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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隔断朱墙花意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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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隔断朱墙花意悄
绾容回到景仁宫才知道,哪里是佟皇贵妃要找她,分明是四阿哥假传令旨。她“啪”的扬笔敲了一下四阿哥的脑门:“我就说娘娘怎么会特特的等我用膳,原来是四四你。”
四阿哥抿嘴一笑:“你不谢我么?今个儿下学从御花园过,远远的看见你和她们坐在亭子里,让小连子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一上午都耗在那儿了。我怕你累着,这才让小连子找你回来。”
绾容嫣然:“原来还是四阿哥心疼我——不过这一说我倒真的有些乏了,嗯,还有点饿。”
四阿哥忙说:“那就先随便用点什么再歇着罢,听说皇额娘的小厨房今天熬了干丝翠枋皮蛋粥,是你最喜欢的——正好我也没吃,陪你一道吃。”
说是随便用点,但主子阿哥们吃的东西,又能随便到哪去——终究是摆了满满一桌子的菜上来。绾容量小,捡清淡菜吃了几口,又喝了半碗粥,就算饱了;四阿哥一看绾容放下筷子,也要搁箸,绾容忙拦下:“你就吃那么点儿怎么够?你现在正是长个儿的时候,不多补充点营养哪行?”想她十岁那年,可是蹿了老高呢。
见四阿哥听话的继续“开动”,绾容便竭力地把自己以前看到过的营养学常识讲给他听,什么低油低盐,高维生素优质蛋白,又有什么哪些要多吃,哪些要少吃,再哪些决不能吃等等。只见四阿哥-冷不丁的点点头,也不知道自己这番苦口婆心的健康宣教,他听进去了没有。不过既然在皇家,这饮食自然山珍海味无所不用其极,要改变也难,不过为了让他有点概念罢了。
转眼已是四月,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百日致祭礼一过,不多久康熙便亲抚孝庄太后梓宫移行暂安奉殿,月底方回。康熙一走,宫内的凝重气氛明显消散了不少。
这一日绾容到阿哥所,依然先去看了看尚在襁褓中、一见绾容就张开嘴笑的小十四,这小家伙已经渐渐长出了柔软乌黑的头发,看上去相当的漂亮。一进十四阿哥的房门,只见嬷嬷奶娘们跪了一地,当中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正站在摇篮边。这个少年脸上线条分明,眉目俊朗如星,就是有点过于女气。绾容见他腰间系了条黄带子,便知是位阿哥,又想到自己从未在阿哥所见到他,心里便明白了,当下行礼如仪:
“绾容给太子爷请安,太子爷吉祥!”
身为阿哥却不住在这阿哥所的,整个大清国只有一人[1],那就是住在康熙特意为他建造的毓庆宫里的皇太子胤礽。
胤礽见是绾容,笑道:“原来是绾容姐姐。常听皇阿玛夸赞姐姐文采出众,要我等兄弟们好生学习呢。”
绾容吓了一跳:“太子爷折杀绾容了,绾容怎能当得起这‘姐姐”二字?”
胤礽笑道:“皇阿玛亲口吩咐,要四弟叫你姐姐;况且我皇额娘和你阿玛是嫡亲的兄妹,你又比我年长,这姐姐俩字,倒更是合情合理呢。”
绾容扯出一个微笑,心道:“这太子爷不是好惹的,还是躲得远点为妙。”因笑道:“太子爷虽这样说,绾容还是受不住的,既然太子爷来看十四阿哥,绾容就先告退了。”说完立马溜之大吉,那胤礽在后面一连声的喊着“绾容姐姐”,她全当没听见。
等到绾容停下来喘了口气,这才发现跑到了十三阿哥屋外。这十三阿哥才两岁,正是咿呀学语好玩的时候。一进屋,绾容便看见地上一个小人儿摇摇晃晃的向自己跑来,奶声奶气的喊着:“姐姐——抱——”绾容一把抱了起来,摸摸十三的小脑门,笑问:“姐姐上次教你的古诗背过没有?”十三便掰着指头,一句一句嗲声嗲气的背出来:“日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绾容大乐,“吧”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十三真聪明!表扬!”十三抱着万荣的脸,也“吧”的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随即咯咯的笑起来,呵出的气正好吹在绾容的脖颈上,热乎乎痒兮兮的。于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就互相看着笑个不停。
绾容顺便向奶娘问问十三的情况,别的倒还罢了,只是两岁的小孩子长得飞快,新衣服穿了几个月就嫌小,最近光为了给十三做新衣服,就忙得几个针线上人晕头转向。
绾容突然发现一双做好了但还没绣花的虎头鞋搁在架子上,心里想起了什么,把鞋拿在手里细细比量了一下尺寸,在心里拿定了主意。
挑了风和日丽的一个明媚春日,绾容来到了永寿宫。敬嫔章佳氏看到绾容不请自来,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绾容先大赞了一番面前桌子上的六安茶,一转口又赞起敬嫔的女红,只听得敬嫔莫名其妙,但又不好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听着。
绾容寒暄了半天,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便郑重了面色,故意向两旁看了看,道:“娘娘,绾容有些话,不知……”
敬嫔何等明白人,当即屏退左右。绾容这才拿出一双素面虎头鞋来,摆在桌子上,说道:“绾容前些日子碰见了十三阿哥的奶娘,听说近些日子十三阿哥长得飞快,新裁的衣服转眼就显小了,那六个针线上人竟似忙不过来。绾容便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告奋勇,应了要替十三阿哥绣双鞋。本想着简单,怎知真正上手却着实不易,忙活了几天才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早就听说娘娘的女红技术精湛,今日里绾容是特意来请娘娘指教的,若娘娘肯帮忙,把这双鞋做得漂亮些,那绾容就感激不尽了。”
敬嫔刚开始还淡淡地听着,渐渐的神色就有了变化,等到绾容说完最后一句,这才明白了绾容的来意——她一伸手拉住就要蹲下行礼的绾容,轻声道:“绾容格格过奖了,我的女红哪里拿得出手呢,只是格格既然开了口,我也就尽力而为罢了。”
绾容微微一笑:“如此就多谢娘娘了。”
敬嫔把桌子上那双小鞋拿在手里,端详再三,轻轻叹了口气,眼圈儿便有一些泛红——她的胤祥,已经长得这般高了么?想当初,自从进了宫的头一日起,她便打定了主意安安静静的过日子,既不出头,也不争宠,就连自己唯一的儿子胤祥,也一直都是能见就见,不见也绝不强求。宫里头的人私底下都说她性子凉薄,连康熙都戏言她是个冰心人儿,殊不知这是她为了保护胤祥所采取的最稳妥的办法。自打绾容得了恩准进出阿哥所,哪个有子女的妃嫔不是尽力向她示好?自己虽说也每日念着胤祥怎么样了,但就是不开口——不是不想,是不能。
身为额娘,她也想像平常人家一样,每天为自己的儿子做饭缝衣,但在这制度森严,危机暗藏的皇宫里,却只能是一个奢望。从胤祥出生到现在的两年多时间里,他们母子俩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说比量着胤祥的尺寸给他做点什么。现下绾容名义上是请自己帮她的忙,但实际上,却是给了她一个机会,让她这个额娘,也能为自己的儿子略尽一份心。
敬嫔想到这里,抬眼看见绾容正微笑望着自己点点头,目光里全是了然,便也唇边一笑:“谢谢。”
平日里除了阿哥所,绾容还有一个常去的地方,那就是慈宁宫。但因为住在里面的仅有太后、淑惠太妃及其他寥寥几位太妃太嫔,因此虽富贵堂皇却略显清冷。当初绾容随佟皇贵妃依例向太后请安时,打听到太后素喜甜食点心,因此做了一品蝴蝶酥奉上,哪知此物甚合太后口味,太后也因此对这个“身怀绝艺”的丫头另眼相看。再加上太后本就是蒙古科尔沁大草原上的格格,而绾容来自现代,言语顾盼之间全然没有其他小辈在太后面前的战战兢兢、瞻前顾后,又很会讨老人家欢心,因此太后竟像疼爱孙女般疼爱绾容,几天不见还会发点牢骚:“绾容这小丫头,又跑到哪里去了?”。
绾容的脾气,是别人对我七分好,我就会十分奉还。太后既如此对她,她也乐意与太后亲近,以至于这慈宁宫,倒成了绾容的第二个家似的。仗着非凡的记忆力,绾容想方设法的把一些三百年后的美食小吃在慈宁宫小厨房里“复制”出来,成功了便乐呵呵的向太后太妃去献宝,于是乎什么蛋挞、汉堡、三明治之类的东西,全都在换了个古香古色的名字之后,端上了皇宫的膳桌。
有一次绾容来了兴致,决定要自制爆米花,反正都是打着太后的旗号,说要什么底下的人立即都能找来——绾容还算颇有自知之明,没敢把慈宁宫小厨房当作试验场,而是在宫里寻了个角落僻静处——失败再三之后,绾容终于激动地看见白色的爆米花出现在眼前,代价是满身的草灰和一群被爆炸声吓破了胆的宫女太监。成功的当天晚上,装在红木四格方匣里的爆米花就成了太后的点心,当然这爆米花也不叫爆米花了,绾容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窗含西岭千秋雪”。
打从这天起,绾容的日子是越发滋润了,没事儿就躺在贵妃榻上,吃爆米花喝奶茶——当然是改良后的奶茶。反正这绾容身材单薄纤弱,怎么吃也吃不胖,她也不用像在三百年后一样,因为职业的缘故,还要屡屡因顾忌着体重而节食——只除了心口时有时无的不适感。
这一日僖嫔赫舍里氏微恙,太后因为其姐孝诚皇后的缘故,向来对她另眼相看,因此特命绾容前去探望。绾容穿了身湖水蓝的衫子在前面走,后面跟着太后身边的宫女织娥。本来太后心疼绾容要她坐轿,但绾容一见阳光喜人,便索性决定来一次宫内散步,太后也就依她。
织娥是正白旗包衣出身,也算是太后面前的得力人儿了,与绾容素来交好。她从小在绍兴长大,偏巧绾容也曾在大学时到过绍兴旅游,因此一路上两人说说笑笑个没完,讨论着什么时候把绍兴有名的五香豆做出来尝尝。
两人在长而安静的甬道上走着。后面两个跟着的小太监各捧着捏丝戗金珐琅食盒,里面盛着些江南进贡的果品。过了奉先殿,绾容隐隐听见一阵惨叫嚎哭声,心里很是诧异,便问织娥:“我怎么好似听见人哭似的?”
织娥侧耳听了一听,道:“可不是么,不知哪一处的下人又忤了主子的意。”两人顺着奉先殿外的宫墙一溜过来,那哀号声越来越清晰入耳。
绾容皱眉道:“这是谁的脾气这么大,把人打得叫成这样。”织娥道:“格格没见过这个,哪里知道呢。宫里打太监,是一定要哀号出声的,为的是做个儆戒。[2]”她见绾容面有不忍之色,又低声道:“格格可别往心里去,这是常有的事儿,打死的都有。那年东宫里……”
绾容见她欲言又止,奇道:“东宫?毓庆宫?那不是太子住的地方么?怎么了?”
织娥后悔失言,但绾容哪里肯放过,织娥只得环顾四周,再压低声音,几乎附在绾容耳边道:“那年毓庆宫没了个太监,都说是掉在池子里溺毙的,但据说实际上是让……那位活活打死的。”
绾容的心“扑通”一跳,后背登时一阵发凉。她不是没见过太子,但她怎么也无法把那个俊朗甚至带着一丝女气的少年和杀人凶手放在一起。她轻轻的问:“那万岁爷知道这事儿么?”织娥道:“怎么会不知道?只是表面上压着做没事罢了——这宫里又有谁不心知肚明的。”
绾容突然为康熙感到一丝悲哀——对这个从小亲手带到大,两岁便立为储君,视为爱妻唯一的生命延续的太子,康熙是寄托了多少爱和期望在他的身上,然而天不从人愿,最终太子仍然成为康熙一生中最大的失败和遗憾。当康熙看着这样一个太子的时候,是不是会感到就算身为天下之主,依然有自己手中无法握住的事情?
绾容心里一阵发紧,不愿再去想这些,便甩了甩头继续向前走。织娥见她面色不豫,以为她心里不忍,便也默默无言的跟在后面。
过了奉先殿,便是太子居住的毓庆宫。绾容平日里从佟皇贵妃的景仁宫到太后住的慈宁宫,都会打毓庆宫跟前过,却无一次向今日这样感到寸芒在背,极不舒服自在。再加上那一声声的哀号分明是从毓庆宫里传出来的,绾容的脸上便更多了一份厌恶之情。她脚下的步伐不自觉地加快,竟像是要从这毓庆宫外逃开一样。
然而偏偏事情就不如她的意,眼见已到了毓庆宫的门口,突然一个小太监冲过来,二话不说一下子拦在绾容面前跪下,连连磕头,哀声道:“求格格大发慈悲,救救小路子吧!
织娥面色一变,在一边喝道:“怎么这么没规没矩的,竟敢拦主子的道?没长眼睛么?看清楚了这是谁!”
绾容还是头一次见织娥这么疾言厉色的,倒让她吓了一跳,忙笑道:“没事没事,别吓坏了他。”
那小太监伏在地上不起来,凄声道:“奴才绝非有心冒犯,只是人命关天,还忘格格垂怜!”
绾容听他说话言语不俗,像是个读过书的,便和声道:“别跪在哪儿了,好好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太监抬起头泪眼婆娑的跪在哪儿,也不起身,手向毓庆宫内一指:“太子爷说小路子弄坏了先皇后主子的旧物,说要把小路子打死呢!请格格救他一命吧!”
绾容问道:“那旧物是样什么东西?”
小太监道:“是件自鸣钟。”
绾容点点头,想了一想,伸手接过一个小太监手里的珐琅食盒,转身进了毓庆宫的门。织娥急得在后面一连串的劝着,又不敢放声:“格格!主子!这浑水可趟不得啊!更何况现下皇上不在宫里!”绾容头也不回:“让他们都在毓庆宫外候着,等我出来。你若不愿意,也不用随我进去。”织娥恨得直跺脚,然而一咬牙还是追着绾容进去了。
[1] 实际上,不只太子不住阿哥所。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五阿哥,他是孝惠太后养大的。
[2] 据《宫女谈往录》“挨竹板子,疼是小事,丢人是大事,让执法的太监把衣服一扒,裤子褪下来,一点情面不留,露着白屁股(内廷的规矩,挨打,是要肉直接挨到板子的,不许垫中衣),趴在廊庑的滴水下,一五一十地挨打,打死也不许出声(跟太监挨打不同,太监挨打不脱中衣,要大声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