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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10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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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终低低地答了声是,扶着他的胳膊,慢慢地向花园中那棵离我们最近的梅树靠近。
那是一棵长得有些奇葩的红梅树。树大根深,把地面都挤裂了些,主体树干只比成人双臂合围要略小一点。枝干虬结在一起,形成别致造型。眼下,红梅点缀枝头,星星点点,甚是可人。
我扶着乔书平小心地向它靠拢。
乔书平微微地佝着腰,走得很慢,却比刚刚在病房中要平稳了许多。
我们终于在那棵树下站定。我们站得很近,甚至乔书平一伸出手就可以摸到那一簇簇盛开的梅花。
“是红梅树吧?”他问。
“你……看得到?”
要知道红梅在整个花园中比例最低,而我在三种梅花中,也不是最喜欢它,所以,他能一口答出来,我只能想到这个唯一的答案。
他顺手摘下一朵梅花,放在鼻子下面细细地闻,又递给我。
“闻吧,红梅虽然艳丽,香味却是几种梅中最淡的。”他说,“欢欢,有时候,光靠眼睛不见得能看透这个世界。”
我向他伸出去的手滞在半空。
“你是在暗示什么吗?”
他笑着摇头。
“你想多了。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有的时候,一双眼睛并不见得会多给我些什么。”
说完他就有些喘,虽不像他平时那么急促,却让他整个身子有些起伏。
“我去推轮椅过来。”
待他再坐到轮椅上时,他的脸被阳光照出的那点红已经完全消失殆尽。他斜靠着轮椅背,很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推着他往回走。他不时地低咳两声,听得人心都扯起来。
“你是怎么受伤的?你现在这么多毛病都跟那个老伤有关,对不对?”
直到把他安顿在病房躺下,我才问出了这个我路上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他原本闭着眼在休息,突然就睁开了眼。
他摇头,又摇。
“跟我爸爸有关?”
他还是摇头 。
“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呢?”
“是啊,所以……没有。”
很好的气氛似乎就在这个瞬间就扭转了。我只是常规地做着那些护理他的事,其他的,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那天晚上,乔书平又突发了一次房颤。我睁着眼睛一直熬到又一次天亮。
再也没有昨天的太阳,天气阴沉得可怕。
“早上过了,你就回安齐上班吧。”
早饭以后,乔书平突然说。
这样的天气对他而言就是一场新的煎熬。虽然一早就吸过氧,但他依然比昨天喘得还要厉害。
“我请了假,韦家齐同意等你出院时我再回去上班。”
“我感觉……好多了。”
我实在懒得理他。他的确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更何况……你早晚……是要走的。”
那样平淡的一句话,接在刚刚那句后面,甚至语气语调,什么都没变,如同昨天他问我太阳是不是很大。
我转头盯着那张脸——很平静,如同这辈子他绝大多数时候的表情。
“你终归是要离开的,欢欢!”
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忽然想起了刘劲开始给我说过的一句话。
“如果……你不愿意回到他身边,现在……就别再给他希望了。”
他们两个的话交替在大脑中融合,如同一盆水,迎头浇下来,让我瞬间清醒过来。
我原是贪恋的,这两天,还有在N省的那几天,甚至,还渴盼着更多。
可惜,这些都是偷来的时光,小心避开心上的洞和脑中的执念,换得一时欢愉,却承不住一生之重。
我的沉默让乔书平误会。他撑着自己坐起来,伸手在虚空中摸索了半天。
“欢欢……”
“我在。”
“我也许……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其实……我这个病,在哪里养都是一样的。”
“你说得对,”我深呼吸,再深呼吸,“我是得……回去了。安齐,还有好多事等着我。”
他的手停在半空,又悄悄地放回到身前。他低下头,几秒钟而已,再抬头,他苍白而略有些浮肿的脸却带着笑。
“这就对了,你为我……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了。”
我狠狠地搓了搓脸。
我说:“你放心,我会尽快回去补上的。”
他说:“那真好。”
我后来在征得他本人同意的情况下,把他扶到轮椅上坐好。主治大夫昨天对我说过,长期半卧会让他的腰承受太多压力,有条件的时候,还是要让他常换换姿势。
我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推到窗边坐好,开了一点点窗户。
窗外,居然有鸟叫。他侧着头很仔细地听。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那天早上坐在窗边的样子如同一道烙印,一直印在我心里。
我陪着他坐了一会,便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可我还是找了这么一个理由。
我一边收拾,一边“漫不经心”地告诉他我对自己未来的计划。
学医是我一辈子的爱好,我会一直学下去,还要找机会多实践。安齐现在的岗位虽然教会我很多东西,但我并不是真正喜欢,也许,等它最需要我的时候过了,我会考虑换个自己喜欢的工作。
如果有时间,我也许还会学点别的,诸如建筑设计,诸如其他国家的外语,诸如国学……其实我喜欢的东西很多很多,有的,你知道;有的,你不知道。
我转头冲他笑,他的脸却一直向着窗外。
我还想给自己买套房子。韦家齐说了,以后会给我好多好多分红,我把它们都攒下来,给自己买个小小的房子,不用太大,可以让我自己在里面恣意生活恣意发呆就好。
有空的时候,我说不定会出去旅游。有时周密计划,有时说走就走。我很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还有呢?”他依然背对着我。
“还有?没有什么了。我现在能想到,只有这些。”我很夸张地笑,“我估计,等我做完这些,我差不多就成老太婆了。”
他也笑,很大声的,却带起一阵低低的咳嗽。
“你不会的,你永远也不会是老太婆。”
他转着轮椅慢慢过来,一点一点地,直到他觉得差不多和我面对面。
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到笑。因为浮肿,他的脸看起来竟比平时要丰满一些,这让他整个人少了些平日的郑重,多了些很少见的温情。
“其实,你未来要做的,还有一件顶顶重要的……”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所指。
“谢谢你为我做过的一切。”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我想,我和左理的问题,我自己一定会想办法解决的。”
他“直视”着我。
“其实我没有为你做过什么?要做,也已经太晚。如果……”
“没有如果。”我抢在他前面打断他。
人生的如果太多了,我没有时间与精力与追悔和无奈。事实上,我也不允许自己多去想过去,想过去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发现自己现在越来越像一个宿命论者——笃定今天我所经历的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没有人可以逃脱命运的安排——无论是我,是左理,还是乔书平!
“你恨过他吗?”他问。
“没有吧。也许曾经有过,现在都淡了。他已经,为他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了应有的代价。我想,他自己对自己的惩罚已经够多了。如果有可能,我其实希望他以后能过得很好,甚至能有一个真正爱他他也爱的女孩和他在一起生活……也许到了那一日,我们,便都解脱了。”
他许久没有说话,我一直握着他的手,直到,他的手被我的慢慢捂热。
我放开,把他的一双手小心地放进我给他搭的薄毯里,又小心地替他掖了掖毯子的几个角。然后,我站起来,很仔细地端详他的脸——他浓密而上挑的眉,他细长而深邃却茫然无光的眼睛,他依然挺直的鼻梁,他薄而坚毅的唇,还有,那些遍布在眉梢在眼角在唇边的细小而深刻的纹路……
“我走了。”我说,拎起早已放在一边的小包,慢慢后退着向外。
直到门口,我才转身。
我的手搭上了门把手。
“那么我呢?”他突然在我身后问。
我当然知道他指的什么,可是我不知道答案,我甚至害怕那个答案。所以,我能做的,只能是快快地扭开门,快快地逃离。
直到跑出医院大门很远了,我才给刘劲打电话。
“如你所愿,我没有给他留念想,现在,轮到你去照顾他了。”
电话那边的他一直没有说话。我以为,他已经厌恶我到懒得再和我多说一个字。可是,在我挂断电话前的那一刹那,他突然说:“对不起,欢欢。”
我憋了不知道多久的泪在那一刻,终于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