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花章》颜九兮

23、第二十二章

　　白术……他已经昏睡了五日了。
　　“咿呀……呀……娘……”
　　小亭院内，软糯的嗓音唤回魏紫的思绪，她先是一怔，震惊地抱起奕尘看着他。
　　“奕尘，你刚刚叫了叫了娘一声？！是不是？”
　　“咯咯！”小奕尘挥舞着胳膊，吧咂着嘴开心的笑起来。
　　“奕尘！再叫一声好不好？再叫娘一声好不好？”
　　“……呀……呀……娘……”他乐呵呵地伸出小手摸上娘亲的脸颊。
　　魏紫紧紧将他拥入怀中，喜极而泣。
　　“阿弥陀佛，恭喜施主。”
　　她赶忙起身，“无嗔大师。”
　　白须老和尚双手合十作揖，“恭喜施主，为人母者初闻孩子唤母亲，是人生一大喜事。”
　　“谢谢大师。” 魏紫淡笑颔首。
　　望了望她怀中的孩子，无嗔抚须赞道：“天庭饱满，眼明耳方，这孩子日后必不会让二位施主失望。”
　　低首怜爱地看着小奕尘，魏紫细声说：“很多时候，太过不凡不一定为好事，平凡未见得不好。我不求这孩子能有何作为，我只想他能过着属于普通人的日子，平安幸福的长大。”
　　奕尘，你爹为这世道倾尽一生，不能为自己而活，娘希望你长大后能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为你爹那份一起活着。
　　无嗔微微叹气，将手中的药包递与魏紫，“这是施主托老衲买的药。”他语重心长地看着她，“人生由命，还请施主凡事往开处想。”
　　当魏紫抱着小奕尘跨进简朴的房间时，白术正准备下床。
　　“术！”
　　赶忙跑过去扶住他，她欣喜出声：“你终于醒了。”
　　“我睡了许久了吧？” 掩唇轻咳，白术问。
　　“五天了。”
　　“……这么久……”呢喃着，白术抬首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方才醒来觉得有些口渴，发现你不在，便想自己下来倒水。”
　　小心将奕尘放在他怀中，魏紫来到桌边倒水。
　　“我不该在你随时要醒来时离开，要是你摔着，我——”
　　“小紫。”白术温然一笑，“别怪自己。为了照顾我和奕尘，你已经很累了，是我连累了你。”
　　将茶杯递到他手中，魏紫轻轻捂住他的唇，“术，我们是夫妻，你忘了吗？我说过不求天荒地老，只求此生能为君妻。我是你的妻子，理所应当照顾我的夫君。”
　　“对了，”她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浅笑着说：“这是天芮的信，五日前收到的。信上写到她与独孤云祁会来看我们。”
　　“呀？是吗？”白术微微闭眼，“真是太好了，我们已经一年没有见面了。”
　　“是呀。信上还说，因为乡下的婶婶病重，廉贞在我走后便离开，临走时对天芮说：不管再是不是白家的奴仆，他都会永远记得你教予他的为人的道理，你永远是他最尊敬的公子。”
　　白术欣慰淡笑，“廉贞是个很好的孩子。”
　　“照信看来，天芮他们也许近两天就会到了。”魏紫温柔的摩挲着他的脸颊，“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哦？今天真是一个好日子。”他含笑着说。
　　“奕尘……方才我在凉亭那里，奕尘叫了我‘娘’，很小的一声，但是他真的叫我娘了！”
　　笑容刹那间深入心坎，白术将脸贴近奕尘软绵绵的面颊，声音中掩饰不住欣喜。
　　“小奕尘，真的叫娘了吗？太好了！你知道吗？爹今天真的、真的很高兴！”
　　“咯咯！咿呀——呀！”
　　咯咯笑着，奕尘被他略有胡渣的脸颊扎得直痒痒。
　　魏紫瞧着他们父子俩其乐融融的模样，展颜一笑，“奕尘，叫‘爹’好不好？来，娘亲教你：‘爹’——‘爹’——”
　　摇晃着小脑袋，奕尘眨巴眨巴黑亮的眼睛，看着她咧嘴开心的学起来，却还是咿呀唔的。
　　有些气馁，魏紫弯下腰佯作生气的捏捏他的小鼻头，“奕尘要被爹打屁股。”
　　“小孩子学语都是自己摸索出来的。你别急，说不定明日奕尘便会叫我了。”
　　同样捏了捏他的鼻头，她笑说：“你呀，就是宠他。”
　　抬手抚上她的面颊，白术在心底描绘着她的容颜，一颦一笑都刻骨铭心。
　　“小紫，我很庆幸，此生有你与奕尘在身边，即便是……我也无憾了。”
　　他的手很冰很冷，将魏紫的心冻得生疼。她咬了咬唇，轻轻环住他：“术，你还会活很久很久的，久到看到你的儿孙满堂，知道吗？”
　　“今日天气是不是很好？我听到屋外有许多鸟叫。”
　　起身放开她，魏紫走到窗边推开木窗，大把大把的金色暖阳瞬间铺洒在房内。
　　听着屋外清脆的鸟声，白术清澈的眸中透出一丝向往。
　　“小紫，我想去屋后的亭院走走。”
　　已经很久，魏紫未见过他如此有神采的模样，她望着他苍白却精神的脸庞，微笑着点点头，“好，我陪你去。”
　　一滴泪悄悄在心底滑落。

　　来愿寺的后院有两三间朴素的客房，屋后是一座小亭院。
　　淡花碧草，嶙峋石景，青檐红柱的凉亭，构成了这座不大却十分素雅的亭院。
　　扶白术在凉亭内的石凳坐下，魏紫轻轻替他理了理微乱的发鬓。
　　“好暖和的太阳。”
　　白术仰起头闭上眼，唇畔漾起淡淡的温煦的笑。“已是四月了吧？”
　　“快近月末了。”
　　“月末……此时的洛阳，必是群芳争艳吧？不知，那些牡丹可好？”
　　魏紫将颈上的琉璃坠取下，握起他的手轻轻放上去。
　　“术，等你好了，我们便回去看它们，可好？”
　　眸温柔清亮，他摩挲着手中润泽光滑的紫色牡丹，微笑着点点首。
　　“好，等我好了，我们便带小奕尘回去……”
　　白术握紧手掌，掌心被坠子硌的生疼。
　　“小紫，我想抱抱奕尘。”
　　轻轻将熟睡中的奕尘放在他怀中，魏紫在他身旁坐下，靠着他的肩。
　　白术轻拍着奕尘，神色一片安宁祥和。
　　“小奕尘，等你长大，一定要孝顺娘亲，千万不要让她再吃苦。奕尘，你一定要连同爹这份一起，好好的……好好的照顾你娘亲。”
　　魏紫闭眸咬住唇。
　　“奕天地之间，远尘世之外。奕尘，爹希望你将来能活的比爹自由，比爹潇洒，但你要记得，一定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知道吗？”
　　青灰近乎惨败的面色，白术抱着奕尘的双手紧了紧。
　　“哇——”
　　奕尘忽然醒了。
　　“我来吧。”魏紫伸手抱过孩子轻声拍哄，垂眸说：“你别太累了。”
　　“小紫，无论经过多少寒冬，即使一个人，都不要再哭，努力的活下去，不要放弃。”
　　身子蓦然一僵，魏紫缓缓抬起头。
　　“我曾以为，自己这一生便会是在孤寂中度过，但我遇到你……小紫，我很幸福，是你让我为自己真真实实的活了一次……倘若有来生，我希望可以做一株姚黄，因为那样，可以永远守护魏紫……
　　小紫，你要幸福的活着……带着我对你的爱，活在这个世上，即便我离开你，你也要幸福的活着……”
　　白术伸出手，她颤抖着握住它。
　　冰冷的手抚上她的脸颊，他溢满深情的眸中含着点点晶亮的光芒。
　　“对不起……”
　　暗红的血自他的唇角缓缓溢出，一滴一滴落在魏紫的手背上。
　　“不……不——！！”
　　魏紫抓紧他的手，泪如雨下。“不！白术，你怎可如此残忍！难道你要丢下我与奕尘吗？！我不准！你听到没有！我不准！”
　　“哇！”
　　奕尘的哭声一声一声响彻整个亭院。
　　忽然——
　　几道黑影夹杂着冷风跃入眼帘，两把冰寒的长刀架在了白术与魏紫颈上。
　　眨眼之下，奕尘被抱走。
　　“奕尘！”魏紫惊呼。
　　“别动！想要你孩子好好的，就乖乖听话！”一个声音在白术耳边狠狠道。
　　来者共有四人，全部未蒙面，这更让魏紫心惊。他们不掩饰相貌，那必是有备而来，要置他们于死地。
　　握紧拳头，白术镇定看着前方，“你们是何人？”
　　“白术，你果然没死！”一个脸布长疤的人开口，“不枉一年来宇文大人重金让我们兄弟四处追查，果真皇天不负有心人！”
　　宇文化及？
　　“他想为宇文连报仇？”白术冷冷说，“放了我的妻儿，我随你们处置。”
　　“不要！术！”魏紫挣扎想摆脱钳制住她的手。
　　“闭嘴！”刀背狠狠敲了一下她的头。
　　痛哼一声，魏紫的额角顿时冒出血丝。
　　“放了他们。”白术的语气更加冰冷，灼亮的眸中一片肃然。
　　“放？”疤脸人嘲弄一笑，“白术，宇文大人不仅要为他的儿子报仇，他还要河图洛书！你最好老实合作！否则我不敢保证你的妻儿是否会成为刀下亡魂！”
　　强忍咽下口中的腥血，白术的拳头握得更紧。“河图洛书我早已毁去。”
　　“你以为宇文大人会相信吗？快交出来！”
　　“大哥，跟他罗嗦什么！让他吃点苦头就自己咱们厉害了！”
　　架刀在白术颈上的人恶狠狠道，说罢，便高高举起手中的森寒的刀。
　　“不——！！”
　　魏紫惊恐地张大眸子，不知从何生出一股力量，她挣开身旁的束缚，用力推开举刀的人，转身扑在白术身上紧紧抱住他。
　　“小紫！”
　　白术急急出声：“你快让开，他们会伤害你！”
　　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背上，魏紫拼命摇头。“不！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不会！”
　　被她猛推开的人恼羞成怒，“臭娘们！”
　　只听到刀“呼”的刮过耳边的声音，紧接着，是衣料破碎之声。
　　白术握紧琉璃坠的手掌陡然一松。
　　感觉抱住自己的身子一僵，跟着白术听到身旁有滴答滴答的水坠地的声音，浓重的血腥迎面扑鼻而来。
　　“不……”
　　慌乱回身，他紧紧地揽住那软软的身子。“小紫……”
　　魏紫痛苦地□□出声，她半张开迷蒙的眸子，白术慌乱惊痛的模样撕裂了她的心。
　　“……术……”
　　贴着她背部的掌心一片温热，湿润的水滴自指缝不停滑落。
　　“哇——”奕尘的哭声越来越响，白术闭上愤怒的双眸。
　　“为—什—么——”他冰寒的一字一句仿佛来自地狱，“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为什么！”
　　疤脸人举起刀指着他，“要怪就怪你要得罪宇文大人，是你害了你的妻儿！乖乖把河图洛书交出来吧！我可以让你们一家三口死的痛快点！”
　　“……不！”魏紫猛然抓住白术的衣襟。
　　“不……可以……术……你不可以……交给他们……不要……”
　　艰难地抬起手帮他擦去唇边的血渍，唇白如雪，她面上的血色渐渐褪尽。“……术……我真的……真的很幸……福……成为你的……妻子……现在……我终于……终于又快可……以……和你一起了……生……要同衾……死亦……要同穴……”
　　她的声音逐渐低落，直至消失在唇边。

　　当独孤云祁带着天芮飞身而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望着浑身浴血的两人，天芮的眼泪唰唰滚落。
　　“怎么……会是这样……”她捂唇喃喃出声。
　　他们来了……在那双空灵的眼眸阖上的那一刻，魏紫缓缓绽放出一抹绝美的笑靥。
　　奕尘，对不起……原谅娘的自私，娘真的很爱很爱你爹……你爹太孤单了，娘想陪着他，不管是……生或死……奕尘，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长大……
　　……对不起，娘的孩子……
　　抓住那无力滑落的冰冷的手，白术仰天悲鸣，一声长啸破空，穿透云霄，在上空久久盘绕不去，悲怆如斯。
　　“混蛋！”
　　一声蕴满惊怒的狂吼，独孤云祁抽出腰间软剑，如同发了疯的狂狮般闪电袭向四个杀手，一招一式杀意四射，每一次出手都要置对方于死地。
　　他如同来自地狱的修罗，而这原本静雅的小亭院成为了噬血的修罗场。
　　飞奔过去抱住身子冰冷的魏紫，天芮泪流满面的看着白术，“公子……姑娘她……为什么会这样呵……”
　　止不住心中漫涌的悲痛，她放声痛哭。
　　轻柔抚摸着魏紫的脸庞，噗的一声，白术喷出一口鲜血，斑斑血迹立刻染满石桌。
　　“公子！”
　　一抹迅影飞身接住他缓缓倒地的身体。
　　“白术！振作点！我立刻去找大夫！”
　　“奕尘……”白术微微抬了抬手。
　　慌忙将怀中的孩子递到他面前，独孤云祁一手揽起他，“你是说这孩子吗？他叫奕尘对吗？你放心，他很好，没有受伤！”
　　“帮我……照顾奕尘……告诉他……奕天地……之间……远……尘世……之外……”
　　泊泊的血水从白术的口中不停溢出，“……书房暗格……河图洛书……切……不可落……入……奸邪之……手……”
　　“你不要说话！我带你们去找大夫！”独孤云祁悲痛地紧握住他的手。
　　握紧手中染血的琉璃坠，白术艰难地转首凝向身旁已失去气息的魏紫。
　　“小紫……”
　　这一刻，他忽然看得见了。
　　眼前，那张深烙在心底的容颜犹如睡着般，带着清灵的微笑，如此宁和柔美。
　　脑海中划过一篇篇的画面，那挚爱女子的一颦一笑，所有细枝末节，均在此刻如同回放般一幕幕展现。
　　五百年前物，三千劫外枝。丛根滋富贵，枯干发神奇。有庆偏能兆，凭谁许见移。年年春欲暮，常是费相思……
　　扬起一抹温柔深情的微笑，白术缓缓闭上眼。
　　“白术——！！”
　　“公子——！！”
　　悲怆的痛呼响起，一个响亮的哭声划破，响彻天际。
　　“哇——爹——哇——”
　　血色的暮霞染红大地，那一日，夕阳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