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十肆笔交易·双生花》千年笑儿

5、火

　　瑾洛跑进地牢，下面第一间就是关着沙臻的那间牢房。
　　沙臻一动不动地躺在里面，不知生死，连有人来了都没有反应。
　　瑾洛一把把试着钥匙，颤声唤道：“父王，父王我是瑾洛！”
　　沙臻终于动了动，睁开眼睛看见瑾洛，似乎这个惊喜来得太大，居然让他一下子坐了起来，道：“瑾洛！”
　　瑾洛打开了门，跑进去扶起沙臻，道：“父王，太好了……”哽咽地说不下去。
　　沙臻道：“瑾洛，你还活着？”
　　瑾洛点头，急道：“父王，你知道瘟疫的事吗，你有没有染上？”
　　沙臻虚弱地摇摇头，或许是因为他被单独关着，离里面又远，倒没有染上那瘟疫，只是本就上了年纪，长期的饥饿和折磨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瑾洛见父亲的确没有那些可怕的症状，松了口气，沙臻道：“瑾洛，你怎么会回来？那个畜生欺负你了是不是？”
　　提起卓赫翊，瑾洛心中一痛，强笑摇了摇头，道：“没有父王，他对我还好，这次是我求他放我回来照顾你……”起身道：“您先休息一下，我去看看其他人。”

　　原来的四十余人被关在四间牢房里，可瑾洛一路走进去，居然越走越不对劲。经过第一间牢房时吓了一跳——里面的十几个人竟全都躺在地下，体有尸斑，俨然已有死相。
　　瑾洛掩住口，飞快地逃离那里，去看其他几间牢房。幸好后面的几间不是这样的情况，至少人还活着。
　　瑾洛走到最里面的、原先关她的那一间。牢内瑾瑶正蹲在地上，似乎在照料一个妇人，听见瑾洛声音，猛然回首，惊道：“姐姐？”
　　已经好几天没有人来了，牢里众人看见瑾洛回来，均像是活见了鬼。瑾洛还是一把把试着锁匙，还能走动的纷纷围拢过来，瑾瑶也走到牢边道：“姐姐你回来了！你是来放我们出去的么？”
　　虽然从前这些族人并不见得有多亲近，但此时见到她们，瑾洛心中还是有些不一样感情。她平复一下心神，冷静了些，现在她必须坚强起来。
　　瑾洛摇头道：“不是，我们还不能出去。”没让众人开口，接着道：“什么也别问，瑾瑶，把瘟疫的事情告诉我。”她不想再解释一遍她与卓赫翊的事。
　　瑾瑶凄然道：“几日之前咱们这里有人开始发病，西戎的人发现之后，连饭也不进来送了。”
　　再这么下去，不病死也要饿死了。其实即使是在没有疫病之前战俘营每日也没有多少食物，幸亏瑾瑶让大家尽量把口粮留下来，她们这一牢的人才勉强顶了这几天。
　　这般死人活人处一室，吃喝便溺都在这间小小的牢里，不知还有多少人会染上。瑾洛沉默一下，道：“现在还剩多少人活着？”战俘营里，即使没有疫病，也每天都会有人死去。
　　瑾瑶道：“咱们这间还有九个人，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现在虽然出不了地牢，但是至少可以在地牢内活动了，瑾洛打开了牢门道：“还行的赶紧离开这间地方，走不动的互相拉扯着点。”对其他三间也是如此，最终还活着的人都转移到了一间比较干净的空牢房。还剩下二十几人，远离了尸气，均又重新燃起求生的欲望。
　　瑾洛终于能休息一下，呆呆看着瑾瑶照料众人。这些人里有原来自己喜欢的，有原来自己讨厌的，可是现在，小小的个人好恶在生死面前都变得可笑，她不知道最后，这些人里有多少能活着出去。
　　幸好瑾洛幼时亦染过瘟疫，记得那年疫病在东胡闹得很凶，连王子公主都病了，遑论他人。只是公主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顾，普通人要是得了病，基本就是听天由命。
　　瑾洛有些出神，瑾瑶走过来，道：“姐姐，你怎么了？”
　　瑾洛看了瑾瑶一眼，道：“瑾瑶，你知道这个病怎么治么？”她记得瑾瑶的母亲好像是周人医女。
　　瑾瑶黯然一下，道：“知道是知道，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那些药也不好找，又是这个时节……”
　　瑾洛亦明白了，道：“别说了……你妹妹怎样？”
　　瑾瑶看着一边的小妹，凄然道：“病了好几日了，连水都喂不下去。”
　　瑾洛看着瑾瑶，心头涌上一丝复杂情绪。这么多日子，瑾瑶尽力照顾着身边的人，比她更不容易。如果换了是她，一定先绝望了。可是瑾瑶性子柔软，却也在这种时候看出她的强韧来。
　　瑾洛与瑾瑶尽量照顾着众人，晚上的时候，有人送来了食物。虽然还是不多，可是比以前是多得多了。来人居然还向瑾洛询问需要什么东西，瑾洛急忙让瑾瑶说了些药物，把最重要的东西先要来。来人记下，走了。

　　也幸好东胡王宫地库之中保存了些草药，西戎的人依瑾洛说的在库里找到了那些药。有了药，生病的人们终于得到些救治，开始有好转的迹象。外面的人也依照瑾瑶说的方法医治感染上的士兵，均有功效。
　　瑾洛在战俘营呆了三日，而第三日黄昏，西戎王城下却有一队轻骑快马赶至。
　　来人是卓赫翊的兄长，亲王卓赫骞。
　　卓赫翊知定有急事，与卓赫骞入帐内相谈。
　　卓赫骞连水也顾不上喝，道：“弟弟，你攻占了东胡的事现在传到了整个草原，义渠王与东胡交好，现正集结大军赶来救援东胡，讨伐我们。”
　　卓赫翊道：“什么！”这个消息太大，一时连他也有些乱。半晌，咬牙道：“姓翟的那个小子，说什么支援，不过是打着道义的旗号来捡这个现成便宜！”他的军队刚打了一场仗，现在城里又闹了瘟疫，义渠人这个时候到来，他们真的经不起一场围攻。
　　卓赫骞道：“下一步怎么做，你要快拿主意。”
　　卓赫翊沉默良久，望着地图，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道：“撤退，我们回西戎。”今日失去的，他日他一定会再讨回来。加倍地、讨回来。

　　压抑的乌云笼罩了王城，西戎进入紧张状态，连气氛都那样焦灼。义渠人就要来了，军队连夜击集结，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撤出这里。
　　卓赫翊要处理的事情很多，恨不得能分出几个身子。时间越来越不等人，军队已经开始出城，卓赫翊这个大王却不见了。
　　卓赫翊一人一马，飞奔至那个阴暗的地牢。

　　牢里的瑾洛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今日入夜开始外头便很嘈杂，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令人不安。
　　卓赫翊行走在地牢间，甚至经过沙臻的时候都顾不上理他死活。从未见他脸上有这样惶急的神色，卓赫翊举着火把，在幽深的望不到头似的地牢里，高声道：“瑾洛！”
　　瑾洛正在走廊上为病患送药，忽然听到了卓赫翊的声音！
　　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瑾洛浑身一震，忽然猛地起身，顾不上连手里珍贵的药都打翻了。
　　瑾洛在牢中飞快地奔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跑向那个魔鬼，她只是想见到他。
　　她好想见到他。

　　瑾洛亦出声回应，卓赫翊听见她声音，心头忽如大石落地，加快了脚步向里面走。
　　瑾洛跑着，跑着，终于看见一片火光，卓赫翊执着火把出现在她视线之中。
　　瑾洛忽然很想流泪，再也控住不住，扑进卓赫翊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为什么？他明明是一个魔鬼。
　　卓赫翊一手抱着瑾洛，片刻，待她冷静了些，终于道：“好了，快跟我走。”
　　瑾洛惊道：“什么？”
　　卓赫翊冷峻道：“义渠人快来了，我正在撤退。”
　　疫病刚有些起色，或许再有两天就能控制了。瑾洛睁大眼睛，摇着头后退道：“不行，我不能扔下她们……”
　　卓赫翊上前抓住瑾洛咬牙道：“没时间让你在这发慈悲，她们活不成，再不走你也会死在这！”
　　瑾洛无论如何不能这么走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跟卓赫翊拉扯起来。瑾瑶等人闻声也往这面过来，卓赫翊心中怒气忽又涌起，盯着瑾洛道：“你当真不跟我走？”
　　瑾洛大声道：“我不走！”
　　卓赫翊狂笑起来道：“好……那你就和她们一起死吧！”忽一把将瑾洛推进牢里，将火把扔在地上。火星落在稻草上，立刻浓烟滚滚，迅速地烧起来。
　　可怕的火光中，卓赫翊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烟雾里。瑾洛的心再一次跌到了谷底，连逃生都忘了，呆呆跌坐原地……

　　瑾瑶和几个人赶到，见牢中着火，均大惊失色。看见瑾洛就那么坐在那里，瑾瑶忍着浓烟，呛得连连咳嗽，跑进去拉起瑾洛道：“姐姐，快跑啊。”
　　瑾洛如梦初醒，道：“快救人，快回去叫她们！”
　　瑾洛和瑾瑶跑回里面，众人听说着火了，均骇然失色。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往外面跑。
　　无奈还有许多人根本站不起来，瑾洛和瑾瑶在最后，勉强扶出了几人，外面火势却越来越大。
　　瑾洛看了看剩下的几个人，终于一咬牙道：“没时间了瑾瑶，我们快走。”
　　那几人或是自知病入膏肓，即使出去了也活不成，人之将死，亦劝说瑾瑶道：“公主，你别管我们了，快走吧。”
　　瑾瑶与瑾洛含泪离开了监牢，往外面跑。水火无情，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卓赫翊那把火竟越烧越大，火光冲天，半座地牢都淹没在火海中。即使行走在没有着火的地方亦炎热非常，那浓烟更是令人喘不过气。
　　就快到出口了，瑾洛忽然转了个弯，对瑾瑶道：“你先出去，我要去救我父王。”
　　瑾洛飞快地跑到父亲所处的那间牢房，一路呼唤道：“父王！”前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瑾洛终于跑到牢门前，却尖叫一声，面如死灰。
　　牢门还是敞开的，沙臻躺在地上，胸前插着匕首，已然气绝。

　　瑾洛连滚带爬地冲进去，拼命地摇晃道：“父王，你醒醒啊。”
　　沙臻的身子还有些热气，显然刚断气不久。
　　瑾洛摇不醒父亲，颓然地瘫坐地上。火已越烧越近，她呆呆地望着周遭的一切，泪流满面。
　　“姐姐，姐姐——”
　　良久，瑾瑶的声音传来，找到了这里。方才她与众人跑到外面，所幸现在地牢虽然起火了，最外面的大门却没有锁。西戎人已经撤退了，所以只要是跑出去的便就算逃过这一劫。可是等了半天还不见瑾洛出来，瑾瑶去而复返，前来寻找瑾洛。
　　瑾瑶看见瑾洛瘫坐牢里，吓了一跳，看见沙臻死了，更是惊骇不小。但此时什么都没时间说了，瑾瑶捂着口鼻，拉起瑾洛道：“姐姐，快走啊。”
　　瑾洛哭着抱住父亲的尸身，颤声道：“我要把父王带出去。”
　　瑾瑶道：“地牢要烧塌了，快走！”不由分说，也不知道从哪来这么大力气，拉拽着瑾洛往出口走。
　　地牢果真开始塌陷，梁熔墙倒，土石一块块砸在沙臻的尸身上。这曾经纵横草原的枭雄，居然就这般凄凉地死在这黑暗的地牢里，连尸身都没得收殓。瑾洛看着父王一点点消逝在视线里，被瑾瑶拉出地牢，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