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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人间飞花散似烟 ...

  •   龙宿从小心气高,像只刺猬,被人碰一下就竖起浑身的小尖刺,非要争个输赢曲直。
      谦学院院主收他做学生之后,存心要磨磨他的锐气,也不阻他锋芒,一天一天旁边看着,到了有一日,龙宿被掼在泥水地上爬不起来。
      那次是吃了大亏。
      龙宿仰面看着老师,老师神色和悦,柔声问他,知道为什么如此狼狈了吗?
      怪我自己学艺不精。
      老师微摇头,你很聪明。
      ……我太小,气力不够。
      气力不决定成败。
      龙宿无语。
      院主拉他起来,牵到房里洗个澡换身衣服,擦头发的时候讲《封神榜》里面的故事。
      半大男孩子总是爱听奇谈异事,院主平淡的声调竟也讲得栩栩如生。
      愿者上钩,不只需要一个心甘情愿的贤君,钓者数十载的沉淀才是最大的饵。
      龙宿似懂非懂,趴在老师腿上说,以后我不随便和人打架了。
      院主和蔼笑着摸了摸他脑袋。龙宿的额头在地上蹭了,留下一小片血痕,院主手指在血痕上轻抚,灌注轻柔绵和的力量。蓦然的,龙宿感觉惊心一点疼痛,仿佛被蜂针蛰了一下,只不过刹那,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头。院主用掌心覆他眉间略揉,说道,有些智慧,不亲身经历不明白其中甘苦。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希冀以自身历练教助学生,少涉坎坷。龙宿你虽年幼,但聪慧机敏,相信很快就能体会。回去和学长道个歉,然后把功课做了。
      嗯。龙宿跳下地,朝院主一拱手,学生告退。
      回到学舍,几个学长学弟看到他,和他像往常一样的说笑,有个学弟指着他额间惊异道,你这里怎么了?
      龙宿不解,跑进房间掏出铜镜一照,但见眉心赫然一丝血痕,蜿蜒如蛇。
      这是印记,让他永生不得忘怀方才老师教导,只是龙宿想不到老师会作出如此手段。

      谦学院院主是个非常温和谦雅的中年人,不管是脸还是脾气都像软面揉出来的,颊边笑靥总是带满了和煦春风似的。据说曾经娶了位书香门第出身的姑娘,没两年病故了,后来续弦,难产,大人孩子皆不保。从此院主再不言娶纳,心思都放在门下一干学生身上。
      龙宿是他亲自带回来的。初离父母,龙宿有点怯生,院主比对旁人多些照顾,又叮嘱学长们要对学弟谦让。几个大孩子心不服,悄悄欺负。起初龙宿默默忍着,过了段时日混得比较熟了,便不再示弱,踢凳子掀桌子的行径,每个月都要来上好几次。闹得太凶,院主罚学长一边跪夫子牌位一边抄书,龙宿则被他点上龙纹印。
      后来几年,龙宿依旧有收不住冲动的时候,然而渐次少了,和同学们的关系越发融洽。
      过了入门阶段,龙宿和另几个学生被院主收在身边亲自教导,吃住都在院主隔壁的院子里。大家年纪相仿,偶尔玩闹动静大,院主踱着步子过来,微微笑着一个个看过去,问,刚刚在耍什么?
      呃,没,没什么。
      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吗?
      完,完了。
      很好。院主笑得愈发亲切,那就抄抄书吧,《论语》或是《大学》,随便抄一点。
      然后他走了,大家面面相觑。
      叫你声音小一点的。
      谁让你掐得那么狠,看,都乌了!
      啊怎么办我功课还没写完?!
      ……抄书啦,快进去抄书,不然明天会被问到死。
      院主教学从不严厉,手上永远没有戒尺,只有一把乌骨檀香扇,一颗墨紫珍珠做扇坠儿。龙宿曾仔细研究过那颗珠子,圆润饱满毫无瑕疵,绝对是极品。
      久远前,故人相送之物。院主摸了摸那珠子和气道,外人看着非凡品,有些人啊,身在非凡品的堆子里,就觉得是低劣的成色了。
      有这等人物?龙宿略诧。
      说不定机缘到来,你或得一见。
      龙宿又好奇又纳闷地过了几个月,正上课,有人传报,院主,来了位访客,定要面见院主。
      可有姓名?
      不知,但留一句,“人间飞花散似烟”。
      院主神色微动,放下书说,将今日课程背熟,回来为师要抽问。
      老师走出门,学生闹纷纷。
      诶,非要见老师的客人,不知道是谁。
      我猜是个大人物,看老师眼神都变了。
      不会吧,我们书院地方小,但是儒门嫡系,听说院主原来也是儒门中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谁能让老师闻之色变啊。
      难说……唔,想不想去瞧瞧?
      这可不行,君子坦荡荡,这等窥探做派——
      要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啰嗦。
      ——哎,等等我。
      谦学院确实小,院主出个门转俩弯走几步,隔着石榴枝就望见了花厅里支着下巴闲坐的访客,一身流霞瑰丽之色。
      院主整理衣冠踏入花厅,欲跪,访客抬手阻了他,在外面,不必如此繁缛。
      然而礼数是不能缺的,院主恭恭敬敬作揖道,不知龙首驾临,属下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少康学长,多年未见,汝依旧这般刻板,倒让吾汗颜了。
      君臣之礼,该然。
      龙首笑了笑,似乎含着无奈,吾只是路过,想起汝在,进来看看。随性至此,但请学长无怪吾之散漫行径。
      哪里,能得龙首眷顾,属下惶恐。
      学长请坐。
      院主便挑下手凳子,挨着边坐,两手合握笼在袖子里,脸朝着上首方向,低眉顺眼。
      观学长神态,近来可是安好?
      是。
      路上进来,所遇弟子均谦和恭顺,想来汝这院长必是倾注不少心力。
      龙首谬赞,属下不过在其职谋其事,唯求不负天地。
      少康学长——龙首似有话要说,但终于落了回去。
      两人静静坐了会儿,院主问,龙首可是要盘桓几日?属下即刻命人安排。
      不了。尚有它事,吾这便离去。
      龙首起身,姿态极其优雅,他看了院主一眼,略笑道,学长又收了新学生?
      几块璞玉,希望能得雕琢以成大器。
      吾倒有些期盼。想当年学长六艺盖绝,被其时众儒首评价“最优等”,让吾辈学弟好不羡慕。
      想起往事,龙首流露一丝感怀。
      过去之事如流水,龙首这般说,让属下羞愧难当。
      学长莫要过谦。只叹,太久以前的故事,记得者能有几人。龙首顿了顿,接道,为吾引见这几位未来大器,可否?
      唯望龙首莫要见笑。汝等几个,还不速速拜见龙首。
      话音甫落,偷偷躲在石榴花枝后面的几个小子忐忑不安地相互推搡着进来,不敢抬头,分两排噗通跪下。
      不需如此大礼。龙首轻笑着摆摆手,都起来罢。
      龙宿混在后面一排,低眼瞧见龙首外衫下摆,点缀的尽是透着温润光泽的珠子,说不出的华贵却不庸俗的别样气质。
      龙首略问了几句话,学生们回答得诚惶诚恐。
      果然是由学长亲身教授,见识不同其他。
      黄口小儿,尚须更加锤炼。
      汝信学长。
      言毕,龙首傲然离去,
      院主回身无奈地叹口气,你们几个,唉——
      年纪稍大的学长拉了把旁边的学弟,老师,我们知道错了,这就去跪夫子。
      说着一群人就要贴边溜人,院主摇了摇头,此乃天意。散学了,你们都回去吧。独对龙宿说,你随为师来。
      龙宿看了眼同学,捏着衣服袖口跟在老师身后。
      院主的书房除了做打扫的小厮平时很少有人进入。龙宿低着头进了门,心想老师要怎么责罚。
      院主坐在书桌旁,敲了敲桌案,龙宿,你知今日访客是谁?
      儒门龙首。
      为师生性闲散,早早躲到这个书院来养老。龙首与为师迥异,是以儒门天下称冠儒界之姿巍然。
      龙宿有些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说这些。
      院主起身到书架前,拉开一个小隔门,里面有几套书,他抽出其中一套,开封翻了翻,放到书桌上,这些书你先随便看着,看不懂没关系,五天后给为师说说你的想法。
      龙宿眼神懵懂地看眼书,又望着老师。院主摸摸他的头,就像以前抚慰他鼓励他时一样,龙宿,为师相信终有一天,你必定龙翔于天。
      以前院主对待学生,似乎放任的多,他常说“成龙成虫端看个人造化”,今日忽然说出如此恳切的话,让龙宿不只糊涂,还由心底生出一分惶恐,隐隐约约觉得,他和老师分离的时刻或许比他想象的,要早得多。

      儒门不像外面臆断的,养出来的都是些伤春悲秋的文弱书生,它也专门有老师传授刀剑拳掌。
      龙宿能将三尺秋水舞得风华无边,满眼花影树影错落,时而春柳扬风,时而秋叶凛冽。
      然而事实上,他最擅长的,乃是软鞭。
      察觉到这点的时候,龙首也露出略微诧异的神色,问了句,为何?
      因为,“软”。龙宿说,不管锻炼得如何绕指柔肠,剑也是钢的,硌手。
      少顷,龙首笑出声,天生一个贪福享贵的。
      龙宿有点不好意思,摸鼻子干笑,龙首招手让他靠近,让吾看看汝之鞭。
      那只是寻常软鞭,而且还是刚刚从武器架子上扯下来的。
      学期比试,比得是当期儒生各才能,从吟诗文章到礼仪武术,六艺全要过一遍,很折腾很累人,历年来能坚持到最后并取得优胜的儒生都少之又少。
      龙宿还有一项骑术待比,龙首不担心,他暗暗想着去什么地方定制一支什么样的软鞭,等比试结束后的撷英宴上送出去。
      龙宿来到儒门天下成为龙首嫡传已经很多年了。当初龙首修书与院主,言称座下子弟成材而去者十之八九,顿感寂寥,少康学长向来督学严谨,希冀学长不吝,自院中择良玉一二。
      两个月后,龙宿风尘仆仆踏入儒门天下。
      走之前,院主亲自给他梳了儒生头,戴上儒生巾,最后在他脑门上拍了拍,龙首是个宽厚之人,且博学多才,你会发现能跟随龙首修习是今生最大荣幸,将带给你无比成就。
      ……我不想去,跟着老师一样是学生的荣幸。
      龙宿,你不是刚进谦学院的小娃儿了。看看镜中的你,朝气勃勃,正是意气风发时候,怎么能像我这个老头一样,懒散迟滞呢。
      老师才不老,我——
      院主的手掌落在他肩膀,力道轻柔地捏了一下,走吧。
      穿过曲折重复的路径,经过风雅精致的庭廊,龙宿在一片鲜翠繁茂的斑叶木槿丛下,第一次拜见了师尊,他将随之左右渡过漫长修学岁月的人。
      龙首和院主的确差异很大,他职责更重公务更多,每天从五更睁眼一直到近三更入寝,排得满满的各种事务。龙宿和另几个儒生虽然是他嫡系子弟,但龙首亲身教导的时间很难得,多数时候他们跟从几位儒首诵读圣典研习学问。儒门天下举办事典时,他们也会被派职位参与,先在殿下执掌礼幡,久了也能入殿奉侍。
      比在谦学院时辛苦百倍,充实百倍。
      龙宿适应得快,和龙首的关系也日渐近切——不同于跟院主在一起时宛如家人般的亲密,儒门天下礼仪繁多,哪怕与师尊独处时,龙宿也保持着敬畏的距离。
      不断折服于龙首学识之下,龙宿始终打心底存留着这一分敬畏。

      依照惯例,撷英宴上揭晓本期比试的优胜,由龙首颁赏,通常是珍贵典册,配合正当时季的桂枝。
      龙宿额外得到一支软鞭,这是龙首早下的决定,世上独一无二九节龙筋鞭,使用传说中修行千年的蛟龙龙筋制成。鞭出犹如蛟龙腾江,白练舞空,炫迷夺目。
      宴后龙宿被叫到龙首寝殿,龙首递给他一封信,今晨谦学院院主差人送来,吾恐扰汝心志,压至此时予你。
      龙宿揣着信回到自己房间,挑亮蜡烛细细看信上字迹。
      如同记忆中的飘逸娟秀。
      悄悄的,有雾气在眼前升起来,龙宿略昂着头眨眼,心里喃喃道,老师……
      学期比试过后有三天假期,龙宿比平日略晚些睡起,整理了容装坐到书案前准备回信,恰巧龙首从他门前经过。
      龙宿想师尊必是正去六部途中,恭敬起身行礼,龙首转眼看了看书案上的信纸,蔼声道,院主可好?
      好,老师托学生向师尊问安,并言请师尊珍惜身体,多保重。
      一个是启蒙老师,一个是现时师尊,龙宿你啊——龙首微微笑起来,像是有光华漫漫流转似的,今日事繁,待有须臾空闲,再为师尊展示汝之鞭艺。
      学生必刻苦研练,不负师尊厚望。
      这般认真刻板,真不愧是少康学长教导而出。
      龙首近了一步,抬手正好抚平龙宿衣襟上一处细小皱褶,该放松时就好好放松,以后可少了。
      他又看了眼龙宿眉间血纹,几不可辨地抿下嘴唇,好好回信,带问学长好。
      龙宿点头,恭送师尊出门,目送他远去了再折返书案旁,提笔沾墨想了半晌,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但终究还是回了信托人送去。

      入冬时候,龙首差人叫龙宿过去。龙宿刚抄完了书下学堂,挟着要完成的功课随人进入明渊馆。这年天气冷得早,已经开始飘雪,偶有几片落在龙宿额发眉梢。馆里点着银丝炭火,暖烘烘的,那点雪化了,挂在他眉发上晶晶发亮。
      龙首招手要他近前,龙宿走了几步停在下手座位边,龙首又招他更近点,龙宿便踏上主位,被师尊拉着挨身坐下。
      龙首替他抹去水珠,先问了问最近功课情况,翻了会儿龙宿挟带的书册,说道,明日不用去学堂,只随吾一天。
      龙宿略疑惑地看着师尊。
      吾想想,差不多是时候了。龙首合上书册说,辰时自有人去带汝,今日早些歇息吧。
      龙宿起身告退,龙首叫住他,这里有方新上来的砚台,汝带回去。
      另有侍从捧了方盘到龙宿面前,盘里是簇新嵌螺楠木盒,龙宿谢过师尊收下,便回到房间,一边换衣服一边猜测明日师尊将要教他什么。
      龙宿醒来时五更刚过,天色昏暗,下了一夜小雪,院子里铺了层薄薄的即将化掉的冰雪。
      等太阳出来会很冷吧,龙宿一面想着一面梳洗。
      辰时钟响,立时有人走至龙宿房前,正是在龙首跟前侍候的,为首者朝龙宿行了礼,带领三四个侍从靠近房门颔首道,公子,龙首吩咐属下先为您更衣。
      更衣?龙宿低头,看看睡前特意找出来的最体面的一身,说,还不够庄重?
      他更困惑这次将要去到怎样威严的场所。
      非也。为首者示意左近将手中托盘奉上,掀去上层裹绢,虽是龙首旧衣,想来公子体态与龙首相近,应该无需多加修饰。
      几个人手脚利落地给龙宿换了衣衫。
      这是当年龙首加冠时所着,一直被悉心保留着。多年过去,没想到公子穿上如此合体。为首者似是很满意,退开几步低眼说,公子这边请。
      龙宿还不习惯这种看起来华贵富丽的服装,发髻间插进两只掐丝白玉簪,衣上缀满玲珑环佩缤纷珠饰,总觉得自己像是个,移动珠宝匣。
      师尊穿着起来为何就只显雍容威仪呢?龙宿暗想着,自己却浑身不自在,他人的眼里都含着奇怪神情似的。
      汝会很快习惯的,便如汝适应儒门天下。龙首略笑道,龙宿,过来,随为师去龙门道。
      那天在龙门道,虽然没有明确昭告,但前来述职的诸多儒门官员,几乎都认定了儒门天下的继承人。
      转眼新年将至,儒门天下依旧例做着准备。
      龙首情绪有点恹恹的,随侍奉上各类膳食总说太累吃不下,龙宿担心师尊身体,劝道,师尊且回房歇息片刻。
      翰文宫的事拖不得。
      不急一时。
      汝知道什么?!
      突然加重的语气让龙宿略惊。
      龙首自知失态,扶额摆摆手道,汝回去吧。
      师尊。
      去吧,吾想一个人静静。
      龙宿只得退出来。
      接连几天都在落雪,庭院里原本微弱的夜光被白皑皑的雪反耀得刺目,龙宿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冷空气,胸肺里灌满了刺骨的凉。
      此时此刻,老师在做什么?又披着外衫倚在窗边看书?还是半合着眼在睡与醒间踯躅?
      莫名的,龙宿有些想念院主。
      自己的事他可能已经知晓了,真想被他拍拍脑袋说一句,“做得不错嘛”。
      新年前一天,儒门天下收到谦学院来的信,院主散步时不小心滑倒伤了脚踝,今年恐怕不能亲至儒门天下朝贺。
      第一时刻,龙宿想恳求师尊准他回谦学院,龙首却抢他发话前说,明日新年首祭,汝需与吾一同,其余必须放下。
      可是师尊——
      龙宿。龙首面若淡水,吾以为汝应该明白,对儒门天下来说,什么最重要。
      龙宿哽着一口气,低头咬咬牙,学生,明白。
      那之后每天快入夜时总有信使从谦学院来,龙首展信仔细读其中每个字,表情无甚起伏,倒叫龙宿内心忐忑。
      学长无碍。龙首宽心道,未伤及筋骨,稍作调养应可康复。
      他抬眼,却见龙宿面上仍有忧虑,思及新年中重要事典皆过,接下几日难得空闲,便召事务官前来吩咐道,准备车马,无需张扬,吾要与龙宿去往谦学院。儒门凡事暂由几位儒尊代掌,若为要事则立刻传至谦学院。
      遵命。
      龙首转而对龙宿说,去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出行。
      再修书一封命人送去了谦学院。
      正是一年一度新年,又是清晨,路上人迹渺然,龙首的马车在雪泥上碾转,龙宿骑马跟随旁边,呼出浓浓的白烟几乎要迷了眼。
      从儒门天下到谦学院,快马大约半日,龙首的车辆不会很快,估计黄昏时分能够抵达。
      途中原本有一矮石山,为了来往便宜,百多年前炸石开山,形成一段两壁有石崖耸立的山路。
      龙宿模糊记得第一次见到龙首,是某个夏日的午后,花影斑斓间,那人淡淡言语,丰姿绝代。
      希望成为那样的人。龙宿悄悄想,不仅惊采绝艳,同时华丽无双。
      这个时候,他已经接近梦想。
      龙首,前途不远即狭窄山路,恐有滑石,要不要稍微绕个道?
      车里龙首略沉思,说,无妨,小心便可。
      是。
      龙宿则驱马行前以警惕意外。
      而意外,总是发生在意料之外。
      不知从山巅的哪一处落下团积雪,层层滚落叠加,遇上突出的石块碎成几瓣,纷扬而下。几片散在龙宿头上,龙宿抬手拂去,另有一团落在龙首车棚上,发出噗的声响。龙宿回头看情形,听龙首从中传出声音说,轻驱前行,小心崩雪。
      龙宿点头,拉了缰绳让马匹缓步。
      再前行几步,竟又有数团雪球滚降而来,落了几块在马前,套车的马略受惊,前蹄慌乱。龙宿退回到车旁叮嘱车夫,车夫正点头,当空好大雪块砸在马首,龙宿眼疾手快一把扯住辔头,抬立起来的马蹄乱扑腾几下,很快稳定。
      龙宿松口气问龙首,师尊可安好?
      龙首端坐车中,想这小小颠簸算得了什么,外面却传来惊呼,少主!
      因为突来变故,一行人即刻赶回儒门天下。
      龙首没有亲见当时详情,随侍禀报说,少主侧着身,一手拉缰一手把在车辔头上,落雪大且急,少主没稳住,从车马间摔落,马受惊,前蹄踏了一下。
      龙首露出少有的慌乱神情。
      龙宿趴在车里,头被龙首扶在腿上,额头渗出一滴一滴冷汗都被龙首轻手拭去。
      龙宿……龙首喃喃,汝略忍忍。
      龙宿勉力睁眼朝龙首挤笑,无碍的,师尊宽心。
      龙首稍做推拿,感觉未伤及筋骨,心中微微安定。回到儒门,即刻延医详细诊治,又命人取了自己珍藏的药材膏剂。
      回途时已差人往谦学院那边送信,晚上信使归来,带话说院主焦急,询问少主情况,并恳请龙首应允其前来探望。
      院主脚伤如何?
      已消肿,只是着地仍感吃力。
      龙首低眼静思片刻,准备车辆接院主过来,记得绕路,切不可再复山间。
      是。
      信使退下,龙首招来身着灰袍之人,查探得如何?
      禀龙首,确非自然,虽痕迹细微,但仍有可循之处。
      嗯。龙首摆手道,勿张扬。
      属下晓得。
      龙首慢步踱至龙宿屋中,吃过药睡去的龙宿,眉头不时微蹙。龙首挨床榻坐了,伸手抚他额发,再掖了掖被角,静默片刻,悄然出屋,又叮嘱随侍谨慎服侍之后,方离去。
      隔日又飘了一天的雪,将近入夜时分谦学院院主到了,拜过龙首立刻去探望龙宿。
      因为痛楚稍缓,龙宿听见外面窃窃动静,睁眼朝门望去,说,谁来了?请入内。
      院主被抬进屋里。他所坐的是龙首刚刚赠予的轮椅,铺有软垫,进屋后随侍推他到龙宿床前。
      龙宿见老师前来,挣扎着欲起身,院主阻了他,莫动,小心腰伤。
      学生失礼了。本来是去探望老师,没想反而惊动老师带病前来,学生内心愧疚至极。
      别说这些。院主如记忆中慈爱和蔼,现在治伤是要务。为师病痛不值牵挂,本已痊愈,是龙首体恤为师年纪,吩咐多保养。
      说话间,龙首搁下事务过来,询问了当下伤情和用药饮食情况。
      院主见到龙宿,仿佛放了心,言辞中有离去之意,龙宿满心不舍,龙首淡然道,夜路不易,暂留一晚再说如何?
      属下怎好叨扰。
      龙宿吃过药,神情怏怏欲睡,院主和龙首嘱其安心养伤后一起离开。
      学长。龙首轻唤院主,说,对不起。
      龙首这是为何?
      对不起……若不是吾决意前行,又不肯绕路,龙宿绝不至这般。
      龙首多虑了。大概龙宿命中有此一劫,躲得过是福,躲不过只增历阅历,再说他年轻,稍作养护,定然恢复如初。
      倒让学长宽慰,吾内心更加惭愧。
      雪从廊檐外飘进来,院主掸了掸落在袍袖上的雪珠,说道,龙首诸事缠身,属下恐明日不能亲向龙首告辞,现下权且道个别,望龙首还多保重。
      少康学长。龙首回身看着院主,四周静寂,似乎能听见雪落的扑簌声。
      良久,龙首才又开口说,学长还想躲到何时?岁月荏苒,汝与吾都不再年轻,哪怕只是短短相处,学长都吝惜赐予么?
      属下并非有意——
      龙宿也很期盼与学长多亲近几回。他自来儒门天下,便极少闲暇回访旧师门,现又如下情形,内心必隐隐有惶恐矣,但望学长能抚慰几日,也能助他早日康复。
      见院主不语,龙首转而吩咐随侍,将学长过去房舍速速收拾整理,请学长过去歇息。
      龙首。院主轻道,请允属下修书送回谦学院,交代事务。
      好。
      龙宿这几天虽腰伤折磨,但能日日见着老师,犹如回到过去岁月,心情舒畅。龙首听闻每天回报,都说“少主复原神速不日便可痊愈”。
      龙首或稍有空闲,亲至龙宿房中,偶遇院主也在,后者坐在离龙宿极为近切的床边,拍了拍龙宿脑门说句什么话,龙宿像个小学生似的笑得腼腆。
      何事如此开怀?龙首移步上前,随侍端来铺锦墩子请龙首落座。
      陈年往事而已。院主收手垂眼回答道。
      龙宿幼时的顽皮事么?
      龙宿偷偷瞅眼师尊,又偷偷瞄眼老师,神情微微紧张。
      谁没有过那些荒唐事呢。龙首淡笑道,看汝老师一本正经的样子,曾经师门之中,可也有过顽劣之名的。
      诶?龙宿果然露出惊奇表情。
      院主皱了皱眉头,龙首,晚辈面前——
      吾并无言明啊。龙首微挑眉看着院主,而且,比如学长往师尊水洗之中放养金鱼、往吾书匣之中暗藏青鸡之类,吾也没有记挂。
      咳,咳咳。
      老师怎么了?快喝口茶水。龙宿压着笑意,扯院主袖口。
      院主只有摆摆手无奈道,没什么,缓一缓就好了。
      龙首端着那样一副悠然神情,仿佛自己不过旁观,还只管让“学长保重”。
      龙宿没见过眼前轻佻含笑的师尊,也没见过眼前尴尬失措的老师,一时恍惚沉迷了。
      又过两三日,院主提说,龙宿伤势已轻,属下脚伤更无大碍,该是告辞时候。
      这次龙首不再阻拦,待院主与龙宿话别之后,请院主到怀飞亭。
      学长还记得先师私酿之流仙罢?龙首一边命人奉上酒器一边问道,当年汝甚爱,吾还曾与汝苦缠师尊多讨两杯。
      都是年幼不知事,流仙初入口甜醇,然后劲十足,小小年纪饮一口,不昏沉半日不得醒。
      随侍摆上酒盏两只,要斟酒,龙首止住他,亲手提起酒壶为院主斟满。
      流仙三杯,权作辞别。
      先师遗物,属下饮之有愧。
      这一席,只为同门情谊。龙首率先举杯,第一杯,敬祝学长一路顺风。
      此时此刻,院主只有端杯相敬。
      记忆只觉爽甜的酒,如今落喉却感岁月无情,终是韶华远去不可追。
      龙首再斟一杯,此愿学长福寿延绵,永享安乐。
      饮罢,龙首复提酒壶,院主立身伸手,将壶勾了过去,这一杯,属下借花献佛,祝愿儒门兴盛千秋,祝愿龙首安泰无忧。
      院主扬首喝尽杯中酒,龙首却兀自盯着他,不用手碰酒盏。
      仿佛这一杯过后,意断情绝。
      断不了,他想,他这一辈子,注定纠缠,哪怕只得自己,黑暗里啜痛,那痛也鲜明如昨。
      酒尽席散,院主起身告辞,龙首转过半面石桌到他跟前,车马俱是门下得力,料想应无坎坷才是。明日无暇相送,吾就此拜别学长。
      说着拱手施礼,礼毕拂袖时,宽漫的袂角扫翻酒壶,叮叮当当一阵响动,酒壶落在石板地上,残存酒液撒一地。
      院主表明惋惜神色,龙首低喃道,罢了,这世上,再无流仙而已。
      院主出发的时候天色晴朗,龙首的一名随侍急跑过来捧上一件孔雀羽制大氅,说是龙首担心路上寒冻,特别赠送院主。
      院主收了并请随侍转达谢意,便登踏上车。

      又过去许多年,院主辞世,龙首归隐,龙宿执掌儒门天下。
      前代的情意纠葛都化作偶尔灯下故事。
      某年春末,龙宿重访谦学院,现任院主是曾和龙宿打过无数场的学长。
      龙宿坐在石榴花茂盛的花厅里,仪态优雅,气派雍容。
      现院主捧了个红梨木的狭长盒子奉上,打开盒子,里面竟是前院主珍爱的那把骨乌檀香扇。
      先师临终前曾言将此扇遗赠龙首,但又言不需专门奉送,只待机缘时至龙首再临谦学院,呈上便可。
      不管是乌骨,还是紫珠,都宛如初见。
      龙宿一格格展扇,清幽檀香徐徐散发开,他轻微扇动摊于掌上的扇,错眼间似乎看见扇骨上有隐约墨迹。他端平扇,调整细微角度。
      龙宿认出那是一尾应龙,傲然冲霄的姿态,只是时间久远,略有磨损。
      既是先师遗愿,吾便收下了。
      龙宿接着问过近来谦学院事务,再聊了些新近学生情况,看天色不早,便起程返回儒门天下。

      学长学长,你看师尊送的这柄檀香扇多漂亮,你给我写些什么在上面吧。
      师尊送你的东西叫我来写,多不合适。
      没关系,师尊送我就是我的东西了,我爱叫谁写就谁写。
      去去,我忙着呢。
      哎,少康学长最好了……不如你给我画个什么画儿吧,这个连师尊都称赞的。正好我有一盒隐墨,画上去等干透了,平常谁也瞧不见。
      你怎么会有这东西?——啊,从师尊那儿偷的是不是?
      才不是呢!师尊说,嗯,说我近来有长进,给了我一点,一直舍不得用。学长,你就给我画一个吧。
      ……真拿你没办法。你想画什么?
      随便,最好是有气派的。
      唔——你虽年岁最幼,但天赋最高,我就给你画条应龙好了。
      学长果然好画技,看着像要飞出去!不行,我得好好收起来,免得它跑了。
      傻小子,你学长又没有马良笔。
      嘿嘿。对了,去年生日爹亲送我的南洋紫珠可以做吊坠,学长你帮我串上去吧。
      事事都我做。
      学长手最巧嘛,要是我做,肯定珠毁扇折,师尊会骂死我的。
      胡说,师尊从不斥责。
      那就罚我抄写40遍《儒门法典》——还不如骂死我!
      ——珠子先拿来。

      吾本以为,最了解吾之人莫非学长,可今日汝却要弃吾不顾!
      少主即将继承尊位,请勿无此小儿意气。
      吾可以不要这尊位不要什么儒门天下,吾只望永远和学长一起——
      少主!此言不觉太过了吗?少主天生是要飞龙腾天的,不可辜负师尊及诸儒尊期望。
      期望,期望……学长的期望又是什么?
      ——儒门兴盛千秋,龙首安泰无忧。
      ……汝的心中,便没有其他?
      没有。
      ……吾明白了……学长,此去不知前途几多磨难,吾也不知现时如何能够相助,这柄檀香扇赠送学长,若于困苦之中可稍做慰藉,知足矣。
      可这是——
      还望学长切勿推辞。
      别后谨请君珍重,万里行舟,白云悠悠。
      青山朝别暮还见,故林停住,思旧愁。
      学长,拜别。
      少主,留步。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人间飞花散似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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