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迷梦录》小三儿

4、招亲记

　　素续缘是武林第一人的儿子，却没有天下第一幸福的童年，甚至连普通孩子能得到的父慈娘疼都没有。
　　他安静的在寺庙里成长。
　　好在这不是处随随便便的草庙，还在有博学而亲切的佛界大师担负起了半个父亲的责任，最终他们把他教导成了谦虚文雅温良如玉的公子。
　　他可以与儒生引经据典，可以与高僧参禅论玄，通琴棋书画，精药理医学。
　　素还真以他为荣，带着他为梦想中的太平奔波，但做父亲的鲜少有机会去了解儿子的内心。
　　那天素还真主持了某场公义，一瘸一拐走进儿子的医庐，清洁上药包扎完毕，他才发觉桌子上铺着一副画，刚才自己进来的时候，素续缘正在看。
　　他挪了挪位置，瞧见那上面是个人像，熟悉的宝相庄严，熟悉的满脑袋银螺蛳。
　　素还真不动身色问儿子：“可是佛剑分说？”
　　素续缘点头道：“已许久未见大师，不知道他在远方可好。”
　　儿子平静关切的语句听在素还真耳里，宛如一颗大石头砸开魔界门户，不可思议无比震撼。
　　和当年我思念他娘亲的台词，异曲同工。
　　素还真蓦然察觉到儿子那一直被勉力压抑的深邃情感，透过貌似安和的表象痛苦呻吟。
　　情况很危急，事态很严重。
　　素还真以他天下第一的头脑得出结论，然后立即召集管家、管家夫人和师弟举行了一场密会。
　　与会者神情都比较紧张，因为主持人不断地喝茶水，脸色在凝重与悲哀间徘徊。
　　“好友们。”素还真终于放下茶盏沉痛地开口。
　　屈大管家不用再忙着给他补充茶水，刚松了气准备歇会儿，冷不丁听见他接着说：“我要比武招亲。”
　　“哎哎哎，你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吗？”屈世途受惊地抚着胸口噔噔后退两步，被青衣宫主搀扶住。
　　“当然，我思索了很久。”
　　谈无欲面无表情，把拂尘长须从右边甩到左边：“素还真，请你仔细解说一遍。”
　　“是这样的，你们看，续缘年纪不小了，却总是一个人，虽然我是他父亲，可并没有给予他普通家庭的温暖，缺少亲情关怀，我有些担心。”
　　屈世途捻着胡须嘀咕：“然而，即便现在给他增添个弟弟或者妹妹，年龄相差了几百岁，难不成要续缘领着弟妹玩过家家？唉，想起来就好可怕。” 他侧过头忧虑非常地拉着妻子衣袖，道，“一定是刚才出去打架把脑袋打坏了，青衣，我们搬家吧。”
　　“你要搬去哪里？”素还真诧然地问，“琉璃仙境可以没有素还真，却怎么能没有屈军师？”
　　屈世途像遇上了大灰狼的小白兔，抓着青衣宫主的胳膊直哆嗦：“啊啊，真的脑袋坏掉了，你瞧你瞧，这种情况下竟然还在开玩笑。”
　　“屈世途，你在说什么？”
　　谈无欲依旧面无表情，把拂尘长须从左边甩回右边：“素还真，我是不介意琉璃仙境多个女主人，但是，宣布这个天体爆炸式消息之前，是不是应该——”
　　“师弟，你又在说什么？”素还真茫然地看一眼他，看一眼屈夫妇，“什么女主人？哪里会多个女主人？”
　　青衣安慰性拍抚丈夫的动作已经完全不能使屈世途维持镇定了，他怔了小半晌，扯着媳妇迅速地转身就要走：“看吧，老和外面不知底细的人打交道，果然被带坏了，名分都不准备给人家留一个。青衣，我们还是尽快搬家吧。”
　　“喂喂，你究竟是在想什么？续缘有说过他要回来住吗？我怎么不知道……”
　　谈无欲望了望窗外叽叽喳喳闹腾着、在树枝间跳跃的鸟雀儿，沉吟片刻，把拂尘长须又从右边甩到左边：“素还真，你的原意是不是想说，给续缘招亲？”
　　“本来就是啊，我一直都在说续缘年纪不小了，总一个人怎么行，是该成个家享受天伦了。”
　　一语落地，密会场所沉寂了会儿。
　　然后，除素还真外的与会者各回各位，屈世途拎热水续到茶壶里，青衣给他递茶盏，谈无欲从桌子正中果碟里摸了个枣泥糕。
　　沉浸在如何解决儿子终生幸福大事的父亲，并没有如同闯荡江湖时的敏感，对好友们的情绪波动丝毫未觉，忧心忡忡地继续道：“尽管续缘功夫不弱，但如果有个比较强力的在背后扶持他，我会更加放心，当然，品行是最重要的——你们认为，这启事该怎么写？”
　　“我不会。”屈世途少有的干脆回应，末了，凑在青衣耳边悄声说，“千万别要淌混水。”
　　“嗯——”谈无欲慢慢嚼完枣泥糕，慢慢转着拂尘，慢慢道，“兹有素还真之子素续缘，品貌端庄，沉稳贤淑，精医术，经营医庐一间，家产殷实。现诚寻年龄相当之女子为伴，有意者请至琉璃仙境报名，于三日后公开比武择优。”
　　素还真沉思良久：“会不会太生硬？青衣，请你来就是希望能从女性的角度出发，看看怎么样更能吸引姑娘们踊跃参加。”
　　突然被点名的青衣莫名紧张：“奴，奴家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
　　“没关系。”素还真诚挚地鼓励她，“有一才有二，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就有经验了。”

　　在素大贤人“不定下最完美的启事谁都不准离开”的强势胁迫下，玉兔换了金乌，又吹了一阵风，落了几滴露，隐约能听见“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的婉转欢鸣，在座各位无一例外面容憔悴。
　　幸亏这时候江湖大嘴巴秦假仙携带俩小弟来闯门，乍一见房中景象，喳喳呼呼大叫：“唉呀呀，这是谁夜半侵入琉璃仙境，竟能同时让天下第一的日月才子身负重伤？！武林头条啊！老弟，快去发号外！”
　　“等……等……”全靠比别人多摸了一块枣泥糕，故而尚有余力开口的谈无欲，朝秦假仙摆个手，“食、物。”
　　于是三口组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挽救了日月才子及屈军师夫妇性命，阻止了江湖上可能的一场浩劫。

　　这天，阳光明媚微风和煦，公开亭格外喜气洋洋。
　　布告栏正中张贴一张极大的红底黄字启事，边缘点缀着线条流畅的吉祥如意纹，从公开亭两边分别延伸出一溜儿彩旗，间或竖杆挂灯。
　　秦假仙率两个小弟见人就吆喝：“天上可以掉馅饼，午餐可以免费，诸位乡亲父老兄弟姐妹，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武林第一人素还真，为他的独苗、宝贝儿子素续缘公开招亲了！只要家中有适婚千金，只要姑娘有足够自信，且满足基本条件者，均可报名！人数不限，三日为止。千年不遇，百年难求，抓紧时间机会和运气啦，踊跃参与，积极竞争了啊！——这位大哥，看你相貌富贵，有没有待字闺中的姐妹？——哎，那边的大嫂，不知道你闺女——阿妹喂，你脸上好大一个疮，会不会遗传啊？！！荫尸人，快去打二斤酒压惊！”
　　由于三口组的热情宣传，琉璃仙境的外围在头一天已是人山人海，喧嚣鼎沸，不过其中九成九是赶来作壁上观的群众，本以为会累得手断腿软的屈管家，只在报名册上誊写了区区几个名字。
　　“唉，照理说最近物价上涨，难得一个能傍上长期饭票的机会，怎么如此萧条？”
　　素还真用俱神凝体化出分身在人群中探察，九十八次拒绝了前来兜售茶水果点的小贩，五十六次谢绝了卖蚵仔面老伯的推销，用迷踪步避开抢座位的几队人马的冲突，终于把调查报告传回素还真手里。
　　“根据数据显示，有八成人认为公开招亲将对打破门户等级、构建天下大同做出一定贡献；有接近七成的人表示此举可以满足老百姓心中的好奇，已经有五六十个画匠、写手准备以本事件为蓝本，创作各类作品；被问询到的妇女中有九成以上的认为，虽然素家名声显赫风光无限，但不能忽略了其下隐藏的层层危机，由于素贤人坚持不懈为武林奔波，擎正义之旗，绝不向恶势力屈服，相交满天下，知己良伴颇多，然则，所树之敌也堪称海量，进素家，几乎就是踏上危卵，不仅自身，连亲朋好友，甚至是路边一起喝过一杯茶的陌生人，都有可能莫名其妙送命——因而，只要能看一眼传说中的‘真神仙’就好啦，以后找他看病的时候说不定能打个折……”
　　素还真把搜集来的资料摊了一桌子，谈无欲闲来无事，看一张念一张。
　　“嗯，师弟你说，招亲启事上对姑娘的条件是不是严苛了点儿？要不要修改了重新贴？”
　　“素还真。”谈无欲甩着拂尘，“‘五官端正，四肢健全，贤惠大方’，你以为这三条中删哪条？——我们已经考虑到柳姑娘那种类型，所以没有要求必须全身健全；你的儿媳有时候也需要出面接待客人，不能一出现就吓到别人，或者见了人就羞得说不出话；另外，总得能在续缘忙碌的时候搭把手，至少不添乱——现在你来说，删哪条？”
　　“这嘛——”素还真垂眼苦思片刻，“唉，当年紫宫世家招亲的时候，应该去观摩的。”
　　“……他们搬走很久，即便现在去求教，也来不及了。”

　　“星罗，我给你做了珍珠白玉汤，来尝——”
　　“啊啾。”
　　“哎呀，你感冒了？昨晚我叫你多穿件衣服不听，现在好了吧！唉，我去熬姜汤。”
　　“不用了，你有孕在身不要走来走去的——呃，二宝又在哭了，我过去看看。”
　　“等等我去，不要把感冒传染给儿子。”
　　“月希姐姐你过来看，二宝这次坚持了半刻钟才哭呐，进步好多。”
　　“昊辰，我的天！告诉你多少次不要随便电他们，很危险！”

　　素还真坐在一堆调查表前面为怎么能增加报名人数烦忧，外面围观的众多闲人七嘴八舌议论。
　　“听说那个素续缘是个很俊俏的公子呐。”
　　“嗯嗯，俺做证。俺老爹摔断了腿，是找他医好的。”
　　“那为什么老大年纪还没有成亲？”
　　“不会是身体有缺陷吧？”
　　“看起来很正常，谈吐举止也很得体。”
　　“要不就是隐疾。”
　　“黄大姑，你不要乱讲话，小心被收去仙山卖豆干。”
　　“怕什么，我本来就是卖豆干的，制作销售都熟得不得了。”
　　事件的主角，素续缘大夫，因为近来忙于研究新药方，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出门，一直与世隔绝地呆在医庐角落的房间里。事件的策划者，他的父亲，因为一时激动忘记将此事知会他。谈无欲和屈夫妇，显然以为素还真提出的方案是和儿子商量的结果，谁也没去多嘴。
　　也就是说，真正的主角被排除在了事件之外。
　　第三天下午，报名截止的前一刻，素续缘偶然停下手里工作，想起了父亲身上伤势，觉得应该去慰问一下。当他走到琉璃仙境范围，被眼前坚实的人墙挡住了去路，心想，是哪个大人物驾临，或者有什么希奇比赛选中这块风水宝地，反正不会是仇家寻上门。
　　他很安心的找缝隙，可是找来找去连能塞根指头的空间都没有，正苦恼要破坏形象，像个市井小民一样一边吆喝着一边朝里挤，会不会给父亲增加困扰的时候，身后响起了熟悉的佛音：“素公子。”
　　他回头一看：“大师。”
　　“吾听说将行之事，特来相劝。”佛剑满脸写着“严肃”和“认真”。
　　尽管不太明白“将行之事”是什么，素续缘还是从重逢的惊喜中冷静下来，端端正正双手握扇，浅揖道：“大师请讲。”
　　“吾曾去过的未来，是灭绝了希望的所在，然而，吾在一片永夜之中看见光明的火种，那便是公子所保有的星芒。即使只能独自躲藏在唯一安全的所在，目睹朋友亲人一个个陷入阿鼻，仍坚定信念，绝不放弃，等待预言中逆天之人到来。吾回来后，每每挫折总忆起血腥地狱里眼中充满希望的青年……”
　　“呃，大师究竟是想说什么？”素续缘听得一头雾水。
　　佛剑微不可辨地怔了怔：“吾始终认为，公子是个有自我主见追求远大的人，公开比武招亲的方式，恐不适合公子，望三思。话尽于此，别过。”
　　佛剑合掌念个佛号，转过身步履照旧稳健。
　　大师，无恙便好。
　　素续缘来不及把问候说出口，望着远去刚毅背影，隐约察觉琉璃仙境当下的喧嚣，和佛剑忽然出现，都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素还真的比武招亲计划最后功亏一篑，外面的人不明究里，只看见素闲人亲自出门致歉，凡报名者都获得一笔数额不小的补偿金，这让很多当初有那心没那胆的姑娘极是后悔。
　　谈无欲一面伸手到桌子上摸刚出笼的豆沙包，一面翻来覆去地看傍晚十分破空而入的飞信，信纸上寥寥几句写着“孩儿暂无成亲考虑，有负爹亲厚望，从今起遍访天下名医以进医术，请原谅孩儿不孝”云云。
　　“看吧，我就说，孩子的事应该由孩子自己做主。”
　　屈管家偷偷用怀疑的眼神瞟了眼谈无欲。
　　“唉——”素还真遥望苍茫天际，长长吁口气，想起有人似乎看见佛剑大师来过，极其感伤地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么……”
　　谈无欲在向青衣夸赞屈世途手艺，屈管家正到红泥小炉边给茶壶斟热水，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喃喃自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