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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家 ...

  •   夜,都市已静,华灯初放的晚上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慢慢沉淀。虽然是城市,但终有属于自己的夜晚,就像我这个不曾相信爱的人竟然也会感伤。多么可笑的悲伤,看着CACANILA倒在MEM怀里号啕大哭的模样,忽然之间就想喝一碗汤。最好是小时侯祖父常常偷拿给我的玉米粥,浓浓的穗子飘在上面,让我静一静,然后和家人坐在电视机前,被矫情老调的电视剧愚弄愚弄,日子就这么愚弄着快活死去。

      CACANILA不会再属于我,MEM为了她把倒霉蛋酒吧卖了赔偿经济公司。他对她说:“以后只好像小尾巴似地跟着你了,谁叫你把我害成穷光蛋了!”他问我要不要紧。我没睬他,转身就跑了。

      头上的窟窿大口冒着血,当我跑进小区,看见驳色还坐阶梯的门口,心里松了口气。她同我想象的一样,和CACANILA一样抱着膝盖等着。唯一的不同是,CACANILA昨晚闭着眼睛装睡,她却睁得大大的。见到了我也没有跳起来,只是缓缓站起身。

      “为什么不开灯呢?”见了等了一天的她,我居然只能说这个。

      驳色撩了撩短发,想去开门口的灯,我却拉住她的手。她说:“这样才可以把每个经过的人当成是你啊。”

      “不害怕吗?”鼻子一酸。

      她笑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她笑地那样好看,即使小区里黑极了,但我就像在黑暗里漫步时闻到白色夹竹桃的味道,淡雅却又温柔。她一定在心里对自己重复了这句话好几遍,甚至每一次害怕的时候都逼迫着自己去相信我会回来。现在我回来了,站在她面前,她终于可以说出这句话。这是多么傻的女人,她等了一天,就为了告诉你,她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你一定会回来的。”多像临终的台词啊,我不忍再想下去。搂住驳色,打开门,将她请进去。

      “你坐在那,我去给你做点吃的。就坐在那,千万别动。”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让她别动,扭转头不想让驳色看到我头上的窟窿,跑进厨房,翻出个OK绷粘上。我不怕她累,也不怕她走,也许我只需要她坐在那,仿佛一动,所有勉强的意志就会崩溃。

      驳色听我这话,就一动不动坐在大厅里。我想她了解我,她的遭遇让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别人的心。她那般乖巧地坐着,也不问我诸葛的事,也不问我今天去了哪里。兴许她都猜到了,但她不问。

      跑进厨房,眼泪突兀地就滚了下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握着菜刀,眼前已什么都分不清。我就这样模糊着完成了晚餐。洗了把冷水脸,脑袋上的伤口还渗着血,我知道我现在最好去医院。这种情况很危险,但我他娘的就不想去了。

      重重抹了把脸,把烧好的菜端出去,冰箱里实在没什么拿得手的材料。驳色在客厅里点了蜡烛,她把灯关了,问我蜡烛好看吗?

      “看才在楼下买的,见着喜欢就带了上来。”

      “好看。”我朝她微笑,这样也好,至少她看不见我刚哭的样子,自然也注意不到脑袋上的伤。

      我说:“去买罐啤酒吧。好阵子没喝了,怪想得慌。”我故意骗她,医生不准我碰那东西。但胸口一泡气顶着难受,特想整治整治。也没理她,自己一溜烟就蹿出门。

      外边的天还是乌漆抹黑。买完酒回来,不想进去,就蹲在驳色刚才坐过的地方一口一口咽着啤酒。地上还有些暖气,我听见门开了,驳色静静地跟着坐在身边,她的脚悬在台阶的栏柱外,回手接过罐头也灌了一口。

      “咳咳!”她不会喝酒,小脸涨得似苹果花般。我让她先进去,我灌完了就回来。

      “女人都怕酒味。”我笑道。

      “也怕喝闷酒的男人。”她又咽了口,这回没吐出来,她拿手全逼了回去。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丈夫以前就这样。

      “遇着心烦的事就抱着酒瓶子。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说。就这么愣愣地尝着酒看着酒杯子瞪上一晚上。有的时候我觉得他爱酒比爱我多。”

      “他是怕你担心。他很爱你。”那是我所陌生的。我喝酒只为了欢快,享受酒肉穿肠,气贯脾肺的舒畅,仿佛心里的空洞被填满了,一下子又有了力;这就和我欢喜女人一样,她们能给我身体没有的满足。但女人比酒麻烦,同她们喝酒总得算上女人的心情,你若一个劲喝着她们便会埋怨,感到自己受冷落了。其实她们不明白酒对男人的含义,一个男人成功了可以没有酒,富足了可以没有酒,但一旦落败且又输得惨淡,外加上那么一点要不得的虚荣,酒就成了唯一安慰心灵的乐所。酒比女人牢靠,它是朋友也是女人。但驳色的丈夫似乎不是这么回事。他是好男人,他懂爱,我不懂,于是他便多出一个冠冕堂皇却又真实感动的借口。

      驳色问我是为CACANILA的事烦心吗?

      “其实早上我在小区里看见了你。虽然隔着树木,我能感觉出来你也看到了我。”

      “你可以叫我的。”想不到她真瞧见了,又是女人的直觉吗?我苦笑。

      “不。就算叫了也没用,你会把家里的钥匙交给我,请我进去等。结果还是一样的,所以还是这样好些,我可以假装你是无心的。”

      她又喝了口酒。我想阻止。她和CACANILA都是聪明的女人,但她没像CACANILA一样怨恨我的残忍,即使她有这个权利。我忽然想起她丈夫,当他背着她和情人大谈精神恋爱,她也是这般退让吗?这种做法有些自欺,甚至带着浅薄的自卑,但我明白它的后边还有一根透明坚韧的弦。那是女人柔软的爱。她在给她的爱一个挽留的借口啊。毕竟梦没破,最初的幻想还在。只可惜男人习惯视而不见。

      “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我说不出别的。今天似乎一直想抱歉,仿佛把这辈子该忏悔的事一股脑儿都在心里翻腾了一遍。刚才见着CACANILA的时候我想说的,见着MEM也想过,只是太多的抱歉让我自厌,渐渐地也就放纵着自己,不肯承认。

      驳色摇摇头。她说是她愿意这样想的怪不得谁。夜很静,天很晴。她让我看天上的星星。天空里缀着闪闪发光,虽然不多,但我知道在都市的喧嚣中即使爬去十几层的高楼也未必能见着这般清晰。我把酒罐子放下,头顺势依在她的腿上,隔着栏杆,她有丝挣扎,但也没拒绝。

      “我猜你以前一定常在这里看星星。”她仰着身体,风从腿间流过,我忽然有一丝沧桑又贴着她的身体揉蹭。她笑笑,也不作声,轻轻用手理着我的头发,直到摸到那处窟窿,沾了一掌心血,才吓得凑进脸带。

      “莫梓,你在流血!”她大叫,焦急的表情让我有点感动。

      “嘘!”孩子气地竖起一根指头。我让她别哭。

      “我带你去医院,你必须立刻包扎。”

      “这么晚了,医生也要睡觉。”何况我压根没觉得流血不爽,甚至还乐此不疲呢。

      “那我送你去我们医疗中心,晚班还是有值班大夫的。你流得很厉害,我止不住。”

      驳色慌得更厉害。可怜的女人我把她吓坏了,拉过她的手按在脑袋上,我说:“你看,这样不就好了。”

      “可是...”她忽然不说话,过了一会才缓缓地开口,“是不是那个女孩来了,你就愿意上医院。”原来她误会了。我告诉她这窟窿就是被CACANILA的朋友揍的。她一脸不信。

      “怎么可能,你今天都和她在一起。”

      “她认为我把心搁你那了。而且她很生气,我居然把你一个人关在门外。”

      “我该和她解释的。”驳色暗道,“后来我等了很久见你没来,就猜了。你不会无缘无故把我留下,就算换了普通的客人你也不会这般。一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她会明白的。”

      “有什么关系。明天她就和别的男人走了。”

      “去哪?”

      “上海。”以CACANILA的性子她决不会看着倒霉蛋酒吧因她受牵连。她会履行她的承诺。只不过MEM怕是也护定了她。我笑笑,驳色不敢用力,只用手紧紧地紧紧地捂着伤口。

      “你爱她吗?”她犹豫了很久问道,眼睛深深地看着我。以前我总不愿见这样的眼神,无论是桉按躺在我怀里流泪的模样,还是初次碰面驳色凝着我的表情。太通透了,看着心慌。但现在,我正对它们。第一次也很认真地回问。

      “那你呢?还会把爱交付给另一个男人践踏吗?”

      显然是不会的。我和她都再清楚不过,不是不再相信某个男人或某个女人,而是不敢信任自己。驳色没有了以前的勇气,而我则从来就没有过。

      所以才能够彼此坦诚相见。也许在某种程度上,驳色所带来的不同,就在于她有太多太多和我相反的类似。那是桉按或者CACANILA那样对什么都坚定无比的人无法了解的。

      驳色的眼泪一滴一滴顺着她美丽的锁骨流到她的手指然后混着窟窿里冒出的血一起睡进我的唇角里。

      “莫梓,我们去医院好吗?求求你。”她不住摇头。我说好吧,身体已经有点失去意识。感觉被狠狠抽了一顿,特别想睡死过去。

      耳边轻轻传来风的声音,还有驳色手的温度。她似乎对我说了什么,听不真切。不过那种熟悉的感觉好透了,让我想起小时候祖父的话:“有一盏灯的地方就有一个家。灯的下边是祖父拉着他的娃娃,坐在小板凳上讲话话。”这是他每次故事的开头,有点陈旧,但我似乎着了迷,总会听他慢着拍子说完了,才拖着影子乖乖爬上床。

      那是一盏灯的温暖。恍惚中,我仿佛又看见了,就像夜游在小区里总盼望着家门口有个女人开着桔色的灯守着门口一样。会有那个女人吗?睁开眼睛,跳进的是驳色温柔的眼睛。

      “你醒了!”

      是啊,醒了。眼皮依然很重,真想再睡会。不过刚才睁眼看到她的眼睛时,的确是心安的。周围大块大块的白色,熟悉的消毒药水。我问她我睡了很久么?

      “两个星期。我差点...”

      “以为我会醒不过来。”我笑笑,老土的对白,不过倒说地很满意。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忙退开半个身体。窗□□进一道强光,一个隐约佝偻的身体矮矮地站在下边。

      “莫梓,伯父来了很久。他打电话来的时候你还在昏迷。我让伯父住进了公寓,他很担心你。”驳色解释道。我顺着强光看着那人走近,的确是父亲。只是我们有多久没见了。记忆中他似乎没有这般苍老,他身材不高腰却应该像庄稼人似地笔挺的,而现在它弯了,头发凌乱苍白,落腮胡子似乎还留有新渣滓,一脸憔悴。

      父亲终究老了。

      他在床边坐下。动作是迟缓的,甚至有些时候需要驳色的帮助。他感激地冲她笑笑,这副笑脸让我想起那个早夭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他似乎也这么笑过。

      他看着我。过了很久才冒出一句:“怎么这般不小心。”

      “你怎么来了。”父亲一副我为什么不能来的表情。他一顿,我也觉着说错了。驳色把门揖上,她让我们父子好好谈谈,她去找护士换药。其实她不该走,我看出父亲还满喜欢她的,有她在他倒自在些。她走了,我和他之间的陌生反而愈加明显。我们没什么隔阂,只是他坐在我的面前,看得到我却猜不着我的心思。总觉得他害怕独自见我,那会让他想起祖父,既而想起大哥,还有大哥曾经的女人。那痛苦的表情看着我不忍。所以我并不央求他来这个城市找我,就像当初我自动选择离开一样。

      “什么时候来的?”我问他。

      “两天前。”他把枕头垫进我背后,让我直起身体,可以舒服点。

      “搭三轮?”

      “没。老家一年前通铁路了。”

      “哦。”我点点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也踌躇了会,最后没话找话问了句:“老三,你有多久没去看看了?”

      “7年吧。不,好象是8年。”记不清了,依稀记得父亲来过8封信,讨了8次钱。

      “是8年9个月零7天。”他肯定地说。“那会,你大哥刚被王二从外边抬回来。第二天你就跑了。中间回来的时候也是我骗你说你二哥快不行了。结果是你大哥的葬礼,礼没敬完你又跑了,顺带拐了琼丫头的朋友一快跑了就再没回来过。”

      他拿手磨蹭着膝头,眼角的鱼尾纹也跟着他的思绪穿过我的身体飘得老远老远。原来这些事情他都记得。琼丫头就是大哥打小欢喜的女人,也是桉按最好的朋友。她有个风骚的小名,唤兰兰,记得那年她来宁波找我躺在我怀里呻吟的时候,我就贴着她的耳朵喊这名字。想不到当年她那么一来埋下了我和桉按的结局,我们终究还是分开了。

      我问父亲琼兰现在还好不。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她应该还恨我,毕竟我曾利用了她,她和桉按后来的互不联络也是间接由那件事引起的。但这些都不能与父亲说。在他心里大哥永远是最终要的,大哥太像母亲,柔弱老实,有情有义。一切伤害他的事,他都会和人拼命。可大哥还不是死了,而且是遗传了他的病走得痛痛快快的。不知为什么,想到这,我居然是得逞地快乐的。

      “听说也来了上海,都嫁人了。早些年回村上的时候开着小洋车,听说她当了大夫,丈夫是个生意人,疼她得紧。还有了个5岁大的孩子。你没再见过她吗?”

      我摇头。父亲又说:“她这辈子也吃了不少苦头,当年跟上你哥,以为有了靠头,结果你哥丢下她走了,孤零零地留在村里。外头没少说闲话。”

      “是她先抛下哥的。”

      “老三,你还怨她?”

      有什么好怨呢。她一直是一个懂得自己需要什么的女人,她选择离开,我早说过只是一个普通女人天性的软弱,没什么过错。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次引她上床,虽说是她主动的,但我又何尝不带着报复的心理在看她呢。她失去了这辈子唯一在乎的朋友,没比大哥幸运。何况父亲也说了她遭了不少闲话,爱面子的她怎么受得了。

      父亲捏着我的手,忽然紧紧地问道:“老三,你老实跟爸说,琼丫头那年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你想多了。”

      “你别瞒我。不然后来见面的时候她不会不理我,像是完全不认得似的。你大哥走的时候虽说是她抛弃了他,但葬礼上我看那孩子哭得很真诚的。骗不了人。你该不会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吧?”他可怜兮兮地瞪着我。

      终究还是怕伤了大哥,连带怕伤了大哥的女人。心一凉,我问他:“爸,这辈子是不是除了大哥和妈,您没信过别的人。”

      “我没那意思。”他一楞,顿时傻了。握着我的手也松开了。“那琼丫头的朋友呢?我记得也是个水灵的丫头,一双眼睛很俊。”

      “她叫桉按。”我笑笑,淡淡地告诉他我们分手的事实。

      “为了啥?”

      “我对她不好,她找了个对她好的走了。”

      “那驳色呢?”他又问。“我看得出人家是个好姑娘。我打电话来的时候寻不到路,她也不顾我不认得她,冒着雨就跑到火车站接我。医生和她说你有血液病的时候,我瞧见她半夜一个人一边给你擦身体,一边小心哭着,还不敢出声吓到我。我就知道这丫头喜欢你,不是真心的做不到这份上。”

      “她结过婚,丈夫死了,比我大两岁。”所以别再丫头丫头的叫。我讨厌这称呼,他只有在喊和大哥有关的女人才这般叫。驳色不认得大哥没必要也带上他的影子。我想象驳色替我擦身体的时候一定被身上冒出来的紫斑吓坏了,不过她肯定更心疼。心一下子就热了。

      父亲叹了口气。他说:“这都没什么。在村上死了男人的女人也有好女人。关键是她真心对你,你就要真心对人家。老三,你大哥去得早,老二怕也是撑不住了。你还是健康的,虽然这次出了点事,但医生说只要你日后注意休息和锻炼,这病怕是影响不了你。我也没多少日子可等了,就盼啊...”他说着眼泪开始浮了出来。我知道他又想起了大哥。原本他该盼着他来继承他的香火,还有地里那几块碎田。

      突然有点同情他。我说:“爸,你这次来是不是二哥的病又犯了。如果是,我再拿些钱去。”钱总是最牢靠的,说不定哪天我也和大哥一样不明不白死了,至少他这老头子还有一条路安身。说到这里,他的泪全止住了,缓缓地摇摇头。“都好都好!我们那不缺。”他的表情居然有点凄惨。

      “爸...”

      “阿梓...”他很久没这么喊我了,大哥死后他只叫二哥老二叫我老三。我也跟着有点触动,心里原本的冷漠终是软化了。毕竟他是这辈子我鲜少在意的人啊。

      他说:“我也没什么事,只是整日在家里盼着你的信。每天等啊等的,信封的钱是一年比一年厚实了,关于你的字迹却是越来越少。上个月的信你也没回。我就想着啊,上来瞧瞧你。最近村上的黄二他爸过世了,几十年的老邻居,看着他躺在那里,忽然觉得自己也快到了这一天。”

      “爸你想多了。”我安慰他,印象中他带着我们兄弟三个在稻田上收拾早稻,利索的手法从没有过这般脆弱。我抚着他的手说:“这次来就多住上几天吧。您也没来这里具体玩过。诸葛那小子前些日子还念叨着你的番薯粥呢。”

      他笑了。“诶,诸葛也该结婚了吧?”

      “孩子都四岁了。”

      “这么大了啊。阿梓你也加把油。驳色真的好。”父亲重重叹息。驳色推了门,后边跟着护士医生。他们是来办出院手续的。医生说我没什么大事,不过还是要注意,尤其紫斑又冒出来的时候一定要入院观察。驳色把东西都收拾妥当,一手搀过父亲,对我说:“你先回趟编辑社吧。伯父我陪着上街上买些衣服。诸葛出了点事,你兴许帮得上忙。”

      “他怎么了?”伸伸腰骨,也的确该回去看看。消毒水的味道依然让人讨厌。

      “他离婚了。”我一楞,驳色叹道:“具体的还是见到面你再问他吧。他不好,情况很糟。”

      “那好我先去了。”

      事情怎么会走到这地步呢。才两个星期没见,编辑社整个变了个样,诸葛的桌子撤了。门口的墙上也写着几排用彩漆喷上去的字——专搞男女关系的狗杂碎!血红的颜色弄得跟□□似的。迎面碰上几个同事,问他们诸葛去哪了,都摇摇头。最后还是送水的赵妈指着上面的办公室示意我进去。

      门一开,上门弯着眉毛谄媚地笑着,一边的接客沙发上大赤赤坐着黄条。他见我进来原本夸张的表情瞬间僵硬了,黄条看着我像要说什么。我也没理会,径直问上面诸葛呢?

      “我还要问你,他去哪了!”上面火大地跳起来,唾沫星子直喷。

      “他没来上班?”

      “是啊,和你一样潇洒,整整一个星期没见过人。你们算是能耐了,还是以为我这小编辑社就靠你们俩撑着,缺了就活不成了。告诉你,这小庙还容不得大菩萨,要耍大牌先辞职了再说啊。”

      “你看看这外面招牌搞的。奸夫□□,乱搞男女关系。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编辑社是做下流买卖的。”

      “莫梓,我也不是怨你。我知道你病了。也没怨诸葛,你们的家里事我管不了。可要是碍到生意了我就必须和你急,你知道这个月找我们代理出版的广告书商下降了多少个百分点。同事也看着你们挡着他们吃饭加班的道了,我这做上面的不摆出点颜色能对人交代嘛!我告诉你,转告诸葛,他的事我可以不管,但摊子是他留的,那些污七八糟的流言他就该挺着腰杆子回来担着。当初偷腥怎么没见他躲呢!”

      “他真没来过!“

      “诶,你到底听我说话没!”

      “我去找他。”

      “我说莫梓...诶...莫梓!你给我站住,你什么态度你!”

      把门甩上,任由他鬼哄鬼叫的。现在关键是找到诸葛,那死人怎么可能离婚呢,他没那胆子。看来事情真的严重了。出楼梯的时候有人从后面喊我,我一看原来是黄条追出来了。

      “可以谈谈吗?”他问。

      “现在不行。你看到了我急着找人。”

      “CACANILA还没离开宁波。”他的话让我停下迈出的脚步,最后哦了一声,还是走了。黄条在背后大喊:“晚上9点去上海的飞机,MEM让我转告你一切并不想你想的那么糟,还能挽回的。”

      我没理他,穿过马路招了辆的士,让司机往大道上绕。诸葛在宁波没亲人,除了唯一的老母亲就住在嫂子的家里。我决定先去那里看看,把事情问清楚再说。

      嫂子见了我就哭,四岁大的小诸葛一见门开了还以为是诸葛回来了,一个脑袋扎在我怀里喊爸爸。她也哭惨了,和诸葛相似的大饼脸,嘴巴鼻子都哭到一起,还真是说不出的丑。我问她“爸爸呢?”

      “呜呜...外婆说被狐狸精骗走了...妈妈说是坏女人抢走了爸爸。莫梓叔叔,你帮我找爸爸回来好不好。我好想他,哼呜...”

      “是那个没良心的回来了,让他出去,我不会让他见小诸葛的!”我把小诸葛抱起,只听里屋里一声怒吼,诸葛他老母拄着拐杖气势汹汹地走出来。他老母还是这脾气火辣辣的。

      “阿母。”我喊了一声,问她诸葛有没有来过。

      “别跟我提他。你找他什么事,说完了也走!”她的语气没半分缓和,好象也生我气似的。嫂子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告诉我。原来果然是为了冯婉娩的事,诸葛和她离了婚,他老母一向是受人恩惠涌泉相报,虽然嫂子不认得几个字,但却是个孝顺的媳妇,嫂子他爸也极照顾他们这孤儿寡母。因为现在出了这等事,诸葛他母觉着对不起人,硬是不让诸葛来看小诸葛。

      “莫梓,”嫂子怯懦地哽咽道,“你让诸葛回来,其实娘就想逼他回来。只要他不和那坏女人混在一起,这个家还是欢迎他的。前几天,他过来跪在门前又哭又喊求着见小诸葛的时候,我的心也跟着碎了。我瞧见娘也偷偷落了泪,可终究没让他见。他是个好人,虽然对我不热情,但对小诸葛疼极了。都怪那坏女人,才会害他走到这一步。”

      “嫂子,诸葛到底为什么要和你离婚?这是谁先提的?”我不相信这完全是为了冯婉娩,我说了那小子没那胆量。况且他不可能扔下小诸葛的。

      “还有谁!当然是那个没良心的。”大娘见嫂子为难地又哭了,急地爆吼。“我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逆子,他把他爹的道义都丢光了。你告诉他,他只要一天和那狐狸精混在一起,我就一天不认他这儿子。小诸葛也没他这爹。”

      “阿母,您这严重了。其实婉娩是个很好的女人。我想这里边一定有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有了丈夫还勾引别人家老公在旧社会可要关猪笼的,怎么不是狐狸精。我们家诸葛还为她揍了亲家公一拳头呢,都是她教唆的!你走,我这也不欢迎你。要不是你,诸葛和那狐狸精也搭不上线。”

      “阿母,您这...”

      “别叫我。莫梓,我也认得你爸。我听亲家公说你和一个离婚的寡妇搭在一道,那狐狸精就是和那寡妇同路的!”

      “驳色不是寡妇!”我气极了,他爸也真闲了,这事情也查得到,莫怪乎诸葛和他女儿离婚。真他妈离得痛快。头一次,我倒支持起诸葛来了。他母说:

      “你和她好当然帮着她。反正这事传出去你不在乎我也无所谓,你莫梓风流事可多着呢,人又比我们家诸葛长得有出息。我听乡里说早些年你还把你大哥的女人抢过来。但你别带坏我们家诸葛。不然啊,你们这朋友我也不同意你们做!”

      “你!”真好笑,诸葛那么大个死人连你的话都不听了,就那么容易被我带坏。懒得解释,怕她又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反正她把错都归到诸葛和我这祸害头上。把小诸葛交给嫂子,她不依地拉着我的衣角说:“叔叔,你要把爸爸救回来。”

      我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可怜这小孩子也被灌输成捍卫家庭的小战士,义愤填膺的表情真他妈更难看。嫂子把我送到门口。她说:“你别怪娘。她是气极了才这样。”

      “莫梓...”

      “放心,我会把他找回来。”

      “诶!”

      嫂子咽着薄气哀哀地转身。有时侯我挺怕她那样,女人做到这份上,反而让男人不知所措了。

      记得CACANILA曾给我做过一个心理测验题:如果有一天你曾经深爱并且也爱你的人必须离开,你希望她是爱着你死去,还是爱上别人活着?

      我考虑了很久,最后选择了后者。对我来说爱一个人是件挺困难的事,所以让她离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但若带着记忆独自被抛弃在这世上太苦了,一想到那我就不禁毛骨悚然。所以我情愿她变心,说不定刚好成全了我更爱自己。

      CACANILA骂我虚伪,她说如果换是她一定会杀了他。“因为没有一个女人接受得了自己的爱被背叛,这是一种贪婪,也是一种虚荣。不过也有爱。”嫂子拥有CACANILA说的一切,她是女人,她爱诸葛。但她却渴望他回来?是对男人的相信,还是对自己的肯定呢?

      无论结局怎样,都怕是惨淡的。

      把外套拉拢漫步在梧桐飘零的道上。宁波鲜有梧桐,尤其是这般大片叶子的,早在几年前市政府规划用樟树替换了。兴许是太久没出来走动,再次见到居然有种怜悯的忧伤。等再抬起头,已经走到倒霉蛋酒吧前。

      古力他们正在打扫吧台,懒坐在台边的霹雳见了我依然是一股子冲脾气。

      “你来做什么?”

      “CACANILA呢?”

      “你还找她,是你先不要她的。”

      “那MEM呢?”

      “当然陪CACANILA在一起,他们要过会再回来。你可以走了。”

      “那好,再见。”星格他们见我要走,有霹雳拦着也不好意思出声,只淡淡微笑。古力问:“不再等会吗?MEM陪CACANILA去学校办转学手续。他说如果你来了,可以去CACANILA房间等她。”

      “不了,替我谢谢他。”其实我没真想过来看谁,也许只是跟着脚走到这顺便打听一下,有MEM在那个小孩子又会有什么不好呢?

      阳光转向刺眼,老远瞄到两个身影,一个好高,一个很高挑,是CACANILA和MEM。他们回来了,搁着对面的马路在等红灯。CACANILA穿着极朴素的校服,胸口甚至还系着细细的带子扎成两条。她鲜少在我面前这般打扮,习惯了她的特别,一下子竟忘了她的外貌本就该像个孩子,干干静静的。她没看到我,左手握着半罐牛奶大口允吸着,右手绕过MEM的肩把身体全靠在他身上,翘着一条腿在斑马线上一蹦一跳。MEM就任由着周围行人蹙眉指责的眼光全包着他,让她去闹让她去笑。偶尔拉过她的手避开身边的车辆。

      她很快乐,比和我在一起要快乐的多。那种恬静舒心地挂在脸上,平静安详,漂亮极了。我打算站着等她看到我,然后留个微笑永远离开。可时间就是这么凑巧,手机在这时候响起,我看见绿灯亮了,MEM的眼睛看到我,CACANILA的牛奶撒了一地。

      “喂,你是莫梓!”

      “你是?”一个陌生的男音,CACANILA穿过马路向我奔跑。

      “顾子蛟。驳色在我这,你去把诸葛找来。不然我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你在哪?诸葛不在我这。”CACANILA越跑越近,我身体一凉,双手开始招车。

      “我不信。给你三十分钟,甬江大桥。”电话挂断了,CACANILA在我车子开动地那刻追上我。她的手粘着玻璃大声和我喊着什么。我看着她的身体随着车子前进被抛在后边,最后歪歪软在MEM的怀里。一点点模糊,眼泪大把大把掉下来。

      驳色被顾子蛟反身绑在大桥的扶手上,嘴被贴上绷带。周围来了警察,顾子蛟手里握了把水果刀子对着几十把手枪一下子没什么威慑力,但时间似乎在等待一个人出现,大家静静地等着,仿佛是我,仿佛是另外的一个她或他。

      我走向他。这是第一次把脑海中驳色提及的鲜少片段同眼前这个男人结合起来。他不高却也不矮,174公分左右,流长的胡子有点颓废,但特别吸引人的是那双凹陷下去的眼睛,仿佛一头将近迟暮的藏狼,无所畏惧,悲哀地透出一股空灵的邪俊。就外表来说他和婉娩配极了。他见我来了,允许我靠近他。

      “诸葛呢?”

      “我说过我找不到他。”

      “那你还敢过来。”

      “因为你抓了驳色。”

      他听我话笑了,仰着头带着几分苍凉。他说他曾经为一个女人拼过命,他问我愿意为驳色拼命吗?驳色看着我眼里盛满泪水,她的眼睛写满不字甚至恐慌。

      “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让你快乐吗?”我反问。我相信事情并没有看起来这么简单,也许他是找不到诸葛逼急了才抓走驳色,但他不会伤害她,毕竟他曾救过她。

      “你觉得我不会伤害她?”他又笑。“听过亡命之徒的故事吗?当一个人毫无留恋的时候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不忍心伤害的,就算我曾经救我她,但她支持婉娩离开我,单这一条,我要她还回这命来也很容易。”

      “婉娩不会和你回去。既然她决定了,就算没有诸葛她也一样会离开。”

      “你凭什么肯定?如果没有那个男人她还会在我身边,即使她搬出去也不会要和我离婚。”他大叫,愤怒的样子居然吓退了一帮想要靠近的警察。看着他这样子,我忽然怜悯起他来。

      “因为我和你一样。曾经有个女人爱我,但最终因为我不够爱她,离开了。你就像那时侯的我铁定心认为是她背叛了我,跟着那个蓝眼睛的男人跑了。可直到最近另一个女孩对我说爱的时候,我才想起原来是我把她赶走的。如果我们之间没有问题,别的男人根本进不来。诸葛只是婉娩想要摆脱你的出路。”

      “可我爱她。”

      “我只是想让她过得好一点。我并不是故意要打她的。真的!”

      “我相信你。”

      “可她不相信我。”顾子蛟把手举到脑袋上,身边一个警察见势冲了上去,他一愤怒来个过肩摔把他压在地上。“我说过,你们别靠近她。”

      我问他怎样才愿意把驳色交给我。

      “把诸葛找来!”

      “他不是很有本事抢走婉娩吗。真正出了事他怎么消失不见了,这样懦弱的男人你还做他的朋友。”

      “有的时候我无法选择。既然已经和他混了这么多年,他就算是朋友了,再懦弱,我的圈子里也有这么个叫死人的朋友。”

      “我喜欢你。”

      “谢谢。”我走去想把驳色嘴上的绷带撕了,他用小刀逼退我。

      “我们也可以是朋友。”

      “但诸葛的朋友不会是我顾子蛟的。”

      “我答应你,在没见到诸葛前我不会伤害驳色。”他把手机给我,我乖乖地又拨诸葛家电话,嫂子听说出了事要带着小诸葛跑来。我又打给婉娩,手机无讯号。顾子蛟给我抛了罐啤酒,我险些接飞了。我们就这样奇怪地隔着驳色靠在栏杆上,周围的人也奇怪地用伺机而动的眼神死死盯着,谁也不敢靠近。也许顾子蛟真是个不错的男人,站在这儿不像绑匪倒像英雄。

      他给我讲了些他和婉娩过去的事。包括婉娩不曾爱过他,也包括他为了让婉娩过上清白日子去水泥厂作工,结果厂关了,他的一个兄弟为了保护婉娩不被工头侮辱被工头活生生撞死了。

      “这些事你应该告诉她。”他比我想象地更爱她。只是也比我想象地更不会表达爱。

      “有什么用呢。她一见我连头都不敢抬。后来大狗死了,那群警察没一个肯相信我的话。毕竟我有过案底,以前也打伤过人还差点闹出人命,而那畜生是长里出了名的烂好人。有时候见到婉娩经历那事哭得委屈的样子我心里就气,气她也气自己。灌上酒了,那气就成了恨一股脑儿全泄在她身上。也许当初我爱错了,应该找个更结实的女人。”顾子蛟叹了口气,他的话让警察们也怔了怔,似乎也不那么忌惮了。

      我问他后悔不,他摇头没一点犹豫。“人要全按逻辑办事,世界上男欢女爱的故事也就没那么多不太平,没那么多精彩了。”

      “也对。”拿酒罐头和他的一碰撞出一阵酒花,驳色的眼泪溅在花里,我拿手擦干了,发誓这辈子不再看她哭。

      人群被分开来了很多人,有嫂子有小诸葛,有冯婉娩,也有诸葛。还有CACANILA和MEM。

      “总算来了。”

      “顾子蛟,你放了驳色。”诸葛也憔悴了很多,他八成也是刚从哪个垃圾堆被捡回来,浑身臭气。嫂子拉着小诸葛从身后缠住不让他走。

      “你们放开!”“爸爸!爸爸!”小诸葛那几声爸爸把他的心叫痛了,他重重亲了她一记,嫂子整个人被他甩在身后。但她还用一只手狠狠拖着。这个镜头吓住了所有的人。嫂子哭得快断了气。最后冯婉娩站了出来。她也一脸苍白,走路的脚步和站在顾子蛟面前说话的声音完全是颤抖的。

      “莫梓,对不起,连累了你和驳色。”她向我道歉,一样是水般的柔弱。

      “没关系。”

      “求...求你....我求...你——放了她。”她跪下了,这次换顾子蛟仓皇大笑。他抬起她的眼睛,这是十几年的夫妻他第一次能够好好看她,但除了恐惧还是恐惧。她依然怕他。我忽然能感觉到顾子蛟的心碎了,一个男人的自尊连同感情一下子都被洗劫一空。

      “这是你第一次开口要求我为你做一件事。”

      “我愿意.....和你回去。”

      “我愿意....求你。”她的眼泪顺着他的苦笑震撼着所有人。也就在那个瞬间大家以为所有闹剧终于该有个结果的时候。顾子蛟的刀子突然举了起来,几乎出于本能,我和诸葛一齐冲上去。我抱住驳色,他护住婉娩。警察则蜂拥围上,只听“砰”的一声,驳色在我怀里呐喊“不!”

      顾子蛟轰地跪在地上,左膝重了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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