我望着他，我发现我现在根本看不清他。他的脸在我的面前摇曳晃动，还有他似乎始终潜着笑意的眼睛……
　　“我是不会去的！乔书平，我不会按照你的意志去过自己的人生！”
　　“我一定会让你去的，乔安然！”
　　他撑着桌面，慢慢站起来，慢慢走到我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他微微地低下头，微微地眯起眼，看我。
　　他眼中的笑意早已散尽，剩下的，只是寒光，即便在我看来，是摇晃的抖动的，却也是寒光。
　　我不自禁地抖了下。
　　“我答应过你妈妈的事，我一定，做得到！”
　　他的声音在我的头顶悠悠地晃荡。我明明已经怕了，囿于这么多年来他强大气场下对我形成的持续性习惯性压迫，我本来已经打算屈服了，可是，这句话却莫名地又一次勾起我胸中的火！
　　我下意识地往旁边跨了一步，离开了餐桌覆盖的范围，也离开了他伸手可及的范围。
　　我抬眸，勇敢地看着他。
　　我说：“我是一个人。是的，我承认我的母亲赋予了我生命，我承认乔书平尽心尽责把我养育成人，可是这所有所有的一切，都不能让我成为你们的傀儡！我是为自己活的，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我妈妈，不是为了这世上任何一个人！”
　　然后，我看到乔书平突然笑了，很淡很淡的，只是唇角微微向上一翘，像是这些年来，每当他听我说那些我自己以为正确他却不以为意的话题一般。
　　紧接着，他开了口。他的声音直接、冷冽，不带任何情感。
　　他说：“那你为什么非要学医？乔安然，你告诉我原因！你敢说你不是因为我？”
　　我想此时我的脸一定是白的，比对面的他还要白。
　　我狠狠地盯着他，他的表情一丝一毫的变化也没有，淡淡的，唇角略往上弯着。可他，可他就那样云淡风轻地，揭开我那么多年小心翼翼维护着的秘密，小心翼翼维护着的感情……
　　我哽咽着叫了声：“乔叔……”
　　他却蓦然转身，慢慢弯下腰，拾起我掷过去的录取通知书，用手慢慢抚平，放在餐桌上。
　　“收好了，乔安然。”他顿了下，“这样的事，我不希望，再有下次！我想，你会想明白的。”
　　说罢，他抬脚便走。
　　我用尽自己的力气才能叫出来。
　　“乔，书，平，我恨你！”
　　他的身形顿了一顿，接着便继续往前了。
　　我再度把那个信封捏成一团，我甚至已经瞄准了乔书平的背影。
　　可是最终，我什么也没做。

作者有话说

　　这才是我喜欢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