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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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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次立了头功,该给的还从上回。别嫌弃,最好的都给过了,你战功显赫,除了我的位置再也给不出更好的了。」
张启山仍是板着他那张棺材脸,不苟言笑的把一桌子官奉推到身前,唯有张副官只消看上一眼便能参透那人分明心情大好,喜上眉梢。于是他放下手里的档案,拉过一张方凳坐在他对面。
「不嫌弃,不嫌弃,大洋嘛,越多越好,反正改日我跟着您在战场上光荣了,这些金银财宝终归还是得还回张家的。」说归说,倒也颇给面子,撕开裹银元的油纸取出一枚,对着吹气,放耳边听响。
张家主从二人皆是严谨律己之人,平日里当着外人面,行且直,坐且端,一言一行都遵从军纪礼法。副官很少这么放肆,张启山也很少这么纵容。说起来还是前线传来好消息,他两才能偶尔轻松一下,放下那些架子和规矩。
「放心吧,我命硬,你命也够结实,咱两一时半会儿还不太能确定谁先走。」张大佛爷品一口茶,难得好心情陪着也扯几句皮。「多少存点儿,说不定以后娶媳妇儿能用上。」
说着,副官清冷的面皮暗淡下来,他若有所思的盯着张启山,一双总是明亮有神的眼睛突然阴晴不定,可没等张启山察觉,又恢复了往日里皎洁的色彩。
他勾起唇角,露出笑容,天生俊郎的面孔被照亮,「佛爷,长远的不敢作想,这些银两太多,我花不上,不如你赏我些别的?」
「好。」未料张启山想都没想就应下了。「只要我有。」
长沙城,一座始于春秋时期,建自古汉刘邦之手,自始至终皆为兵家必争之地的中心城池。卢沟桥事变之后,日本人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南北要塞相继受到袭击,作为上海后方的湖南更成为国军布防的重中之重。
所以尽管前线吃紧,长沙街道除了民防工事空前有序,紧锣密鼓之外,倒和平日里差别不大。路边的铺面绝大多数正常营业,小商小贩照旧摆摊,行人来去匆匆,各自忙着营生毫不耽搁。
主从二人街角站定,按理说换做别人,定觉晦气,在这艳阳高照万里无云风光无限的好时节跑来棺材铺。但是没错,张副官拉着自己的上司,难得获假一天,专门搁这儿挑棺材来了。
「我嘛,省事儿,不做寿衣,下葬的时候还穿军装。」
且见张大佛爷赞同的点点头。「合适,军人,当以戎装裹尸最是体面。」
「这东西还是得红木的好吧?耐腐,承重好。」说着副官伸手敲打了一下手边的几副棺木,「喝,还挺疼。」
张启山没有嘲笑他的傻气,站在不远处神色肃穆地盯着,似在认真考量。反倒是副官见了,忍不住笑起来。
这是他写在备忘薄里跟「记得买新茶」记录在一块儿,一直想要完成却始终没有机会圆满的一件事。他跟随佛爷数年,金戈铁马战场杀伐,见证了什么叫做生死无常。太多的张家人,出了主宅大门,永无回去的那一天,或阵亡于前线,或身首异处在墓穴。佛爷没错,他是里面命最硬的一个,从东北到长沙,老天爷没能收走他,他便一路成为张大佛爷身边亲无可亲的亲兵随扈。
和普通人不同,他并未把棺材视作大不祥,相反它甚至像一件好得不能更好的礼物。
对张家人而言,捞个全尸算够本,魂归故里、落叶归根则是不敢奢求之美事。像他这样有机会操持自己后事,给自己提前预留一副冬暖夏凉、可保百年不朽的舒适棺材的,已尽奢侈。
眼光流转间,他已看中里屋角落陈列的一副,四平八稳,简洁利落,平淡却有质感,倒是和他般配。
他招来掌柜,交了全款,当对方和颜悦色问及为谁而定时,他指了指自己,掌柜讶异,不解眼前少年,分明笑颜明媚,春风化雨,不似久病缠身,也不似怀有心疾,何故年经轻轻张罗后事。纳闷归纳闷,倒也没有多嘴,下去办事了。
副官走到棺木前,推开虚掩的盖板,居然一个翻身躺了进去。 「舒服。」说着还左右扭动起来,各个角度都尝试一番。张启山跟着,由着自家小孩儿任性,伸手沿棺材口一路抚摸过去。
「本想说送你一口金丝楠木的,你倒好,自己已经挑完了。」
「您可别折煞我了,我就一副官,哪儿称得起这么贵重的行头。」
「张家人活成你这样频频的大难不死劫后余生,也算人精一枚了,摆宴还得从喜丧规格。」
副官听了噗嗤一声笑出来,没有回应,枕着棺材里的锦被,阖着眼,脑袋瓜飞过千思万绪。
今天日子好,阳光烘得这间屋子暖烘烘的,不但没有应有的阴气,反倒令他瞌睡虫上头,直犯困。
张启山就这么双手撑在棺材边看着,看这堂堂少年,二十出头,年纪轻轻,面冠如玉。本应大好年华,读书或娶妻,或凭着才学报效国家,或平平淡淡投身家庭,只当幸福、更幸福,偏偏生在东北张家,寄身在他门下。
时光静静的流逝,张启山不催促,自个儿立在原地也是诸多心思,感慨不已。
副官仿佛真的睡着了,表情难得的放松,嘴角微微上翘,像是发起美梦,一脸满足。
光线里有薄絮纷飞,肆意自在,其中一片轻盈地飘过,正巧落在副官的眼睫之上,张启山未曾多想,取下手套伸手去拈,副官正逢此刻睁开眼,有一刹那,他们皆为彼此的目光失了神。
「你倒是要睡到什么时候。」张启山轻咳一声,化解尴尬。「若实在舒服,直接命人带回家里,正巧把你那摇摇欲坠的破床板给替了——只要不嫌触霉头。」
「给佛爷办事百无禁忌,想想也无不可。」副官笑着伸出手,张启山握住了,微一发力将他带出棺材。
「满意了?」
「满意,特别满意,一切都很好——就差一个。」
「你说。」
「往后佛爷和夫人百年,若是不嫌副官碍事儿,能留个方寸之地放下这口棺材让我守着,便是好得不能更好的美事了。」
闻言,张启山波澜不惊的脸上浮现一些动容,但很快消失在冷硬的伪装之下。
「你让我赏你一日假期,时间还早,可还有想去的地方?」副官点点头,微笑的时候一对眸子小狐狸似的透着精明和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