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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翡翠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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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
昨夜下过大雨,今日正午的暑气格外猛烈,毒辣的日头炙烤着阮家西厢院落的上空,令人窒息。
阮鲤精神恍惚地站在风暴边缘,外界的争吵似已与她无关,命运之误,痛至锥心;连最亲爱的父亲都无法再推心置腹,她既掌控不了命运,也掌控不了身边人。
石家人在这闹了一上午,事情没有解决的头绪。
阮山虎是个武夫,只想快刀斩乱麻,吼道:“千错万错均是我阮山虎的错,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木已成舟,就将你们女儿送到府上来,我将给她个正经名分,认你们作岳丈岳母,一生侍奉。若再不满意,想告御状就去告吧!”
岳姨妈翻起眼睛冷笑了下:“阮司隶,这话您可得说清楚,给个正经名分是什么名分?不然好处都让您给占了,咱们家的闺女吃尽了亏,向谁说理去?石家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是清清白白,我姐姐正房,烟儿丫头嫡出,决无可能做人妾侍。”
石凌烟头一回觉得这尖酸刻薄的岳姨妈不那么该死,还能说出点像人样的话来了,她心中满是紧张地看向阮山虎,却怕教人瞧出自己的期待,又刻意低下头去,轻声哭泣起来。
岳氏被女儿的哭声搅得撕心裂肺,大骂不止:“姓阮的,你要不能给石家一个交待,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墙上!”说着便要拿头去撞。石凌烟亦哭:“女儿不孝,母亲如此,还不如让女儿也一起去了!”说着也要作撞墙架势,果然是一对天生的母女。
众人都去拉,忽然听到一声厉喝:“让她去死!”均纷纷看去,却是阮鲤。
阮鲤这会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清醒过来,瞪着双眼,指着石凌烟,却冲着父亲阮山虎:
“爹,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你住嘴。”阮山虎高高挥起一巴掌,见女儿迎着它扬起了脸,却始终落不下去。
“爹,你明明知道女儿说的话是真的,您本也相信的,为什么突然就变了,为什么如今不信了呢?”
阮山虎颓然垂下手臂,背过身去:“你的胡言乱语,爹从没信过。”
他身后,叶凌烟泪光楚楚地向阮鲤看来,眼中的凶诡一闪而逝。
阮鲤心凉得彻底。
绝望缠住了她,把心底最深的秘密和盘托出却换来如此冰冷的结果,她仿佛又站在悬崖边上,看到了无情宿命在前方安排好的,猩红色的结局。
阮家和石家这件事几番争吵不能定夺下来,石家坚持要阮山虎明媒正娶石凌烟作正房夫人,阮山虎却念着过世的妻子无可取代,几十年都不曾续弦,更不可能一朝改变,只承诺收石凌烟作妾。
两家人坚持不下,石老爷真的一怒之下闹上了金殿,把状告到太后面前。
石家放在京城没什么人知道,但阮山虎无人不晓。皇帝和孝太后亲自出面调停。
孝太后从垂帘后走出,亲自扶起石凌烟:
“阮爱卿镇守京师责任重大,乃是为皇上分忧的近臣。石家女儿,从今往后你便是阮爱卿的夫人,哀家封你为三品诰命夫人,你以后要为夫君分忧解难,两家人和睦相处,为皇上效忠。”
这个意思,就是要阮山虎娶石凌烟做填房了。
三品诰命夫人!石凌烟的眼睛里从未散发出如此灿烂的光芒,她仰起头望着这个权倾朝野容华无匹的尊贵女人,眼里充满了倾慕和敬畏。
孝太后依旧是那样的年轻,年长的宫人们都记得,她一如初进宫来时的眉眼,如今已多添满了盛装,牡丹攒花凤尾罗裙,金绡紫帔,倾国无双的华美。
只消她轻轻几个字,就给予了石凌烟一生所求的头衔,石凌烟被震撼了,被至高无上的权势和尊贵冲击了,从皇宫出来,她觉得灵魂仿佛在天宫走了一遭,那坐在金銮殿垂帘后面的不是太后,而是王母。
孝太后恩赏过后让阮山虎夫妇先行离去,留阮鲤单独下来说话。
金殿的铜鼎里放着冰,偌大的空间里浮泛着丝丝凉意,孝太后俯下身:
“把头抬起来让哀家瞧瞧。”
阮鲤这是头一回见到孝太后。上辈子,她未能有过这个机会;这辈子因着这样大的一桩差池,让这两个原本看似毫不相交的女人见了面。
孝太后个子不高,看起来非常年轻,神态却极度老成。“真是个美人胚子,都说阮司隶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哀家还当宫人们道听途说,”她直起身来,少女般的面庞上挂着慈和深长的笑意,“你知道么,哀家一见着你,便打心眼里喜欢,尤其是这张脸,让哀家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
阮鲤道:“奴家庸脂俗粉,不及娘娘天颜万分之一。”一旁老太监也笑道:“娘娘青春永驻,福寿天齐,仍是年轻时候的模样。”
孝太后嗔怪:“你们都会哄哀家。”叹一口气,抚上鬓角:“岁月不饶人,罢了,不说这些。阮鲤啊,你的事哀家都听说了,太傅虽然年高,却教子无方,让你和阮家受了委屈,这份公道你要不要哀家帮你讨回来?”
阮鲤听这话的意思不大对,难道太后要拿自己作幌子来打压白家,为了不找麻烦,忙道:“多谢太后娘娘为奴做主。奴家的夫婿既然无情,奴家也不愿委曲求全;恳求太后娘娘令白家赐奴休书一封,从此与白三郎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她这番话既大事化小,又将自己同白玉沉的干系撇清,从此以后,太后再看不看得上白玉沉都不关她的事了。
此话在孝太后耳中听来,却又是另一番感触:“他若无情你便休,倒是位刚强的女子。听闻你们不曾拜完天地,便不算过了堂,你还是个待嫁的清白闺女,何须要一封修书辱没自个,哀家就替你做个主,拟旨解除两家婚事,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阮鲤一听大喜过望:“奴叩谢太后圣恩。”
太后笑道:“太傅家未能得你这个新妇,那是他们没得这个福分,京城之中不晓得多少贵公子翘首以盼。哀家欲新筑紫垣台,将旧殿更名为东莱殿,以合紫气东来之福祉;月底哀家将于东莱殿举办琼华宴,你也一同前来,到时相中哪家公子只管说来,由哀家为你做主。”
阮鲤微愣,口上称谢,心里却隐隐闪过一丝不安。
出宫的时候阮鲤一路在想这件事,酷暑当头,加上心绪起伏,禁不住热汗淋漓。她取出绣帕擦汗,一阵风吹来,帕子飘落在宫门偏门前的青砖地面。
一行人从正门走过,宦官柔细的嗓音急促而小声传来:
“宁大人,御史大夫说有强盗闯进了他的宅院,要马上求见太后,不可耽搁啊……”
“让他等着。”
说话的郎官声音幽沉冷郁,如胸腔中有丝弦泠然共鸣,魅人心魄。
他健步如飞,恰与蹲在地上的阮鲤擦肩而过。
阮鲤俯身捡拾手帕,听见声音立刻抬起头来,那行人已去得远了,走在前面的那人身长颈直,在风中只见紫袂翩飞的背影,有些隔世般的朦胧感。阮鲤感到一阵阵的糊涂和迷茫,想到今日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想到父亲和石凌烟,脑海里一片昏乱,便也没能细想。
她默默地回过头,朝宫外走去。却未能看到在与她相背的方向,烈日如焚,紫衫青年逆着强光,抬起白玉般精琢的手遮挡光芒:
——在他修长晶莹的手指上,一枚璀璨炫绿光点正自闪耀。
……
一行人回来,石家人忙着回府去挑选办喜事的吉日,石凌烟留在阮宅。她尚沉浸在三品诰命夫人的喜悦中不能自拔,见阮山虎疲惫不堪,忽然想起他是自己的丈夫了,忙使唤奶娘去倒茶。
奶娘不情不愿地把茶放在桌几上退下了,石凌烟不悦地盯了她一眼,心中盘算作为自己作为阮家主母,明日要去账房要求添两个可心的仆婢,最好能将账目一并接管过来。
她给阮山虎斟了一杯茶,羞涩道:“夫君累了罢。”
阮山虎把手从额上取下来,档开她的手:“一切都遂了你的意,现在可以将东西交出来了吧?”
石凌烟脸色一阴。
昨日白天,她来送礼原只想借机同阮家攀好关系,阮家因为大婚较为忙乱,她便趁乱进了阮鲤的书房,原想翻翻阮鲤的东西,却在火盆里发现一片未烧透的手札。阮鲤赫然在手札上写着,承平六年,孝太后杀仲元斋于猎田。
这不是诽谤太后的重罪吗?石凌烟觉得这片手札有用,便想偷偷藏起,但白天带在身上不保险,便将它藏入了书房窗飞檐下的石头缝隙里,想等晚上再来取。
晚上石凌烟再来阮家书房,却遇着了醉酒的阮山虎。原来阮山虎因为女儿预言成真心情低落,对着亡故的妻子画像喝酒,石凌烟却以为阮鲤已经顺利嫁入白家,心中妒忌,看到酩酊大醉的阮山虎,她动起了心思:阮鲤,你做得太傅儿媳,我便做不得司隶夫人了吗?
她便走向了阮山虎。朦胧迷糊中,阮山虎以为走来的是妻子苏氏,便抱起石凌烟去了就近的西厢……
醒来后方知大错铸成。
见阮山虎有不肯认账之势,石凌烟提起阮鲤诽谤内宫之罪,拿来要挟阮山虎。
阮山虎叹气:“如今你已成了阮家的人,阮家出事难道不是你的事?那物不应留存,当速速销毁才是。”
石凌烟淡笑:“夫君这话未免太见外,既然都是一家人,暂放妾身处又有何妨,东西传出去不安全,妾身先代为保管。阿鲤性子毛躁,更易惹出祸患。”
说罢见阮山虎怒相,又不忘淡定地低头剔弄指甲,复又再看一眼阮山虎:“如今妾身已是三品诰命夫人,有上书言事的资格了,夫君说话千万小心。”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翡翠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