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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解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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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茶渍尚未晕开,斯文的青年便已从口袋中取出一方丝帕,盖住一桌狼藉。
他神色自若,举止得体。即便因为震惊而翻倒茶杯,也不曾露出失仪之色。
但事实上,在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他确是有刹那的惊疑。
那是早就不该再出现的,绝不在预计中的名字。
将完满棋局打乱的变数。
——彭三鞭。
这个早已死亡,还是被他们九门之人联手杀死的西北一霸,青年从未想过会再一次的,在长沙城内听到他的名字。
坐在青年对面,一身月白旗袍并熨着大波浪卷的年轻女子远不及他镇定,一张芙蓉面白了大半,六神无主地嗫嚅道:“九爷……”
九门的九爷,解九眉宇微紧,却不忘给女伴一个安抚的眼神。
他没有回头——并非不想,而是已成本能的强大自制力深深地止住了不明智的冲动——径直起身,半侧着跨了一步,提着被濡湿的丝巾,绕过半丈屏风,“小二——”
解九就这么名正言顺、不显丝毫刻意地见到了“彭三爷”。
——即便在上流社会中也甚少见到的出色仪容,随意地坐在窗边,举手投足间自有一套章法,显露出唯有底蕴深厚的家族才能熏陶出的教养。
眼前这与他一般年纪,公子哥似的年轻人,和他记忆中的“土财主”彭三鞭天差地别。
在他打量“彭三鞭”的时候,冒名彭三鞭的段正尧也注意到了他,黑如墨的瞳仁正对上他的视线,略一停顿。
——非常敏锐的一个人。
解九如此判断,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然后,他便将目光转向店伙计。
“伙计,我这边打翻了茶盏,麻烦你收拾一下。”
“好嘞。”虽然跑堂还想捞点外块,但九门的九爷他也不敢怠慢,忙殷勤地一甩抹布,趋步走到屏风的另一面,整理一桌的狼藉。
解九便跟着回到原来的座位,再没有看段正尧一眼。
仿佛他绕过屏风的目的,就只是为了找店伙计收拾桌子一般。
但等桌子收拾干净,解九再次坐下的时候,他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一杯茶凑到口边,停了许久也未饮下。
他对面的女伴坐立不安。
这边厢的安静,衬得屏风另一边的声音愈加清晰起来。
跑堂伙计殷勤地细数本地的奇闻趣事,而那位“彭三爷”十分感兴趣地听着,偶尔追问一两句,谈吐文雅而风趣。
这样的一个人,说他是西北那个臭名昭彰暴发户“彭三爷”,任凭谁都不会相信。
尽管已经确定了对方是个冒牌货,可解九并没有因此放下心来。
相反的,正因为这人不是彭三鞭,他反而觉得更加糟糕。
什么样的情况下,一个博学文弱的世家少爷会冒名顶替一个大老粗的身份,孤身一人深入到人仇敌的老巢?
来者不善。
解九默念道。他侧耳细听,隔着朦胧的紫竹屏风,那如清风般温和、带着点独特北方腔调的声音徐徐传来——
“我来此地,是为了寻我那离家出走的未婚妻。”
解九捏紧茶盏的边缘,心中蓦地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彭三爷相貌堂堂、仪表非凡,您的未婚妻必是贤淑雅静的名门闺媛,与您正成一对儿。”
仿佛被取悦一般的低沉笑声。
屏风背后的男人,用状若宠溺的语气,说着别有深意的话。
“我的未婚妻,姓尹。”
——他的目标果然是尹新月小姐?
未等解九琢磨出更多的信息,那如拂了蜜的声音倏然一变,锋锐地刺入他的耳中。
“我背后的先生,你说是吗?”
空气仿佛凝滞在了一处。
这全然违背常理的一句问话,令解九高速运作的大脑险些当机。
对方何时识破自己的身份,对九门了解多少,又是否早有预谋地侯在这座茶楼,这些都不重要。
让解九难以理解的是,对方为何要这么问他?
不管这位“彭三爷”的目的是什么,他分明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以此麻痹他们的注意力,完全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撕破那层窗纸。
哪怕是试探与诈唬,也太草率了些。
不该。也没有理由。
因为心存疑虑,解九迟迟没有接口。
这一迟疑,屏风另一边的人便若无其事地喝起了茶,好似刚刚的那句话只是一时兴起,或是一时冲动的产物。
他是那种鲁莽而沉不住气,会被冲动左右的人吗?
不像。
解九皱紧眉,右手无意识地伸入西服内侧的口袋,想要拿些什么。但那里什么都没有。而他也自隐隐焦灼中回过神,想起自己早已戒了吗/啡,便端起精致莹白的茶盏,分开盖子猛灌了一口。
一阵无言。
隔着一道屏风,解九爷的心情难以平静,而搅乱他心绪的那人,却是该喝喝,该吃吃,文雅风流,仿佛早已忘了刚刚那个小插曲。
打破这一不和谐安静的,是被跑堂伙计迎入茶楼的三个熟人。
“二爷,夫人,尹小姐,这边请。”
——糟了。
解九再顾不上维持那表面上的平和,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因为这边的动作太过明显,刚踏上二楼大堂的三人一眼就看到了他。
“解九?”二月红还未露出笑容,就接收到对方严峻警示的眼神。
二月红面上的神情淡了下来,他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挡在两位女士的前方。
“好久不见,”口上仍在叙着旧,二月红的目光却没有继续和解九相对,而是转向了解九身后的屏风。
纤薄蚕丝制成的屏风面上,映着一道颀长合度的身影。那身影甚是陌生,即便不曾看到正脸,二月红亦能肯定自己与对方从未谋过面。
但他没有松懈。
他很了解解九,能让解九不管不顾,选择用如此直白浅显的方式警告他的人,必定不会是好相与的角色。
敏锐聪慧的尹新月早已看出异常,她往丫头的方向移了一步,握住了丫头的手。
跑堂的伙计不了解情况,见三位贵客停在楼道口,气氛凝重,也不好多问,讷讷地侯在原地。
屏风后的人仍在悠闲地喝茶。
大约半分钟的功夫,那人放下茶盏,从屏风后走出。
眉目疏朗,衣着鲜亮,不管怎么看都与这简朴的茶楼格格不入的公子哥,对周遭各色的目光视而不见,甚至也不曾正眼看三人:“请让一下。”
尹新月挑眉,毫无畏缩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直白地质问:“你是谁?”
丫头抓紧了她的手。
尹新月没有动摇,她细微地嚅动唇,低声安慰红夫人:“没关系的,丫头。迟早要问的问题,不如早一点问,把一切摊开反而简单些。”
看似莽撞的女孩,一双秀目中含着睿智与通透。
“——你不像是这里的人,你也来自北平么?”
段正尧侧眸看了她一眼,对她的询问置若罔闻。
“小姐,你挡到路了。”
尹新月挑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倒也爽快地往边上走了几步,将楼梯口的路让了出来。
还做了个请的手势。
段正尧不疾不徐地下楼,步履稳健,从头至尾再未看过几人一眼。
二楼大堂,浓妆艳抹、身穿一件立领翻花蓝旗袍的女子匆忙跟上,怀中抱着一件褐色大氅。
“三爷——”
“三爷?”尹新月嚼着这个词,明媚的眼转向作壁上观的店伙计,“小二儿哥,你知道刚刚那个少爷是谁吗?”
“嗐,这个我知道。”刚刚为段正尧唱菜名的跑堂从屏风后钻出来,急不可耐地插嘴道,“那是来自北方的大老爷们,来这里寻未婚妻的——那位爷姓彭,我听那旁边的小姑娘叫他彭三爷呢。”
彭三爷?!
尹新月一惊,求证似的看向解九,却见后者微乎甚微地点了头。
“彭三鞭——?!”
怎么可能,彭三鞭不是那个庸俗低劣的大老粗吗?已经死在半途的火车上,怎么这又冒出了一个?
还是说,那个粗劣的彭三鞭也是假的,刚刚那个才是正主?
想到店伙计方才的那句“来这里寻未婚妻的”,尹新月不觉心乱如麻。
见她脸色不好,解九松开眉间的皱痕,淡声宽慰道:“尹小姐不必太担心,这件事佛爷会妥善处理的。”
听了这话,尹新月不禁翘起唇角,但她很快平复那道弧度,言不由衷地哼了一声:“他?他说不定巴不得我被那什么未婚夫接走,从此再不用被我烦呢。”
茶楼后巷,丹蔻好不容易才追上段正尧。
“爷……”
“说。”
“爷准备……如何?”丹蔻绞紧手帕,问得小心翼翼。
“不如何。”段正尧散漫地回答,神色无聊地把玩手中的玉玦。
这确是他的心里话。
在这世上,最令人惊怖的危险是什么?
不是死亡,不是孤立无援,而是未知。
彭三鞭这个名字就像一根刺,不管是尹新月还是九门都无法忽略。
只要他人还在长沙城,哪怕什么都不做,那几人也会不得安宁。
相反,若他真正采取了报复的措施,哪怕是再精妙,再天衣无缝的局,除了让那些人更紧密团结地抱在一起、上演一出“生死与共”的戏码外,不会有别的效用。
他可不是来看这几人怎么“团结一心勇斗助纣为虐的恶人”的。
更何况,他来长沙城的主要目的并不是这个。
这群人的存在,还不值得他耗费太多精力。
“本想吃了饭再作其他打算,不过,似乎总有那么一些不懂眼色的耗子,专喜欢挑僻静无人的角落,成群结队地出来败坏旁人的兴致?”
“段二爷这么说可就伤感情了。”一个穿花格子西服的中年妇人从巷子的另一侧走出,每一个汉字都含着奇怪的口音,说不出的别扭。
不用猜测,段正尧也知眼前的女人绝非汉人。
“倭人?”
“我乃田中良子。初次见面,幸会了,段二爷。”
段正尧不欲接她的示好。
“旁的话莫提。你来找我究竟何事?”
自称田中良子的日本女人露出神秘的笑容。
“我想,段二爷,”她放低了语调,笃定而自信地道,“我们应该是同一战线的人。”
段正尧唇角微扬,一丝讥诮之色自他的眼中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