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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10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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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着粥回去的时候,乔书平的氧气面罩已经被护士摘掉了,也许是刚吸了氧,他的气色看上去比头两天稍好一点。我进去的时候,他靠在床头,膝盖拱起,上面放了一本又厚又大的像书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走过去瞟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各种凸起的小圆点,乔书平修长的手指正在上面灵活地移动。
“《民法通则》……当然,是盲文版的。”他笑,淡淡的,像是解释,更多的却像是解嘲。
“先吃点东西吧。”我放下碗,上前准备替他关上那本书。
他却一把按住我的手。
“我自己可以的。”他说,抬头望向我的方向,“其实,看不见……并没有你想象当中那么糟糕。”
我的手被他死死地按住,虽然仍然没什么温度,可显然比昨天多了力量,我竟无法挣脱他,当然也没想过要挣脱。
“那好,你自己收好,我来给你准备午饭。”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可是我的眼中莫名其妙地酸涩。我的手仍然被他紧紧地握着,他仿佛对我的动静了如指掌。
“别难过,至少,你的难过,不要是因为我……”他说,低着头,声音如斯平静,“很多的事实,我们无法改变,可以做的,只有接受。”
他一边说一边平静地移开他的手,关上了书,摸索着摆在他的枕头一侧。
我趁着这个机会,从他掌心中抽出了自己的手。打开折叠的桌子。
“还有可能恢复吗?”我问得小心翼翼,端着碗的手却止不住地抖。
“也许有,也许没有。”他如同在谈别人的事,“刘劲跟我说,如果有眼角膜捐献,他会联系最好的眼科大夫给我试一试,不过,因为时间可能有些长了,我的视神经已经出现了萎缩……所以,情况,并不乐观。”
在给他系餐巾的时候,我的手又一次被他准确地握到。
“其实,你看,我真的很好,不是么,欢欢?”
我不敢出声,怕一出声就忍不住哽咽,我只是舀起一勺粥让他张嘴。
“我自己可……”
“张嘴。”
我执拗得连自己都惊诧。
他真的乖乖地张了嘴。
直到他吃下去五六勺,我才发现,那些眼睛里一直跳动的液体终于被我自己生生压了下去。
“你难得这么听话。”
“你也难得这么犟。”他笑,眼角涌起细细密密的纹路,“从小到大,你都是蛮听话的一个姑娘。”
“那是因为,我一直觉得,你会喜欢一个听话的女儿。小的时候,我一直怕被你送回孤儿院,所以我得努力做个最乖最听话的孩子;等到大一点,你懂的,我就更努力地做你心中的那个淑女了……”
“其实你不想的,是不是?欢欢,骨子里,你是一个要强而执拗的女孩子……我不想,你为我改变。”
这是我们第一次这么深入地谈及各自对对方最深刻的感受。即便在我们最亲密的时候,好多话,我们也不曾说得这么透彻。
了解是分离的开始。
记不得在哪本书上看到过的一句话,用在现在的我和乔书平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
粥剩下一小半的时候,乔书平示意他已吃饱。我小心地解下他的餐巾,又弄了一张温度刚刚好的热毛巾交到他手上。
“你让我自己觉得像皇帝!”乔书平擦过自己的脸和嘴,似乎异常地满足。
“真正的皇帝,连脸也是别人帮着擦的。”我笑,接过他手中的毛巾,又换了一张干的递到他手上,“再擦下,水份不干,风一吹,容易感冒,你现在可禁不起一点点的风吹草动。”
他拉住我的手。
“可是我本来一直希望,你过的,是公主般的生活,而不是把别人照顾成皇帝……”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很夸张地笑。
“乔叔叔,你刚刚才说过,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是改变不了的,所以我们要学会接受。”
“对不起。”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道歉,因为我父亲的事,还是因为左理的事。其实细算下来,很多事也许一开始就是注定的,谁比谁责任更大呢?
无非是造成一个你非接受不可的结果。
我收拾好一切,又重新坐回到他床边。他靠着垫子,不知在想什么。
窗外有很好的阳光,映着窗前的树,给人春天的感觉。
“要不我推你出去走走?天气那么好。”
他扭头看了一眼窗外。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感受到一点点的明媚,不过他点了头,算是同意我的提议。
许是卧床太久,尽管乔书平自己和我都小心翼翼,真的起来那一刻,他还是狠狠摇晃了一下。我第一时间伸手过去了,可是被他轻轻挡开。
老乔的骄傲一如当年!
我看他摇摇晃晃撑了三次,才撑起了身体。我已经提前拿了拖鞋在手中,可是明明看他撑着自己到了床边,他却滞了下。
“怎么了?”我问。
他摇摇头,右手继续撑着床沿,左手换了拳头抵在了腰上。
“腰不舒服?”
他还是摇头,那只拳头抵着腰,几乎是推着自己自己往床沿挪移过来。
他的脚比平时起码大了两码,我费了劲才能把他的脚塞进去。
“要不我把轮椅推过来?”
轮椅就放在病房的门口,从乔书平现在的位置到轮椅不过七八步的距离……
“让我自己试试,好么?”乔书平左手搭在我手腕上,笑,“不过我可能是逞不了强了,你能帮我一下吗?”
他笑得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搭在我手腕上的那只手却慢慢地加力。我连忙把那只手穿过他的腋下,抱在他的腰上。
那一刻,我竟然无比感谢左理。如果没有对他近一年的贴身护理,到现在,我哪里有能力抱住我的乔叔叔。
我终于搂着乔书平站起来。我们两个都在抖。只不过他是下半身抖,而我,是上半身。
七八步的距离仿佛是七八公里。他太高了,我只能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的,让他可以借此借点力。我的腿靠着他的,如同曾经玩过的“两人三腿”游戏。
我两只手都攥到了一起,我几乎是在用抱。所幸,轮椅到了。我终于把乔书平安顿在轮椅上,再拿过一床薄毯给他搭上。上下看了看,总觉得似乎哪里还差点什么。
我转头在病房里搜寻了一圈,拿过自己搭在椅背上的围巾,围到了乔书平的脖子上。
围巾是黑色底,不过有艳红和艳黄的花朵。
还好,乔书平看不见。
“我的围巾在柜子里。”
乔书平似乎有预感,我围上去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偏了偏头。
“就是你那根。”
还好围巾够长,我刻意在他脖子上多围了一圈,让围巾正中最热烈的图案能够挂在他胸前。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乔书平伸出手去摸面前的围巾。
我要努力地吸气再吸气,才能忍住自己哈哈大笑的冲动。
“乔叔叔,你的围巾,真漂亮!”
临出门时,我对他说。
他笑着说谢谢。
**医院最出名的,是它住院部后面的花园。一年四季,这里植物繁盛,郁郁葱葱。就像现在,虽是隆冬,各种四季常绿的植物在阳光照耀下分外热烈。更难得的,是晚熟的红梅、白梅和腊梅点缀其间,不仅晕染了色彩,还提供了别样的芬芳。
“梅花开了?”
乔书平靠着轮椅背,微微地闭着眼。午后的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连苍白似也换了颜色。
“嗯,很多很多品种。”
“美吗?”
“很美。”
然后他就笑了,很满足很开心的笑。
“你扶我起来。”他说。
我不明所以,只是走过去,小心地把自己的双手准备从他腋下穿过去,他却挡开我的手。
“我到不了那个程度,你帮我搭把力就好。”
我依言扶住他一边胳膊。他另一只手撑了轮椅背,慢慢站了起来。
“到最香的地方去。”他说。
我笑。
“到处都是,你要去哪儿?”
他突地回头。因为我正像刚刚病房中那样,把自己的身体靠上去,所以我们的距离那样的近,近到,他的唇无意间就掠过了我的脸。
虽然那样的快,却是那样的真实和温暖。
他楞了下,迅速把头偏过另一边。
“对不起。”他的嗓音低沉。
我扶着他的手蓦然一紧。
“没关系。”我的嗓子也哑得厉害。
他努力地把自己的身体向外偏了偏,和我隔开刚刚好的距离。
我陪着他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他一直仰着头看天,微微地眯着眼。
“我知道这里到处都是繁花,可我想,当中一定有你最喜欢的。我原本是想,你就扶着我,站在那里去。我能想像你站在那下面的样子,就像每一年‘香庭苑’花开的时候,你在花丛中穿梭的那样。当然,如果你不喜欢,就当陪我走走吧。今天的阳光很好,是不是?”
我也拼命地抬头看天。他说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仿佛已是几世轮回。
原来我们都曾经那样用力地把彼此记在心头,却在最合适的年华生生错过,如繁花开过,空留一地残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