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湔雪倾情》浮生永夏

7、梨花丝竹弄风雪

　　江南的深秋冷雨时节，塞上却已这样漫雪纷飞，簌簌跌落红尘，似要湮没一切桃红柳绿，杏黄兰紫，把茫茫寰宇，冰封雪裹。
　　自从韦城遇袭之后，南宫世家加送了护卫随行。一路似乎又平静了起来。转眼已经一月，悠云舟车劳顿，被仆婢环拥向名剑山庄行来。似是转瞬，又有若流年，已到了名剑山庄外两里远的兵城，这兵城是富庶的兵家必争之地，虽在塞上，却物产丰饶，所以便格外繁华。落云所居客栈隔墙，便是间声色犬马之地，无论雪落风烈，到了这“梨花院”便也只能柔婉清艳，似被丝竹笑语溶了去。
　　明日破晓，悠云便要进名剑山庄了，一夜难眠，就散了髻，加了件挡风的皮裘，踱到窗口，风雪仍是缠绵。忽然风中就传来破空之声，悠云着实吓了一条跳，只见一只白鸽扑腾着翅膀向她的窗口飞来，悠云不由暗笑自己，韦城遇袭之后，何来如此草木皆兵？白鸽传来的消息是关于她请父亲彻查的苏护卫的，果然如她所料，苏护卫家眷被擒，想来是影门的手段了，悠云只叹了一声，苏护卫的前途如何，只能由爹爹定夺，已不在她的掌握之中。忽然隔壁梨花院的丝竹声断了一瞬，片刻后，极美极缠绵的声音便悠悠传了过来，夹着琵琶清音。

　　那年清秋 燕落桥边巧相会脉脉如水云剪青山翠低眉莞尔 此生欲与醉便从此痴痴长坐夜夜雨声碎

　　悠云听的似有些痴，何样的女子，才能把一曲《点绛唇》唱的这般婉转低回，又是怎样的男子，能卓而出群，不枉为之痴痴地夜夜伴雨声长坐，等的可是一个可知的归宿？不知觉间，悠云已然焚香净手，把琴铺开，正在思索弹什么，便又听到歌声传来，却不闻琵琶声响，是国风的一曲。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薪，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悠云不由地依声和韵，筝琴悠越，传了出去。琴是陪了悠云多年的琴，但偏偏今日，和了这样婉约的歌声，才仿佛浑然天成，曲色澄净中不见些许瑕疵。
　　一曲唱毕，一片轰然叫好声，不光是梨花院中，连客栈中的一些客人也被歌声和琴声吸引，探头出窗外喝起彩来。
　　悠云这才似从曲中惊醒，心中倒不免有了些许的好奇之意，这唱曲的女子，不知可有她的歌声动人。
　　悠云又忍不住踱到窗口，一片喝彩之声尚未停却，却有一个人影吸引了悠云的注意，客栈与梨花院之间的墙上，站着一个全身着黑的人，在一片的白雪茫茫中就分外显眼，而让人注意的不仅仅是他的衣着，最引人侧目的是他一身凛冽的气质，在雪夜之中就仿佛一把已然出鞘的剑，风包裹着他的发，他的衣带向后飞扬，但悠云却觉得，天地之间其实没有什么东西能动他分毫，风吹雪落不能，便纵是天崩地裂也不能。
　　只见那人微微转了身，侧脸便被白色的雪地衬出一个刀刻般的轮廓，右眼扫向悠云所在的窗口，似乎知道悠云已经注视了他很久，扫过悠云的那一瞬，眼中寒芒闪现，便默默拔空而去。
　　悠云正想出声，突然楼梯间琴儿的声音响起来：
　　“我家小姐已经睡下了。”
　　“方才还听见小姐尚在抚琴，只因知音难觅，可否请您代为通传一声。”悠云心中一紧，这莫不是刚才那把歌声的主人。便扬声吩咐道：
　　“琴儿，请客人上来。”
　　没有环佩叮当，只有几若不闻的轻浅脚步声，尚未进门，悠云便听的出，来的女子必然饰物精简，身形轻巧，但听起来似乎不谙武艺，从刚才的歌声和应答声可以听的出年纪不过二十上下，不知道是如何一个娇弱佳人。但悠云却怎么也没料到，进门来的是这样一个仙骨清奇的女子。
　　鹅黄的衣带裹住腰身，挽了髻，钗头的白玉蝴蝶欲飞，用白色的面纱遮了脸，只露出眉眼，远山翠眉，秋水清波，双眉之间，红色的梅花印，衬着整个人，透出点冷清的梅香。手中一把琵琶，纤纤玉指，纵是漫不经心弹过去，也有动人的风情。
　　悠云便不免愣了一愣，来的女子已经深深行了一礼，开口说到：
　　“芊芊见过小姐。”
　　悠云伸出手来牵她的指间，长长叹道：
　　“月宫仙子，山中姑射，今日悠云方才知道说的是何样人物。”
　　其实芊芊进门之时，如何不是心中一震。悠云正站在香几旁，手指搭着几上的筝琴，身形纤弱，绫白的川绸裹了皮裘的面，露出银狐皮中精致的脸来。细致的唇型，娇秀的挺鼻，灿若星芒的双眸上，两道细眉斜飞，整个人裹着江南水乡的柔弱婉约，连几上香炉中袅袅而起的青烟都与她浑成一体，却又在娇弱中透出一分聪颖过人的雍容气度来。芊芊自认在梨花院这些年来阅人无数，到今日，方才见到这样气质过人的女子，把自己远播四海的容颜，怕是都要比了下去。
　　芊芊猛抬头：
　　“悠云？敢问可是南宫世家的悠云小姐？”
　　悠云微微点了点头。
　　芊芊不由叹息道：“芊芊今日，不枉此生。悠云小姐慧质兰心，一手筝音，冠绝天下。江湖中人莫不以能闻得您一曲为幸。”
　　悠云浅浅笑了笑：“不过是些闲人的谬赞，芊芊姑娘不用当真。今日能听得芊芊姑娘的歌喉，悠云才要赞一句不枉此生，柔丽婉转，清越动人，怕是怎样的柔肠百结也能被芊芊姑娘唱的淋漓尽致，让听者心中一动呵。”
　　芊芊回道：“芊芊不过区区一介青楼女子，丝竹歌喉不过都是糊口生计，他人玩物罢了，今日方遇能解曲中意者，何等之幸。”
　　说话间，两人心中都起了惺惺之心，茫茫人海，此等的女子都不是凡品，如何不让人为之倾心。
　　“一个不枉此生，一个何等之幸，你们要互相夸奖到什么时候？”
　　此时，一个男子笑嘻嘻的声音却突然插了进来，用男子来形容似乎不太准确，严格说来，还只算是个孩子。穿了淡青色的长衫，年纪不足二十，清秀的眉眼，正趴在悠云的窗户上，雪粘了他一头一脸，却让人看上去，只有陪他一起嬉笑的心情。
　　芊芊一阵惊呼：“小公子，你怎么在这里。”看着情况尴尬，忙向悠云解释：“悠云小姐，这是名剑山庄的十五公子，他绝非有意冒犯，只是顽皮，您不要在意。”
　　悠云不惊不忙：“来者都是悠云的客人，快请进来。”又扬声叫琴儿多添杯茶送来。
　　芊芊忙奔向窗口，把十五扶了进来，一边问着：“你怎么跑过来的？”
　　十五仍是笑嘻嘻的：“我刚才去梨花院听你唱曲，才唱到《良人》你就不见了，问眉娘，说跑过来找你的什么知音，我就也来听听你们说什么，结果只是互相夸奖，也不曾唱的一曲来听，只好打断你们了。”
　　芊芊嗔道：“那怎么不走正门，要爬窗户，也不怕被人拿去当贼。”
　　十五回道：“偷着听来的总是有趣些，这窗户好难爬，我差点栽下去。”
　　芊芊没了言语，只是叹道：“你呀你。”
　　悠云心中此时已乱过一番，什么样的男子，可以躲过南宫家护卫的重重封锁，悬在窗外，看来，名剑山庄调教出的手段，果是非比常人。悠云不愿再想下去。只定了定心神，仍端坐着微笑。
　　芊芊又向悠云叹笑道：“让悠云小姐见笑了，十五常来听曲，今天是孩子心性未除，望悠云小姐不要见怪。芊芊也不打扰了，就此告辞。”
　　十五却先叫道：“你找了半天知音，连一曲都没奏过，你明明带了琵琶来的，不管不管，我不听得一曲，今日我便不走了。”
　　芊芊正不知如何是好，悠云却挽了芊芊的手，“十五公子所说正是悠云心中所愿，方才那首国风，只听得芊芊姑娘的歌声，不曾听得姑娘的琴艺，我们来操练一回可好？”
　　芊芊笑道：“好极，这正是芊芊所来之求，但此一曲，别无所求。”
　　当下两人便调弦弄筝，当真一曲动人，划破夜色迷蒙，随漫天雪花飘荡出去。
　　楼内楼外，无数人听得痴了，只是没有人看到，屋顶之上，一个黑色身影，任满天雪花将他覆盖，只静心听曲，不言不语。

　　此时，飞马山庄□□的小间里，一位紫衣文士，似是忽然察觉到什么，踱到窗口，仰望星空，风雪已住，一地白色缤纷，绛蓝色的星空微有几丝云彩，月色朦胧，星光却格外灿烂。
　　“咦？”紫衣文士抬手掐指，似是计算什么。
　　“怎么？”房中的另外一人，是位女子，衣饰华美，看不出年纪，面庞极美，一双灵动的眸子，丝毫不随岁月老去，清澈动人，最为难得的是，微蓝的眼白，婴儿般的灵澈，在她仰头微笑询问的时刻，空气都随之微微叹息。
　　紫衣文士大笑：“双姝齐辉啊！一时胜景，已经有四十多年没有见到了，上次，似乎还是我初见你的那年呢。”
　　那极美的女子闻言也踱到窗口，星空中有两颗星似乎特别大，特别亮，且在慢慢的移动，在汇合的瞬间，光华显亮，流光溢彩，美不胜收，那女子就微微笑了：“是四十多年了，年华老去，也不过如此。”
　　“不过，该来的终于是来了，只是这次，不知道又是如何大劫呢？”紫衣文士不禁皱起了眉头。
　　“世事伦常，我们能做的已经做了，其他的就看她们自己的造化了。”女子也轻叹一句。终于还是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