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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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今是昨非
令绾离想不到的是，两日后，竟然真的收到了十四阿哥胤祯的请帖，定了十二月十八日在醉太白请客。
绾离先是高兴了一会儿，又犯了愁，自己该怎么出宫呢？然而还没等她想出办法，又一个消息传来：康熙御驾回銮了。
这一次谒陵，比起前一次出巡时间短得多，不过月余，绾离估计着是要赶回来过年的缘故。
临近年根，朝廷忙得很，一会儿议论河务，一会儿要捉拿贵州叛逃的土司，一会儿处理刑部的监斩犯人名单，偏偏西藏那边也不平静，时不时送来一些不好的消息。
在这种情况下，康熙一回京，除了给皇太后请安，便哪儿都没去，一心处理朝政，自然更没空闲见绾离了。
胤祥倒是一回来便来找绾离，看她的目光大有挖地三尺之意。半晌才笑道：“四哥的信上说你大好了，我怕他搪塞我，总没敢信，今日一瞧竟是真的。就只是瘦了些。”
绾离笑道：“我整日被她们拘在屋子里，不怎么活动，吃得自然不多，瘦了也是应该的。”
胤祥道：“我听四哥说你原名儿叫绾离，原来竟叫错了这样久。”
绾离微笑道：“名字而已，不值什么。随你怎么叫都好，我总归知道你叫的是我。”
胤祥听了那句“总归知道你叫的是我”，心里面突然泛上浓浓的暖意。说不清道不明，但是是一种近乎执拗的温暖，似乎许久之前就曾经存在过，现在终于又重新回来。
绾离见他神色有异，轻声道：“想什么呢？”
胤祥平整一下情绪，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来：“这个给你。”
绾离翻了翻，里面的字弯弯勾勾，自己一个也不认识。
胤祥见状一拍脑袋：“哎呀，我忘了你不懂得藏文。”
绾离如同看到国宝一般看着他：“你懂得藏文？”
胤祥依旧紧着眉：“打小念书时学的，说不上精通，看本书还行，但是……除了佛经。”
见绾离笑的一脸会意状，他不禁也笑了：“说到藏文，兄弟里面最厉害的当属四哥，三年前从青海来了一位高僧，两个人面对面用藏语辩论，一旁的人都听傻了。”
绾离对这些倒没什么好感，只问道：“四爷在这上面很用心么？”
胤祥道：“也说不出用心不用心……只见他日日拿着经书看，倒也没见他向寺庙布施，平日里见了佛像，也是不拜的。”
绾离一撇嘴，胤祥指着那册子道：“这是一本诗集，是我在谒陵路上偶然得到的。里面的诗都极美，可惜我水平有限，译不出藏文的妙处。等我得空儿央了四哥帮忙译出来，你看了定然喜欢。”
腊月二十三，小年。康熙把诸多事情处理完毕，终于腾出时间见绾离了。
乾清宫东暖阁里，康熙和佟贵妃坐在炕上，下面椅子上坐了一溜人。绾离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番情形，她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词：三堂会审。
不管那么多，先跪下再说。绾离先对着康熙行礼道：“皇上吉祥。”又对着佟贵妃行礼道：“贵妃娘娘吉祥。”
她没见过佟贵妃，但是只瞧一眼便晓得。那眉眼，和孝懿皇后是同一股儿味道……
素棠侍立在侧，闻言有些惊讶。并没有人事先指点过绾离，绾离怎么知道上面坐的便是佟贵妃？
对着上面行礼毕，绾离便不去管下面坐着的人，连看也不看一眼，只略略低着头。
康熙和声道：“起来回话吧。”见绾离站得远，又道：“到朕跟前儿来。”
绾离依言走到脚踏边，康熙尚在细细打量她，佟贵妃已然眼圈泛红：“这模样儿……不会有错。”
康熙道：“你知道自己是谁么？”
绾离道：“原先以为自己知道，前几日才晓得，原先知道的是错的，所以现在不知道了。”
这拗口的话经她说来，康熙听在耳中只觉得感慨万千。于是又温颜问道：“小时候家里的事情，还记得什么吗？”
绾离摇头：“不记得了。”
莫说小时候不记得，就是问她两年前绾离做过什么，她也一样不记得。
康熙没说什么，佟贵妃开口道：“皇上，这孩子五岁上就离家了，记不得也并不奇怪。”
康熙却不放弃，问道：“你仔细想想，不要慌——家里有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家里是什么样？”
绾离微微皱了皱眉，这无异于要她生编滥造了。康熙见她半晌没有反应，一瞥苏培盛，后者忙端了个漆盘出来，盘内黄绢铺底，内中搁着七八样东西。绾离瞧过去，有簪子，有荷包，有珠花……她只瞧一眼，便知道是俱都是价值不菲的东西。
看到最后一样，她突然极轻的“咦”了一声，目光凝住。
那是串凤眼菩提数珠。
稍近些仔细瞧了瞧，她却失望的发现这并不是自己的那串。虽然珠珠相似，串串相同，但毕竟是曾经日日戴在手上的东西，细微的差别，还是能够分辨出来的。
她那一串，有两颗相邻珠子的颜色略淡些，对光尤其明显。
可惜了一声，绾离又把目光移开了。
康熙一直观察着绾离哪怕最细微的一个眼神和动作，自然也发现了绾离看那凤眼数珠的时间稍长一些，那神情先是欢喜，后是失望。他似乎自己都在心里的某处地方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拿起那串凤眼菩提数珠，亲自帮绾离套在腕上。
“绾离啊，朕总算是找到你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康熙一句话，众人都知道这便是认下绾离了。佟贵妃登时喜极而泣：“这下可好了，总算是寻回来了。”
于是，绾离就在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回事的情况下，在康熙的金口御言下，正式成为了赫舍里家的小格格，长泰失踪多年的小女儿。
“儿臣谨贺皇阿玛，寻回了端懿公主的妹子，长泰公若是地下有知，定然感念皇恩、欣慰不已。”
一男子起身上前道贺，绾离看去，一身杏黄，竟是太子。太子一开头，后面的人便纷纷跟着效仿。
太子又笑道：“这下好了，咱们兄弟几个又多了个妹妹。”
在座的几位皇子都称是。
在一片恭喜声中，绾离心中却既清醒又糊涂。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那个走失的赫舍里绾离，偏偏周围这许多人都认定她便是那赫舍里绾离。
她脑子乱哄哄的被佟贵妃拉着手，后者一面流泪一面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绾离瞧着她，虽然两人只是初见，但因着先前和孝懿皇后的深厚感情，绾离对她并不排斥，甚至下意识的有几分亲近。她不觉轻轻拍拍佟贵妃的手，柔声唤道：“娘娘。”
恰在此时，耳中听着康熙道：“赫舍里绾离，乃忠臣亲贵之后，自今日起，收为朕之养女，抚于宫中。此女承仁孝、孝懿二后之血胤，身份贵重，诸事均照和硕公主例，但、不序排行、不入玉牒。”
言毕，他看着绾离，似乎在问，朕这样安排，你明白么？
绾离直到此时，才相信康熙是真的为自己、或者说，为绾离打算。他给了绾离公主的待遇，却又不给她公主的名分；换言之，自己可以享受皇室公主所有的权利，但是，不必承担皇室公主相应的责任和义务。
她微微一笑，真心实意的谢恩：“绾离谢皇上恩典。”
佟贵妃突然想起一事，以帕拭泪，问道：“皇上，不知绾离住在这宫内哪一处？臣妾也好尽早安排。”
康熙显然也是才想到这个问题。以绾离的身份，自然跟着佟贵妃住才妥当，但佟贵妃所居的承乾宫，东西配殿都已经住了人，东配殿的文贵人尤其身怀有孕不易搬动，佟贵妃位居六宫之首，也有就近照料的意思。储秀宫的丽景轩倒是很好，但今年正是秀女大选之年，储秀宫一早预备了做秀女在宫内的居住之所。思来想去，似乎只有景仁宫合适，但景仁宫内自端懿公主下嫁，已经空置了十几年，若真要住人，必定得正经收拾一番才好。
佟贵妃的意思，显然也属意景仁宫。那里和她的承乾宫只有一道之隔，照拂起来也方便。只是这样一来，在景仁宫重新打理的时间内，绾离该住在哪里呢？
太子听见康熙和佟贵妃的讨论，上前道：“禀皇阿玛，儿臣倒是有个法子。”
康熙道：“说来听听。”
太子道：“先前端懿公主在宫外的府邸，并未另赐他人，皇阿玛可让绾离妹妹先在公主府内暂住。”
八阿哥胤禩立即上前道：“二哥有所不知，那公主府虽在，府内一应物品却不齐全，家丁人手也不足。并不是即刻便能入住的地方。”
太子笑看胤禩一眼：“我看八弟府上倒是一应俱全，不如让绾容妹妹先到你府上暂住算了。”
胤禩退后一步，躬身道：“若是皇阿玛吩咐，儿臣定然不辞。”
两人一来一往，暗自较劲，康熙倒是受了启发：“若让绾离到你们几个府上住几日，倒也没什么不妥。自家人么，多熟悉一下也好。”
此言一出，在座的几个皇子，除了仍居宫内的太子，全部跃跃欲试。很显然，康熙让绾离住在谁的府上，将是一种不言而喻的看重和信任。
康熙却看向绾离：“绾离，朕许你来选。”
绾离一听，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胤祥。康熙恰在此时说了句：“除了老十三不行。他府上连个嫡福晋都没有，你去了定然照看不妥。”
绾离一脸失望道：“那就任凭皇上做主。”
康熙见她丝毫不掩饰的小女儿神态，也不禁扬了扬嘴角，道：“老四。”
胤禛道：“儿臣在。”
康熙道：“在座的除了太子，便是你最年长，绾离又是绾容的妹子，你们两个比旁人原本就近一层。景仁宫打点好之前，绾离便先住你那儿罢。”
胤禛应道：“儿臣领旨。”
君臣父子应对之间，绾离几乎可以预见自己并不怎么美妙的将来。
还有一条，康熙却是没说的——那四福晋那拉氏，乃是儿媳辈中自己头一个放心之人，绾离交给她，定然妥当。
事情既定，众人便各自跪安。康熙看看绾离，语气温柔：“绾离丫头，你回去让素棠帮你收拾收拾，过午便出宫吧。只管在你四哥府上安心住下，没多少日子便回来了。”
绾离眸子一转，径直走到胤禛面前，嫣然道：“四哥，多有麻烦了。”
胤禛道：“绾离妹妹言重了。”躬身对康熙道：“皇阿玛，儿臣这就回府安排，未时再来接绾离妹妹出宫。”
康熙颔首，又道：“除夕的家宴，早些带绾离丫头进宫来，正好让你们兄弟妯娌都见见，叙叙名分，行个家礼。”
所有人都走光了，绾离还在地下磨磨蹭蹭不动。康熙抿了口茶，抬眼见绾离在跟前，笑问：“你怎么还不去？”
绾离“扑通”一声跪下：“皇上，我怎么想，都觉得奇怪。您真的确定我就是赫舍里绾离么？小时候的事，我一件都记不得了。就算有那块玉，也不能代表什么啊？”
康熙失笑：“原来你是不放心这个。”他点点头，“绾离丫头，你很好，不愧是绾容丫头的妹妹。”一般人若忽然置身于富贵中，不欣喜若狂才怪，怎么还会去细究到底是真是假呢？
“朕说你是，你就是。别的就不要担心了。”康熙走到她跟前，伸手拍拍她的肩，“还有，都管老四叫四哥了，叫朕的时候也要改改口，不然听着不像那么回事儿。”
出宫的马车上，绾离和胤禛对面坐着，一言不发。绾离郁闷的想，早知道就不要坐车，干脆骑马或坐轿算了，至少还能一个人落得清净。对面那个人的手腕上，那串凤眼菩提数珠，一直在那儿碍眼。自己手上这串就顺眼多了。也不知道原先那串到哪里去了，大概会被陪葬吧？
陪葬。想到这个词，绾离浑身打了个冷颤。
胤禛一直都在老僧入定般静坐，捻着数珠不语，这时忽的抬头问道：“你冷么？”
绾离心想此后有相当长时间要寄于此人屋檐下，关系还是缓和些得好，忙道：“我不冷。”
胤禛看了她一眼，“就快到了。”
绾离笑笑，忽然下定了决心问道：“四爷，那个……”
虽说当着康熙的面儿叫了四哥，但绾离心里怎么想怎么别扭，因此她决定，私下里还是叫四爷来得自在。
胤禛倒没注意称呼上的细微差别，只是盯着她等待下文。
绾离被那双黑眸看得又一个冷颤，硬着头皮道：“我听说……你和我姐姐很熟？”
一言既出，她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这算不算是废话？忙又挥挥手道：“当我没问。”
胤禛冷冷扫了了她一眼。绾离顿感一阵头皮发麻，在马车内东瞅西瞅，见角落里有团东西，便抓在手里，展开抚平一看，是一张字纸。
字是龙飞凤舞的行草，须得尽力辨认，才看得懂那上面写的是什么。绾离把字往窗口凑近一些，一字一字默念道：
磨洗无从鉴更真，清光一片自常新，既然此地临今夕[1]……
是胤禛的字没错，但后面越写越草，她已经完全无法辨认了。
胤禛见她若有所思的皱眉头，再一瞧她手里的字纸，原来是自己前几日弃了的半首诗。
“你看得懂？”胤禛问道。他也知道自己写的有多乱。
绾离听他语气中带了一丝怀疑，心下不悦，接口道：“虽然这字堪比杂草，但勉强还是认得出的。”
胤禛如何听不出那话中的讽刺意味，只是扬扬嘴角：“念来听听。”
绾离大声念道：“磨洗无从鉴更真，清光一片自常新。既然此地临今夕，岂不当年照古人！”
最后一句她看得不甚清楚，只见字形约略不错，便照着记忆中的念了出来。还要再念后面的“冉冉浮生成往迹，茫茫世事总飞尘”，突然醒悟纸上只写了四句，忙收住不提。
胤禛极其怪异的看了她一眼。
绾离突然有不妙的感觉。
胤禛拿过字纸，指头点着最后一句，一字一字念道：“我这里写的是，不、应、当、年、照、旧、人。”
不应当年照旧人。
岂不当年照古人……
见绾离傻掉，胤禛竟然笑了笑：“也好，比原先那句大气多了。”一面扬声道，“备墨！”
须臾笔墨从帘外递了进来，胤禛提笔掭墨，在那张皱巴巴的纸上续道：“……岂不当年照古人！冉冉浮生成往迹，茫茫世事总飞尘。会须直上清虚府，永向蟾宫伴桂轮。”顿了顿，又在最右边提上题目：今月曾经照古人。题目倒是写的很工整。
写完自视一番，很是满意的样子，忽的又轻叹一声，放下字纸，依旧恢复原样，静坐捻珠。
绾离把那张字拿在手里看，看到题目里那个月字，最左边的一撇略微延长抬起，恰似画了个月牙儿。
和自己的字迹如出一辙。
突然眼泪就开始不听话的往下掉，噼里啪啦打在纸上。那日在景仁宫，自己因着孝懿皇后病重，无心临帖，旁边的孩子伸手过来写了个月字，和自己写的那般相像。
胤禛突然道：“你姐姐，她很好。……你不像她。她不会这么个哭法。”
听闻此话，那眼泪更是绝了堤。
就算仍旧是赫舍里家的格格又怎样？就算康熙仍然宠爱自己又怎样？就算宫里依旧有位佟家的贵妃对自己温柔关照又怎样？就算仍然会住在景仁宫又怎样？就算手腕上仍旧套着凤眼菩提数珠，那孩子的字十几年都没变，又怎样？
所有的人都还在，所有的人都以为自己是绾容的妹妹，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其实绾离就是绾容。
未来的日子不知道有多长，而她，将要面对一个死去的自己，活着。
“爷，到了。”
外面的人声响起，马车停了下来。
帘子掀开，胤禛起身便要下车，突然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拉住。
绾离的眼眶里晶亮晶亮的，她慢慢的，但是坚定的开口：“你说的没错，我不是姐姐，我就是绾离——我们两个，没有半点相像。”
说这话的时候，一滴眼泪划过唇角。
等到绾离下了车，向站在府门口迎接她的四福晋那拉氏等人走过去的时候，胤禛回头看她。她的脸上全是愉悦的笑容，没有半点旁的痕迹。
“四嫂。”绾离对着那拉氏一福，那拉氏还了个平礼。“这段日子怕是要麻烦四嫂了。”
那拉氏雍容端庄站在那里，笑吟吟的拉住她的手：“这话是怎么说的？这麻烦，怕是旁人都求不来呢。在四嫂这儿，就当是住在自个儿家里吧。”
[1]《世宗宪皇帝御制文集》今月曾经照古人
磨洗无从鉴更真，清光一片自常新。既然此地临今夕，岂不当年照古人！冉冉浮生成往迹，茫茫世事总飞尘。会须直上清虚府，永向蟾宫伴桂轮。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第十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