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星河 ...
-
秋去春来,忽忽两载。长宁渐渐出落成少女的模样，原本圆圆的小脸蛋变成了鹅蛋脸，一双大眼睛更加有神。两年来薛子谦一直留在福阳宫保护长宁，虽然长宁爱使小性子，但是基于对明毅的尊重和薛子谦的好脾气，两人相处得还算融洽。只是偶尔薛子谦休假出宫时，长宁的脾气会变得坏。每当这时福阳宫里人人自危，生怕惹到这个小公主，也就只有沈珂才敢在长宁面前谈笑风生。
沈珂两年前虽与太子妃之位失之交臂，但实在意料之中。她入宫被封为五品尚仪，皇后照顾她身体不好，也只是让她挂个名，平日里自有别的人代替她干活。她只要读读书，写写字，无聊时拜会一下各宫主位，陪陪皇后之类的。当然，福阳宫是她最喜欢出入的地方，虽然它的主人有时会有点小脾气。
四月初的殿试就快到了，进京赶考的学子们从全国各地涌来，一时间，洛阳城的大街小巷里出现了许多陌生面孔的读书人。他们或在茶馆里高谈阔论，或是几人结伴拜会朝廷重臣，当然其中不乏风雅之士，频频出入于勾栏酒肆。
这一日，旻帝听完吏部尚书沈英对这届殿试的时间安排，感到有些疲倦。他已及御二十几载，经历过太多的风雨，年轻时的理想抱负，现在想想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他忽然想出外看看，到洛阳城的茶馆酒肆里看那些年轻人高谈阔论，仿佛天下尽在胸中的模样。旻帝几乎没有犹豫地开口道：“爱卿，朕打算出宫走走，你和庞晖安排一下。再把笑儿和珂丫头两个叫上，有她们在一定热闹。”
沈英被旻帝突如其来的兴致弄得不知所措，只能一面答应一面暗自捉摸：皇上今日什么雅兴大发，要微服出宫呢？
可是长宁想的就简单多了，听了御前福公公宣读的口谕，长宁拉着沈珂差点跳起来，兴奋地大叫道：“太好了，太好了，珂姐姐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出过宫呢！”然后她又兴奋地拉开衣柜，各种首饰衣服摆了一床，拉着沈珂问她哪件好。沈珂受不了长宁的热情，有气无力的歪在一旁的美人榻上，道：“我的好公主，你那些衣服都是皇家御制，皇上既然说了微服出巡，自然是不能穿宫里的衣服了。”
长宁立刻兴致全无，放下手中的衣服，赌气道：“那要穿什么？”
沈珂单手托腮，笑嘻嘻道：“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我想过一会，自然会有人送来。”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旻帝就派人送来两套女装，长宁和沈珂换上新衣，前后左右无不妥帖合身。沈珂又帮长宁重新绾起头发，细细打扮一番，待到旻帝派人来催时，长宁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旻帝坐在马车里见长宁打扮后更加清丽可人，笑道：“笑儿这样装扮，果然好看，只是还不及珂丫头端庄稳重。你以后要好好向你沈姐姐学学，身为公主可不能再调皮捣蛋了。”
长宁开始还有笑颜，听到后半句就撇嘴，把头转向外面看风景去了。旻帝见长宁任性依旧，有些哭笑不得，对沈英叹道：“朕这个女儿，从小就骄纵，原本以为她长大些后就会好转。谁知还是这个模样！”
沈英微微躬身道：“公主年纪还小，活泼些也是自然的。陛下别看阿珂现在端庄稳重，在家里也是任性极了。”待还要再说，被沈珂一把抢白道：“爹爹说这些做什么，也不怕老爷笑话。”因为他们是微服出巡，事先已编好，旻帝是薛老爷，长宁是小姐，沈氏父女为随从，还有侍卫若干，不必细说。
沈英也觉得自己刚刚有些言过，脸皮憋得涨红，旻帝见状笑道：“延树不必放在心上，既然已经出宫了，就不必死守着宫里的规矩。难得有机会听你们说笑，朕心里欢喜得很。”沈英心里自然是极感激地，只是也不敢再随便说什么。一时间马车里安静无声。
“珂姐姐，那个人在做什么？”长宁拉了拉沈珂，指向路旁一个买荷包的货郎说道。原来马车已经出了皇城，走到了洛阳最繁华的南城。
“他在卖荷包啊。”沈珂虽也是大家闺秀，但在江南养时常趁家人不注意偷跑出去玩，因此对民间的事情也有不少了解。
长宁又只了只旁边的店铺，道：“那个呢？”
沈珂道：“是绸缎庄。”
长宁惊奇道：“绸缎不是人家送到家里的吗，还要绸缎庄做什么？”
旻帝和沈英都忍不住会心一笑，沈珂却得勉强忍住，继续道：“小姐，天下只有府里是如此。别的人家要想穿绸缎，多数还要花钱到绸缎庄里来买。”
长宁低低的应了一声，就安安静静地趴在小窗旁继续看风景。
旻帝有心逗她说话，她也爱理不理。好在马车行的快，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洛阳最大的酒楼客来香。
长宁跳下马车抬头看着客来香，心里暗自嘀咕，这就是洛阳城最大最好的酒楼了，怎么看起来还不及我寝宫的一半大？她不知官府对民间的建筑有明文规定，像这种酒楼最不能超过三层，而眼前的客来香有三层半高，实在已经逾越很多。而皇宫则不同，自然是越大越气派越好。
小二见到有贵客到，立刻挂上招牌笑容，上前迎接，庞晖眼都不转一下，直接让人把他架开。
掌柜的见自己的伙计被几个大汉架开，再看旻帝长宁一身气派，就知道今天来了几位贵客。急忙笑脸迎上前去，道：“几位是来吃饭的吧，楼上还有雅间，请随我来。”
旻帝看了看沈英，沈英会意，挥手拒绝道：“不必了，我家老爷爱热闹，坐在大厅就好。我且问你，听说你这每天下午都会举行诗会，可有此事？”
掌柜躬身赔笑道：“回这位爷，却有此事。”
沈英道：“我看你是个地道的生意人，怎么做起这种附庸风雅的事。”
掌柜一边把一行人安排到大厅里比较僻静的角落，一边答道：“爷，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现在看这些秀才都和寻常人没有什么区别，今日他们在小店吟诗作对，小店都会请他们留下墨宝，他日高中，那这些墨宝不就值钱了！况且，若是这里出了个宰相，也会记得在小店参加过诗会，不是？”
沈英道：“没想到掌柜你想得到周全，失敬失敬！”
那掌柜呵呵一笑，道：“几位可是第一次来洛阳？”
旻帝道：“掌柜的你为何这么问？”
掌柜道：“这洛阳城里不论贵族还是京官大多都来光临过小店，我看几位都是生面孔，所以才问问。”
旻帝道：“掌柜你看的真准，我们是从北面来的，因我小儿子在京里做官，带着我女儿来看她哥哥。”说着只了只身边的长宁。长宁听见旻帝这么说，险些把嘴里的茶全喷出来。沈英淫浸官场多年，什么歪话没听过，早已经见怪不怪。唯有沈珂从未想到旻帝也会遍谎，一张俏脸憋得通红。
那掌柜的又问道：“不知贵公子在京里做的是什么官啊？说不准我还见过。”
旻帝摆摆手，道：“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小吏，不说也罢！只因媳妇有了身子，我便想趁着身体还算硬朗，出来走走，看看孙子。”
长宁转头看向门外，心里想到：太子哥哥若是区区小吏，那天底下就没有大官了。
沈英见掌柜的还要再问，急忙道：“把你们店里拿手的热菜上来四道，再来四个冷拼。这些碗筷都撤下吧！我家老爷不习惯用外面的东西。”掌柜的一愣，随后想到可能大户人家都有这样的规矩。看旻帝气度非凡，长宁年记虽小，可举止间远胜过一般的闺秀，又想到他们所做的马车和身边的几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怕是有来头的望族。
掌柜急忙应承下来，到后灶告诉大师傅好好整治几个小菜，莫要让几位北边来的贵人小瞧了他这个京城第一酒楼。
旻帝见墙上挂了不少字画，颇有兴致地与沈英一一品评起来。沈英乃当朝大儒，一手行书极见功底，若他当年没有入朝为官，今日可能就是一代书法大家。旻帝虽不及沈英功底身后，但朝廷每年进贡的字画都是极品，对各种书法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两人侃侃而谈，很是投机。最得二人欣赏的一幅字是出自楚星河之手。沈英第一个就想起昊帝时曾是三朝元老的楚沛楚相，他也是一代书法名家，一手瘦金体极具筋骨。这个叫楚星河的年轻人，有当年楚相得七成功力。
旻帝听了，踌躇一阵，缓缓道：“二十五年前，我还在永州的时候，楚相就看出朝廷积弊太多，为了保全后人，辞官举家南迁。听说去了岭南。这二十多年来，我每三年就多开一次恩科，希望能有楚家的后人入仕。没想到，今年终于等到了。”旻帝抿了口茶，道：“延树，你有几成把握？”
沈英沉吟一会，低声道：“臣在江南巡考时，见过这个楚星河的卷子。当时臣以为只是字像而已，可后来臣在两江总督府见到了这个楚星河，眉目间于当年的楚相有九分神相似。”
长宁听他二人说话，听得眉头皱得紧紧地，转头有看看楚星河的字，也没什么吗？不就是工整写，顺眼些吗？值得这么寻根究底的吗？
沈珂自幼就在沈家的江南行馆养病，对这个楚相颇为熟悉。江南的沈家下人无不对楚相交口称赞的，只是她那时还小，不大明白大人口里的话。只记得每次提起这个楚相，人们纷纷竖起拇指，或是默默流泪。等到当年的那些人渐渐去了，便就再也没有听人提过了。
旻帝又问道：“这个楚星河多大年纪？”
沈英道：“看起来不过二十一二岁，可人是极稳当的，楚家人都面少，臣看有可能和宁王年纪相当。”
旻帝道：“噢，那很有可能是当年勤威的遗腹子。”楚相的小儿子楚无缺，字勤威。当年与旻帝同在永州为官，二人年纪相当，只是楚无缺性格外向，飞扬跳脱，最爱跑马打猎。一次二人同到郊外打猎时，遇到了一小股突厥的骑兵，楚无缺为保护旻帝，身负重伤力竭而亡。
楚沛年近五十才有了楚无缺，虽然之前已有三子四女，但对这个幼子远远超过了一般的喜爱。也是因为小儿子的突然离去给他的打击极大，让楚沛萌生退意，举家南下。多年来旻帝对当年楚无缺的离去一直耿耿于怀。虽然后来听说有留下一个遗腹子，但是仍想尽力补偿楚家。
沈英道：“老爷放心，我看这个楚星河思维敏捷，又是饱读诗书之人，若是不出意外今年有极可能位列三甲。”
旻帝望着墙上的字出了会神，道：“那他进京后有没有拜见过哪位朝廷官员？”
沈英道：“居我所之这个楚星河有些峙才傲物，对拜见官员这旧例似乎看不惯。不曾见他拜见过哪位官员。只带着一个老仆住在楚家从前的园子里。”
待旻帝还要继续询问，长宁在旁边抓紧旻帝的手，摇晃道：“爹爹，你看那个小和尚。”
旻帝顺着长宁视线看过去，一个老和尚带着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小沙弥走了进来。小沙弥长得白白嫩嫩，眼睛清澈，长大后定是个俊俏和尚。他穿着一身青灰色的长袍，扶着老和尚的手臂，待老和尚坐稳后，对掌柜的道：“劳烦施主施舍些清水给我们。”
掌柜见老和尚面色发紫似是得了重病，小沙弥又年幼，但他开门做生意，在这洛阳城里说不准就碰见一个贵人，上下自然要好好打点。掌柜的招呼伙计拿了些水和馒头给小沙弥，小沙弥浅浅一笑，双手合十谢过，接过水和馒头走回老和尚身边，侍奉老和尚吃完药后自己才把剩下的水都喝光。
长宁趴在旻帝耳边悄悄道：“爹爹，你看他多可怜，小小年纪就风餐露宿的，那个老和尚又不知道得了什么怪病。爹爹，你说我们把他接回宫去做我弟弟好不好？”
旻帝听了哭笑不得，点点她的鼻子道：“笑儿，人家是出家人，不能给你做弟弟。”
长宁赖在旻帝身上，扭得像根麻花似的，道：“不嘛，我就要他给我做弟弟。爹爹你不可以让他奉旨还俗吗？”
旻帝正了正身体，把长宁从身上抱下来道：“笑儿别胡闹，我们出宫时来办正经事的。你若真想要个弟弟，我让你十三叔回京如何，听说他的侧妃才生了一个男孩。”
长宁扭头道：“不要，十三叔的孩子才那么点，要多少年才能长到这么大？”全京城都知道她十三皇叔容貌俊美，他的孩子自然是不错的。
旻帝又在旁温言安慰，长宁只是撅着嘴赌气。
沈珂道：“小姐，我们车里还有些糕点，送给这位小师傅些如何？”
长宁急忙道：“好啊，都包好了送给他吧！再拿水壶来，一并给他。”
沈珂刚要起身就见门口来了七八个人，都是一副书生模样，谦让着进了屋。原来每日下午的诗会又到了。沈珂站在一旁待他们都进了门，才提着裙子到车上去找东西。其中有一个穿着白色长衫的人，见到沈珂不由一愣，直到他的同伴叫他才应了一声，随着众人进了大厅。
长宁指着那个人，道：“爹爹，他好像认识珂姐姐。”
旻帝看着沈英，沈英摇头道：“我也不大清楚。”
小沙弥见他师傅休息好了，起身就要离去。长宁也顾不得许多，起身大叫道：“小师傅，请留步。”
小沙弥忽然听到有人叫他，脚步一顿，就见一个美貌少女跑到他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小师傅，你别走，我有东西给你。”这个小沙弥法号净悟（原谅我吧，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名字。），从小就在寺院里修行，这次陪他师傅下山送信，半路遇到了毒蛇，师傅为了保护他被蛇咬伤，几乎送命。二人便由原路折返到距离最近洛阳城，看看能不能找到大夫解毒。走的累了，便进酒楼讨口水喝，正巧碰上了长宁一行人。
净悟从小就住在山上，整日里出了对着一群和尚，就是山上的飞禽走兽，哪里见过这样娇滴滴的美貌少女。他被长宁拉住，只觉得手里握着温香软玉一般，脸上立刻烧得火红。说话也结结巴巴的，说不利索，磕巴道：“女，女施主，请你把手放开，这…”
长宁见他脸红结巴的样子分外有趣，衬得他雪白的脖子，到有些风流姿态。长宁坏心眼的用力捏了净悟的脸一把，道：“我不，你让我放，我偏不放。”净悟人小力单，哪里敌得过长宁的力气。
沈英看了一眼旻帝，问道：“老爷你看要不要？”
旻帝笑着摇了摇头道：“这个丫头不到黄河心不死，你不用管她，让她吃点苦头。”话还未说完，只见一个蓝衫男子走到长宁身边，在长宁手臂上轻轻一点，长宁哎哟一声，双手无力放开了净悟。
待到长宁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男子已经上前把长宁的双手反剪在身后，长宁又羞又气，叫道：“庞晖，你还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他给本小姐绑了!”
旻帝本想给长宁个小小的教训，让她行事不要太鲁莽。哪里想到那男子身手了得，把爱女绑了起来，心里自然是不痛快，起身道：“不知道小女哪里得罪公子？”
那男子道：“这位小师傅已经让小姐放手，可这位小姐却步步紧逼，在大厅广众之下，调戏出家人。不是太过分了吗？”
长宁一张俏脸绷得紧紧的，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高声道：“本姑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又算得上是那根葱？”
男子一笑，道：“好说了，在下岭南楚星河。”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星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