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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花好月圆·绣球(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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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剑子仙迹如同人生中的多数时间般,悠悠闲闲地踱步到疏楼西风,跟随仙凤姑娘绕过花开绚丽的紫阳,转进檀香飘渺的敞厅。
儒门龙首照例是无所事事模样,倚着盘错了繁华缠枝纹线的锦垫神游太虚。
剑子熟门熟路地打个招呼,也不等主人回应,挨近桌边,自顾自摸茶盏把茶壶,眼神一斜,瞄到小画案上有个五颜六色的玩意儿。
“这是——”
龙宿飘缕心不在焉的神色过来,道:“此乃绣球。”
“我知道是绣球。我是想问,为何出现于此?”
“自然是用来招待好友剑子汝的。”
龙宿那一口堪称模范的儒音,软绵绵的却又美好得不得了,剑子挺爱听他说话,往往听着听着,就,莫名紧张起来。
譬如此刻,那种奇怪的感觉便模糊地涌动出来,根据惯常的应对法则,剑子拖长音调“耶”了一声,噌噌退两步,全然警惕。
“华丽无双的儒门龙首如此这般大礼以待,直叫剑子受宠若惊受之有愧啊。”
“剑子先生何必过谦。”龙宿终于从他的雪狐软榻上挪动贵体,“前几日叨扰豁然之境,向来寒酸小气的剑子先生不也捧茗相伺?!此为答谢而已。”
“唔……”剑子深沉非常地盯着不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十足普通的绣球,良久,猝然道:“该不会是你在向我求婚吧?”
“不愧是道门先天,聪颖过人。”龙宿极为配合地爬杆顺上,银线点珠缀饰的紫花扇子微微摇摆,“不知剑子先生应?或不应?”
剑子表情严肃地,望着半遮半掩薄樱唇角上似乎从未消失过的促狭笑意,叹了口气:“很抱歉,寒酸小气的剑子怕是,养不起。”末了,还酸楚无限地垂下眼。
龙宿调远了目光哼哼笑道:“的确是个很严重的问题——那么,趁着汝尚有零碎家财在手,今日先来算算汝往来疏楼西风这些年,欠下的茶资餐费,如何?”
霎时间,剑子深深地体会到何谓时不逢机。
仙凤却在小画案边上捂嘴偷笑。
尽管认定“内藏猫腻”,无奈盛情难却,那只色彩缭乱胜春花的绣球还是被剑子拎回了豁然之境,顺手搁在几案上。
一口气还没喘均匀,忙碌的剑子就因为一封飞信又匆匆出门而去。
剑子真是个受欢迎的先天,虽然他那两道白眉明明生得威严,虽然他眉心间的忧虑经年不散,虽然他一甩袖一负手满身上下的凛然,但众人却偏偏看穿这些伪装。加之一般情况下剑子对谁都好言好色,能帮忙的地方绝对一诺千金,不知不觉留下了“古道热肠助人为快乐之本”的口碑。
于是剑子便有了数不清的朋友,形形色色的,各种行当嘴脸的,甚至顽固像傲笑红尘那样的,凡有倒霉事临头了,准会想起剑子来。
对这种状况龙宿始终冷眼旁观。
同为先天,有生之年漫长,共度时日良多,彼此知根知底,看你抬根眉毛就知道是要吃茶还是要走人。
“心怀天下的剑子,请不要拉悲春伤秋的吾趟浑水。”每当剑子忙忙碌碌好容易掐个空挡过来讨杯茶的时候,龙宿就说这句刻薄话,剑子却挺安心,他想,龙宿,你不用故意说反话来掩饰真性情。
“汝又知吾真性情为何?!”龙宿略笑着,显出一点鄙夷神色。
“你呀——”剑子抿口茶水,从怀里掏了只杨木人偶出来,轻轻放在桌面上,说,“路上看见了,顺手捎给你。”
“诶,寒酸小气的剑子,顺手的时候真心痛吧。”
剑子摇摇头叹息道:“好友此话差矣。哪怕无食可果腹,我也不敢忘了你的小嗜好呀。”
龙宿是个好面子的人,在旁人面前一定要争得个光鲜耀目。想当年做儒生时,整日勤奋好学孜孜不倦,剑子一边磕瓜子一边说他“你这么辛苦干嘛你又不想做龙首”,龙宿连和他抬杠也觉得是浪费时间,只埋头默功课。
等到年末终考,龙宿又排在榜首,剑子才从他眼神里看出满心得意,于是剑子便越发老气横秋道:“无欲无心方为人上,淡定是福啊。”龙宿根本不搭理他,剑子便故意提高声调说,“哎呀,我本来得了个小玩意儿要给你,既然你连个正眼都舍不得,算了,我还是随便送哪个小孩吧。”
闻言龙宿就露出点慌张,伸手扯住剑子的袖口,一双黑里泛紫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好听的儒音都微微颤抖了,龙宿说:“汝敢!”
“切,我有什么不敢,我剑子仙迹天不怕地不怕,玉帝老头也要绕着走——”
“汝敢当着汝师尊的面讲?”
“呃——”剑子顿时哽喉。
毕竟少年,多豪气的话只不过口头风,剑子自然也是有畏惧的,头一个便是师尊老人家。
“给你,都给你还不成吗。”剑子皱着眉头从口袋里摸东西,胡杨木雕的小船,陶泥烤的一对吊睛大猫,都是巴掌大的物件,却偏偏是龙宿的心头好。
龙宿接到手里翻来覆去的赏玩,剑子指点着小船说:“瞧,窗户还能打开合上,够精巧吧。”
只有在这个时候,龙宿才会像个普通少年似的,又真切又满足地笑,剑子看了特别有成就感,更着意去收集那些好玩新奇的小东西。
龙宿把剑子送的林林总总的玩意儿收在单独的匣子里,读书读到烦闷的就翻出来,只是看一看摸一摸就平和不少。
后来阴差阳错,龙宿做了龙首,每天不得不正经八百地面对众下属,听报告批公文,真比当年读死书还枯燥无味——要知道原先那么拼命,就靠“一旦修学结束就可以假借研究经典的名义游手好闲”的念头支撑着,说到底,龙宿是个很讨厌交际只喜欢呆坐着的人。
剑子也为他郁卒,说,“我本来还想带你去游山玩水的,但龙首一动牵百众……现在我要进你的门,都得等传报了。”
两个人端正庄重地坐在大厅里,主位高高在上,剑子半仰着头,也只能看见龙宿掩在屏风后面隐隐约约的影子,他更觉无趣,讲了些客套话便起身离开。
再往后,剑子承了师尊的位子也烦心起来,自顾不暇,往儒门跑的机会少之又少。倒是龙宿处理公务愈发得心应手,又培养出几个心腹在前面应事,自己逐渐隐身幕后赏花弄月。
年月匆匆过,剑子道家先天的气派有目共睹,爱管闲事的喜好也不胫而走,龙宿乐得以自身之闲适调侃剑子之劳碌。
疏楼西风的门口只有默言歆天天在扫地,见了剑子一鞠躬,仙凤姑娘随后到,领着剑子先生穿堂入室。或者是根本没有门的宫灯帏,十里宫灯绵延华贵璀璨,剑子悠悠踏着青石板,尽头亭子里总有个衣饰招摇的人执扇以待。
一杯清茶一盏淡酒,就中天半月,聊天下事,品世人心。
仿佛回到少年时。
剑子依旧习惯性注意稀奇小物件,有好的就带过来。龙宿依旧习惯性接过来把玩,然后收进特别的多宝盒里。
自然而然的事,不用说感谢,不用讨回报。
剑子为着某位好友的事忙了四五天,再回转豁然之境已是日暮时分,小侍童左右搭手为他更换了衣裳张罗了茶饭,这之后剑子才又见到依然静静安躺几案的礼物。
刚点的灯由于灯芯短浅的缘故光芒并不盛大,于是剑子看到如同星辰般荧荧的光亮,从绣球布满精致图纹的补片上弥散开来,五彩斑斓地流转。
我就说没那么单纯。
剑子灭了灯,拎起绣球凑得近了些详细观赏。
哈,果然是显摆来着……龙宿啊龙宿,你果然无事不精。
剑子自以为了然地笑起来。
大约是半年前,江湖上传闻有个画匠研制出了会在黑暗中发光的颜料,一时间众人趋之若鹜,把画匠住处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有揣着银票来收购秘方的,有为了大开眼界的,也有企图强抢暗窃的。没料到不过一天工夫,画匠连同秘方在那个铁桶似的包围圈当中凭空消失,从此了无踪迹。
当时剑子微感遗憾,本想着等由这神奇颜料染过的小物件出世后,捞一个回去逗人开心,计划倏然落了空,只得当作个江湖奇事讲给龙宿听。龙宿“哦”了一声,眼神飘在西风亭外的雁来红上,仿佛没有多大兴趣。
现在回忆,是在装傻充愣的呀。
剑子指头套进绣球上端的环扣里,晃了晃,半空里转圆圈,幽暗的内室便显出一轮一轮缤纷霓虹。
华丽无双的龙首,送华丽无双的礼,都是同样的,令人着迷。
挑个秋高气爽天,难得无事一身轻的剑子到钜锋里给宝贝古尘做保养,顺便同令狐宗主喝点小酒聊些闲话。
钜锋里虽然是武庄,但民风淳朴。小伙子若是喜欢上了哪家姑娘,就悄悄将自己铸的刀剑搁姑娘窗台上,隔一天刀剑还在,小伙子就拿回去关门练习伤心剑或断肠刀,不在了,当晚就得小心着,冷不防刀剑从哪个地方飞过来,小伙子得稳稳接住了,不能落地不能见红,方是两情相悦终成眷属。
剑子对这种朴素直白的表达方式有过一点兴趣,令狐神逸说:“一步天履出门前,放了只簪剑在村东的窗台上,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还搞这一套,真是造孽唷。”
剑子接着话说:“可不是,英雄名重累美人,不过嘛,怕是那一家的姑娘太有魅力了吧。”
“魅力没看出来,倒是十足天真烂漫。”
“嗯?”
“没换牙的小娃儿除了天真,哪里来什么魅力?!”
“哈,哈哈——咳咳。”
剑子一边呛咳一边佩服一步天履思考得真是深远。
正高兴着,钜锋里少主愁眉苦脸地过来了,显然是有烦恼想和长辈商量,可抬头见剑子在座,支吾了两句客套话,眼神飘忽着告退出去。
南陵渡年少英武,成就多少怀春少女心事,钜锋里的民风到他这儿也颠了个儿。每次他回到家,自己窗台上总叠着几把或者古朴或者精巧的刀剑,有些插着花有些挂着草,有些直接附情书。可是,又有几人知道钜锋里的少主早有意中人,偏偏那个人的心思全在海浪的另一端。
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总是难免让人添愁颜。
“少主是聪明人,怎会不懂得有些事早断早了的道理?”
“若是轻易断得了,便不叫‘情’了。——剑子先生是修道之士,此等无奈怕是体会不到。”
剑子抿口酒,轻声道:“道者,循天理,往自然,无奈不无奈的……”话没说完,像是微微有点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