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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   十年后。
      杏花似雨,梨花如云,又是春日。
      山花烂漫,林碧幽幽。浓白的山雾中,晨光丝丝缕缕。山幽鸟鸣,草色青新。横架溪水的木桥上,一清秀俊朗的背影站立着。他发髻高束,木笄平插,双手交叠置于身后,朝一个方向看了许久。春风拂过,青衣款款。循他目光望去,一抹杏黄倩影缓缓而来,垂髫分髾髻掩着的面容,若桃花一点淡红。
      她的目光里只有他的身影,她嫣然一笑,莲步轻移,木桥一头,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公孙,你来了。”
      公孙朔转身,四目相对,答:“玥儿,你来了。”公孙朔目光深注,佳人明眸皓齿、笑靥若隐。煦风过处,带落了她恬静脸颊上的些许淡红。玥儿稍稍低头,脑中浮现的只剩公孙迎风而立的身影。
      公孙朔走下木桥,牵过玥儿的纤手,道:“玥儿,我带你去个地方。”
      吴玥轻柔道:“好。”
      公孙朔携着吴玥走向那条唯一与外面世界相连的小路。吴玥几丝念头闪过:难道公孙知晓我的心愿,要带我离去吗?
      沿路而行,脚步急促。吴玥细手微颤,公孙朔略有所感,问道:“玥儿,你害怕吗?”
      怕?吴玥怎会害怕。她希冀冲出这山路的刹那,见到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市集街道,熙来攘往的人群,广阔自由的气息……
      公孙却停了下来,转绕到另一看似通往山上的狭长小道。吴玥心存疑惑,转念一想,自己从未踏上这小道一步,更不知如何寻得联通外界的山道,公孙定是认得方才从这山道绕行。
      诚然,她错了。他们所行的“山道”毫无路的痕迹。杂草齐头倒向前方,细看下,可见踩踏的痕迹。不远处,丛生的杂草似被重物压过,贴“山道”的外侧。公孙朔放缓脚步,对身后玥儿道:“小心些,前方的路上有个缺口。我……我会护卫好你的安全。”
      一阵暖流涌入,吴玥左手压着衣襟,“嗯”了一声。
      山路尽头,一丈见方的石块突兀地生出崖壁,悬崖虽无万丈却有千尺。崖壁下,树木苍翠,空谷幽兰,深青般沉静。涓涓细流静躺谷底,虫鸟惊鸣,鸟群应声而起,倏的没于谷中。山风掠过,碧浪自幽谷深处滚滚而来。
      吴玥皱眉,公孙大步跨到石块边缘,指着极远处的几缕青烟,道:“玥儿,你看那!”
      吴玥若有所失,漫步走到公孙身旁问了句:“那又能有什么呢?”
      公孙悄然牵过她的手,引着她走到前方,道:“你看,就在那!”
      极目远望,吴玥见几缕炊烟袅袅,那处必有村落,也是她期望许久之处。吴玥转身,半倚在公孙怀中,答:“公孙,你愿陪我去那吗?”
      公孙朔思虑良久,答:“玥儿,那处和我们村子一样,并非如你所想。”
      吴玥不依,道:“公孙是故意骗我的,对吗?”
      “玥儿,我所言,无半点假话。”
      “真的吗?”吴玥仰面,细看公孙的轮廓,喃喃道:“公孙没骗玥儿。”
      公孙朔半搂伊人,道:“玥儿,我娘便是那村中之人。这些都是半年前,娘亲亲口所言,我相信娘亲是不会骗我的。”
      蛾眉低首处,两行清泪落。她期盼了多年的那一条山道,通往的是深山处的另一个囚笼。她不甘、不愿亦无可奈何,撞入公孙怀中,大放悲声。
      谷中的鸟惊飞而起,山谷间回荡着她那棰心的伤痛,那深埋多年的幻想,在这一刻随着她的哭声,渐行渐远,消失殆尽。
      公孙朔轻抚她的发髻,抚慰道:“
      玥儿,你若想离开村子,我定相陪。”
      玥儿一愣,公孙朔不经意间拭去她两行清泪。
      吴玥抬头,呢喃道:“真的吗?公孙愿意陪我一起!”
      公孙朔泯笑,开口答:“公孙绝不骗玥儿!”他当即昂首挺胸,缓缓搂过身前的倩影。吴玥湿眸微闭,迟眉消逝,恻然之色渐消,侧耳倾听他的呼吸。
      深谷空空,煦风徐徐。良久,她方睁开双眼,眉梢上扬,看着公孙,道:“公孙,谢谢你!”
      公孙朔一怔,温润如玉的暖语浮现在她耳畔:“玥儿,你愿与我齐眉偕老?”
      吴玥淡唇轻闭,低眉垂眼,背过身去,轻声“嗯”了句。
      公孙朔笑逐颜开,双手轻搂她那柳腰,交叠于前,傍靠着她。崖边石块上,淡青融着杏黄,在春风里款款而动。玥儿的发梢略过他的鼻尖,发香的清凉同山谷的幽静,一齐印在他的心上。山泉水清,空谷幽幽;虫唱鸟鸣,和风融融……
      月下,树影斑驳。他背着她走在清幽的山道上。月色朦胧,吴玥脸颊更增一抹桃红。她侧脸贴在公孙的右肩,听他浅声低吟:

      野有蔓草,零露团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瓤瓤。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玥儿嫣然一笑,道:“小声点,有人会听见的。”
      歌声愈加大了,玥儿羞赧地轻锤他的后背,道:“真的会被听见的。”
      公孙唱罢,驻在山路上,许久才道:“玥儿,这歌谣只有你能听得见。”
      月色朦胧处,灯火阑珊前,山路已至尽头。他携着她的手,她依着他的肩。夜空,月明星稀;溪畔,情意绵绵。
      月下,溪边的身影倒映于水中,伴着涓涓细流,无声无息地淌着。
      “玥儿,今夜我就守在你家门前,
      待你明日出门时,我第一眼便能见到你!”
      月上枝头,吴玥眉梢微蹙,答了句:“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
      “你若不走,我明日定不理你!”
      公孙低首,近到玥儿耳侧,低声道:“公孙听命!”
      莫名之感涌进心间,玥儿顿感如春日暖阳般的温热,伏在脸颊,无从褪去,亦无法褪去。
      玥儿刚走几步,便回头看去,见公孙于木栏外静静地望着。她索性匆匆几步走回家中,顺势合上门。屋内的灯火钻出缝隙,公孙的身影越拉越长……
      天空还未退去夜色的灰暗,“吱”
      的一声,木门轻起,玥儿侧身而出,公孙已等候多时了。

      第一缕的辰光照入周安安的房内,她随意捋过散乱的头发,说了句“天怎么亮的这么快”。
      十年后的安安已是一娉婷少女,却仍梳着羊角发髻,数缕发丝遮眉处,可见清秀水灵的面容,半点唇红。
      安安走出房门,坐在凳上,吃过几口饭后,匆忙跑去云林家中。
      路上,安安自言自语着:“能赶上,一定能赶上的!”
      木栏飞速“哐”声大开,安安朝着整栋木屋喊了一声:“野雉蛋在哪!”
      云林的奶奶慈祥地走出厨房,手中拿着两枚白色的蛋,朝安安说了句:“安安来了呀,蛋啊早就熟了。快来,趁热吃了,可香了!”
      安安凫趋雀跃,仔细接过云林奶奶手中的野雉蛋,数了两声“一,二。”
      转而笑道:“哈哈!我就知道,云林没有多吃!”
      云林奶奶一旁看后不由笑道:“安安呀,你再不吃的话就不好吃了。”
      安安迅速剥开白色蛋壳,坐于石凳上,惬意品着两枚野雉蛋。约莫过了大半天,安安舒心地谢过云林奶奶,阔步走了出去。忽然她觉得忘了些什么,匆匆跑回,双手紧紧攥着袖口,对云林奶奶道:“奶奶,下次还有野雉蛋话,能不能……能不能再多给我留一个呀。”
      云林奶奶笑答:“好好好!”
      “谢谢奶奶!”安安惬心一笑,再次大步走了出去。
      见安安浅粉色的身影离去,云林奶奶不禁一笑,道:“真是个孩子。”话落,她想起了自己的孙女。
      十年来,孙女云林少女初成。若和安安站于一处,却不免显得有些单薄。十年里,儿子云羿每日眉头紧锁,未曾见过舒缓。他每日于村后山林中,教授云林箭术。十年间,无论风吹日晒,云林亦不曾间断。
      纵然心中万般不舍,云林奶奶深感儿子眼中的担忧,她知道儿子定是知晓某些事情,不便说出罢了。
      云林奶奶坐在屋前木椅上,那片山林,她每日都要远眺千万遍。她期盼着黄昏那刻的到来,孙女在前,儿子在后,大步向她走来。云林奶奶嘴角微微扬起,轻闭双眼,靠着椅背睡了。
      安安回到家中,百无聊赖绕着木栏走了数十圈,咿呀一阵后,脑中念头闪过:都过了两天了,也不知云林箭术进步地怎样,不如瞧瞧去。
      安安带好院门,径直朝云林练习箭术的树林走去。
      村后,蓝天白云,水光潋滟,湖面承下天空的缩影。红蓝紫的三色碎花生于草中,嵌在湖畔。数鸟振翅划过,涟漪浮动,几条青鱼一跃而起,倏地沉入湖内。湖心处,渔舟一叶,两村民熟练撒下数网后,在舟中静静等待。
      湖畔,三两孩童嬉戏玩耍,欢声笑语间,阳光明媚处,是孩童天真烂漫的稚气。
      安安坐在树荫下,呆呆地看着、听着,不时发出几声痴笑,道:“小辛他们真好玩。”
      步入林间,树影斑驳,落叶堆叠处几丝细草探出。草叶半弯,露水沉沉。
      误入林间的春风,沾染清冷的气息,幽幽吹过,安安自顾四周一圈。
      忽地,一凌厉箭声传来,安安知道自己离云林不远了。
      山腰处,云林发髻高束,上着半袖麻色短衣,肩披灰色兽皮,下穿褐色麻裤,眉头微锁,双眸凝视,上箭搭弦,弦满箭离,直直没入十丈开外的树干。细看那树干,箭痕只有一处,深入树干中心。
      云羿摇头叹道:“林儿,你箭术虽精,却只重于形,无重于心。”
      转而见他接过云林手中木弓,弓直身平,眉心处约见一抹火红的云彩,双眼半合,弦满待发,空气更如死一般的寂静,于他周身凝结。开弓之际,万籁无声。忽地,一股劲风穿透而出,弓弦所指的前方,所有树木穿心而过,穿孔处,渗出些许清液。那箭气冻结了时空,让万物胆寒。
      云羿转而正声道:“林儿,箭由心发,切记!”
      云林呆了许久,云羿托弓之于掌心送于女儿身前,道:“方才那道箭意尽数附在弓上,你慢慢领会。”
      云林木然接过,暗红的气息流淌于弓的每一处,弓比往日重了数倍。云林困惑,忽的于身后传来喊声。
      “云林!云林!”安安边走边喊。
      云林收好弓,转身见安安身着浅粉色春衣,梳着万年不变的羊角,前额上粘着散乱的头发。云林问:“安安,你怎么又来了?”
      “唔……找你玩啊!”
      云林摇头,道:“爹让我研习箭术精妙,没时间和你玩。”
      安安随手拨了拨额上的头发,拉过云林的手,道:“就陪我玩会嘛,就一会都不行吗?”
      云林撇下安安的手,道:“不行!你去找姜宇他们吧。”
      安安绕走在云林四周,道:“姜宇和他爹爹出去了,公孙朔和吴玥也不知道去了哪,我唯一找到的就只有你。”
      云林左手一横,拦住安安,道:“停停停!你怎不同叔叔、婶婶一起去耕作呢?成天乱窜。”
      “爹娘呀,”安安抿着嘴,左右食指互相碰着,答,“早早就出去了,他们也很少带上我。”
      “是你起的太晚吧!”
      安安摇头,道:“不是。我早起过,但爹娘就是不让我跟他们一起。”
      云林微怔,盯了眼左手掌中的茧,叹道:“你爹娘对你真好……”
      “好吗?我感觉他们最差啦,天天留我一个人在家。很小的时候还有爷爷陪着,等我长大了爷爷却走了。”说完,安安双眸微红。
      云林又道:“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陪你玩了。前几日和你玩时,被爹撞见,爹训了我半天。”
      安安无精打采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云林取下木弓,安安的话在耳旁回荡,脑中更忆起十年的心酸。良久,她猛然正身,左手执弓右指满弦,旋风于她周身乍起。云林双目凝望林木尽头,右手落,劲风生。劲风伴着凤鸣玉碎之声,穿破树干,消散到了远方。
      田中耕作的云羿忽地起身,朝女儿的方向眺望,嘴角上扬,道:“小娥,我终能放心地去寻你了。”
      安安起身,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大张着嘴,说了句“好厉害”!
      云林怔怔地看着,方才的箭气,似乎较父亲的更加深邃。
      安安上前问:“云林,刚才那一箭真厉害!”
      “嗯,和爹的那一箭一样。”
      “那你不就不用再练了吗?”
      云林迟疑道:“还要问问爹爹。”
      安安长吁道:“云林,你事事都要向你爹爹询问吗?方才你那一箭,若是你爹爹说你还未练成,那你是不是就不会陪我一起玩了?”
      云林垂首踱步,思忖着:刚才的箭羽之威同爹爹一般无二,我应是尽数领会了。可她却答:“如若爹认为我还未习成,那我亦必须在练下去。”
      安安仰面高叹,转而忽的右手食指弹向云林前额,道:“你痴长我半岁,怎么比我还糊涂!”
      云林背过身,正色答道:“我父让我修行箭术已十年有余。直至今日,我适才明白,我父的箭术之精……”
      云林言辞严肃之状让安安大感诧异。其实,云林心中又何曾理解自己所说几何。不过由心而发,却无从无处解答罢了。
      安安走到她身侧,瞥见她湿红的双眼紧盯山下某处,那是云羿和众村民劳作之所。安安左手轻放在云林肩上,陪着她朝同一方向静静地远看。安安还未开口,云林先自问道:“安安,你说爹他刚才看到我那一箭了吗?”
      安安呆了小会,答:“不知道。”
      恍惚间,林间小道中云羿的声音传来“林儿,你已悟得箭术真义”。
      云林寻声探去,父亲已然邻近。她木然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云羿嘴角微起,面色一如往常。父女二人尚隔丈余时,云羿猝然止步,扫过女儿箭气刺透的树干,刹那间眉心一皱,倏地展平,对女儿道:“林儿,你箭意中杂念颇多,仍需勤加练习。”
      安安两步跨到父女之间,鼻尖稍稍上指,半抬头,说道:“云叔叔,云林射的那一箭多厉害,怎么会有杂念。”
      云林朝安安使了眼色,却听父亲爽朗一笑道:“安安若以箭气威力评判,林儿方才一箭之势确强于我。”
      安安又道:“我就知道云林是比叔叔稍微厉害一点。”说完,她回头朝云林一笑。云林低沉着脸,悄声对她说了句:“安安,别闹。”安安讪讪地走到了一旁坐下。
      云羿笑容显露,走到女儿跟前,四周的空气戛然而止。他开口对女儿道:“林儿,爹爹让你习箭术整整十年,日复一日。你会抱怨爹爹吗?”
      云林唇角微张,盯着父亲看了许久,缓缓答了句:“父良苦用心,女儿明白。”
      云羿拇指游过女儿的弯眉,眉下笼着那轻灵的双眸,和妻子的一般无二。他低声,似在自语:“小娥,你看!林儿的眸子多像你。”
      云林见父亲眼泪停在眶里,将离未落。此时的父亲那么的近却如此的远。
      云林轻声唤道:“爹爹?”
      云羿眼前,一女子白衣款款,长发半挽,清风徐过,于肩后缓缓浮动。渐行渐远处,如梦影般散去。云羿缓过神,又道:“林儿,十年来你对爹爹当真无一丝抱怨?”
      云林低眼,轻答:“呃……”
      云羿正视女儿,严声道:“林儿,今日之后,你独自一人仍需好好修行箭术。”
      “独自一人?那爹爹呢?”云林慌忙一问。
      云羿默声,深邃的眼眺望极北的方向。云林静候父亲的回答,阵阵心跳急促而缓慢。心跳声里,云林脑中闪过五年间每一场雨,每一阵风。
      云羿叹了一声,云林掩耳静听。云羿道:“林儿,往后的日子里,你要好好照顾奶奶和自己。外面的世界纷杂,
      为父希望你能在村里安静平淡地度过一生。”
      “爹爹,你还没告诉林儿你要去哪?”
      “林儿,你……”云羿欲言又止,朗声道,“罢了!既盼你平淡一生,又何必徒增你之烦扰。罢了,罢了!平凡多好……”
      云林不舍地注视着父亲,隐约间她感到父亲身影模糊了大半。她伸手触摸,怎料空荡荡的!父亲已然随风散了。
      “空旷己心,箭形无形,执掌箭心,可落长虹、可贯白日。”这是云羿消散之际的最后一语。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鸟鸣,孤独无依的在林中缭绕,久久不绝。清冷的山风寒了春枝,禁了繁花,透了人心。无助地孤立,呜咽声丝丝幽幽传入安安的耳中。
      安安收了收衣襟,慢慢近到云林身旁,问道:“云林你怎么呢?”只听得云林哭声念着:“爹!爹……”
      安安亦心有所念:云叔叔去哪了?刚才还在这,转身就回去耕作去了?
      云林眼中的泪模糊了整片树林,她忽地柔身一倾,直直向地面坠去。安安侧身急转,牢牢抱住云林。
      安安背上云林,顿感云林身子单薄非常,比之自己要轻上许多。她没做多想,沿着山路飞奔直下。
      村后急促的求救声传出,安安大喘粗气,前额密汗层层。村中老人听得数阵喊声,皆踱步而出,云林奶奶走在众人之前。听得安安口中大喊:“快来人救救云林!”
      昏沉感急涌于心,云林奶奶只觉阵阵晕眩。她骤然停下,沉沉地吸上一口气,继而朝安安的方向疾行。
      众村民中,两个二十岁的少年接过云林,云林奶奶冲到孙女身旁,见孙女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唇角半开半合似在念着什么。这一刻,奶奶只觉心间隐隐针刺,真实而虚晃。转而针刺感顿消,心霍地撕裂,鲜血在周身狂涌,云林奶奶忽感喉头一阵腥味,长喊一声“林儿”后,扑地倒下……
      云林睁开眼,只见奶奶双眼红肿,静坐在一旁,声声长叹。云林轻咳了几声,朝奶奶道:“奶奶,你知道爹爹去哪了,对吗?”
      听到孙女的咳嗽声,奶奶起身欲近到孙女身旁,却被孙女一问生生压了回去。接着又是几声长叹,她终是道出了一个秘密——
      二十年前,云林奶奶的儿子和丈夫相继离她而去,她孤单一人活了五年。
      直到那天夜里,村中寂静无声,山林的生灵同村民一起入了梦中。云林奶奶却听得数声敲门声,她起身,小心透过门缝看去。朗月当空,一男子背靠着木门,怀中抱着婴儿,脑袋不停地敲着木门。她定睛细看,见男子后背伤痕累累,血迹斑驳,怀中婴儿却安详熟睡。
      她未及多顾,打开门收留了那个男子和婴儿。第二日,云林奶奶询问男子姓名,男子闭口不答。她却对他道:“既然你不愿透露,便当我未曾提过。”
      男子忽地跪地,道:“老人家,我知你孤身一人,我愿照顾你一生,但求你收留我父女二人。”
      她扫过床上熟睡的女婴,嘟着小嘴似笑而非,小小圆脸上爬满了污渍,着实可怜。
      她点头答应,男子当即叩首:“云羿谢过母亲。”
      她扶起云羿道:“和娘说什么谢不谢的!”呆呆地盯着刚认的儿子,许久方道:“我的孙女唤作什么?”
      “云林。”
      其后三年,村民渐渐接受了他们,未曾在云林面前提过半句。至今日,云林方从奶奶口中得知。
      云林半坐在床上,空洞的眼眸里难容一物。云林奶奶在一旁平静地等待。
      屋内,空气转忧为静。细长的光线从木缝钻出,又默默地躲回阴暗里。云林缓缓下床,走到奶奶跟前,迎头扑进奶奶怀中。哭喊着:“爹爹走了,奶奶是不是会不要林儿了……”
      奶奶慈祥地抚摸着单薄的孙女,柔声安慰道:“奶奶怎么会不要林儿。奶奶疼林儿都来不及哩!”
      云林泪眼看着奶奶,奶奶亲手拭去孙女的泪水,道:“林儿不哭了,奶奶把午饭做好了,就等林儿和……回家吃了!”云林点了点头,和奶奶一起吃饭去了。
      饭后,云林询问起父亲为何突然消散。奶奶只道,不知。
      云林的身影在日光下渐被拉长,和风悄然抚平了两颊的泪痕,云林远眺极北的方向,念道:“爹,娘在那吗?”

      “小宇,这几日有空多去云林家走走。”姜宇的父亲对儿子道。
      十年来,姜宇从一懵懂孩童长成英气勃发的少年。姜宇回应一声,阔步走了出去。他父亲不忍笑道:“这小子。”
      儿子的背影没在夜里,他忆起往日那形同陌路的关系,不禁胆寒。而今父子二人形影不离,他亦宽慰颇多。
      云羿消散后的数十日。初夏的气息在村中铺洒开来,月色清幽,凉风习习,略去人们白日的疲倦。月影碎入涓涓溪水,河石青苔上,数只蛙儿高声鸣唱,夹着几声蟋蟀“戚戚”,不失一曲初夏盛乐。姜宇走过木桥,径直走向云林家。
      自云羿离去后,奶奶便尽数收去儿子的遗物,免得孙女睹物伤心。她还替孙女换上淡青色轻纱薄衣,拿出一枚刻着碎花的木笄,绾住孙女的一袭长发。
      月色清幽处,青衣少女长发半挽,侧着头靠在奶奶肩旁,肩后长发直直地坠下。奶奶安抚孙女的额头,轻声吟着: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淡红之色在云林脸上渐渐晕开,掩映在丝丝长发间,月色的白衬着桃李的淡红,更显羞赧。云林含羞道:“奶奶再唱,林儿就不理你啦!”
      奶奶将孙女半搂入怀,半逗孙女道:“等我们的林儿出嫁了,就只剩奶奶一个人咯!”
      云林埋入奶奶怀中,答:“林儿要一直陪着奶奶。”
      见姜宇身影疾行而来,奶奶巧手挽起孙女的长发,以木笄簪成花状,叠在孙女脑后,两耳之间。
      奶奶朝姜宇喊去:“姜宇呀,你来了!”
      奶奶大声一喊,云林更加紧缩在她怀里,两颊嫣红。奶奶垂声对她问了句:“林儿,还不起来?”
      姜宇俨然站在一旁,对云林唤了一声:“林儿?”奶奶顺势将孙女的手放在姜宇的手中,慈爱的看着两人。
      姜宇缓缓将云林从奶奶怀中牵起,云林侧脸低眉,和姜宇一同走出木栏。
      月夜的清幽下,云林两颊的羞色渐褪。白皙的脸庞,嵌着的清眸空灵而婉转,一点朱唇轻闭。绾发成华,浸着月色的白幽,更增袅娜姿态。
      云林突感姜宇右手一引,听得姜宇道:“林儿,若不快些,恐就看不到了!”
      云林这才知道,姜宇说今日要带自己去一处地方。一个他们小时候就去过的地方——村后的湖畔。
      湖面上静躺的明月,映在湖畔的每一处,犹如白日,平添了分幽静。蛙声虫鸣奏,夏夜清风徐。月下的夜风,含着清冷,划过湖水,惊起阵阵涟漪。月影碎落湖心,待得二人将近,又重浮于湖水上。湖畔隐隐残留春日繁花的芬芳,于夜色中悄然散开。千万绿色的光点缀在湖畔、湖面、草中、树下,闪闪游动,飘忽起伏。偶有落于草叶上,映下叶的脉络。
      点点微光朦胧了月色的清浅,阑珊了湖水的轻盈,沁入了夏夜的婆娑,更侵入云林的清眸,深深地印在心上。
      静谧的旷野下,云林捧着双手,静静等待绿光停留掌心的一瞬。云林屏息凝神,绿光似乎听见她的轻声呼唤,三三两两落在她的掌心。
      那是几只通体发黑的飞萤,虫尾处绿光一点。云林指尖碰触,只感清清凉凉之意透过指尖,游入周身。她对飞萤轻声唤道:“去吧。”转而又在月下绿光中转着圈,青衣悠悠。
      姜宇目光深注,眼前的林儿是般灵巧轻柔,他暗自念着:林儿,我会护你直到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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