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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四十四章 梦里玉箫声声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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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五,端阳。
慕容苏和月影自凌源而返,终于进入京城地界,离帝阙犹有一日行程。
就在那天晚上,他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模糊的记忆乘月而入,竟清晰如昨——
他第一次见到苏襄襄的时候只有十一岁,离先帝另立储位还有一年。年幼的信王犹自懵懂,整日耽于琴棋书画,丝竹管弦,想要做这三千繁华中第一风雅之人。
随巡兵的舅舅去襄州玩耍,结果有一天,舅舅将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带到他的面前。
女孩子年纪还小,不过四五岁的模样,脸很白皙,一身锦绣衣裙却落满了尘土。她有一双大眼睛,本应该是灵动秀美的,此刻却满是茫然和惊恐,一幅生人勿近的模样。
舅舅说,子幄,以后她就是你的妹妹。
他觉得很有意思,笑眯眯的蹲下身,替她拍了拍头上的灰尘,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摇摇头。舅舅说,她没有名字,子幄,你替她取一个吧。
他想了想,既然是妹妹,那就姓“苏”吧,这里是襄州,就叫“襄襄”好不好?
也许是被他诚挚的笑意和温柔的神情打动,小女孩想了很久,终于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很长一段时间里,慕容苏并不知道何倥偬替他找来的“妹妹”究竟有怎样的背景。他一直以为苏襄襄只不过是普通大户人家落难的小女儿而已。他自己并没有兄弟姐妹,因此对这个女孩子格外的宠爱。兄妹之间宛若亲生。
直到何倥偬被皇后排挤,削去将印发配边城。他临走的时候找到慕容苏,和他聊了整整一个晚上。
慕容苏知道真相的时候,并没有太过震惊。或许因为那段日子里太多的变故已经让他变得麻木,他思考了不到半天时间,就立刻开始着手清理舅舅留下的棋局。
首先,是分。苏襄襄已经长大,对他的依赖也越来越深。他亲自将她送到白山书院学课,免得日久生情,徒增烦恼。
然后,是合。他拜托那时候同在书院的六王爷慕容歆代为照应。年纪相仿的少年男女,很容易就能玩在一起。将来如若有变,他手中也能留下一个牵制苏襄襄的筹码。
之后,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安排之下,不偏不倚,循序渐进。
……这一晚支离破碎的梦境里,他仿佛又经历了那些成长,不同的是,他看到了结局——兄妹反目,兵刃相向。
他惊醒过来,耳边听到急促的拍门声,司徒星一向沉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慌:“王爷,不好了!”
他心情不好,皱着眉披衣起身,打开门道:“一大早的,吵什么?”
司徒星的身后站着脸色凝重的月影,她看了他一眼,开口道:“慕容苏,襄襄不见了。”
他一愣:“怎么回事?”
司徒星接道:“京中传来书信,说是两天前郡主和湘王殿下到豫王府上做客,随后两人一同离席,在北市天桥附近走散了。这之后就一直没有找到郡主。”
慕容苏面色一沉,问道:“过了两天了还是一点线索也没有?京兆尹是怎么办事的?”
“具体情形还不是很清楚,要等回京……”
“那你还愣着做什么?”他略微提高了声音,“难道要我亲自去催吗?”
他一向温言软语,少有不讲理的时候,司徒星闻言不由一愣,连忙道了声是。月影目送司徒星离去,转头道:“你心里不高兴,何必找司徒的麻烦?”
他蹙着眉正要回答,她却已经走上前去,一颗一颗替他系上胸前的衣扣,自然得就像这本是分内之事。
“你着急有什么用,不如早点回京想办法。既然还没有人和信王府上联系,说明襄襄暂时应该是安全的。”
他怔住了,低头看到她修长的手指。整衣,并非没有人替他做过,但如今在她做来,竟是叫他砰然心动,似乎他们真如寻常夫妻——
他心里的烦躁慢慢平复,忍不住握住她的手,笑道:“听你的,回去了可要帮我找。”
“那是自然……”说到这里,她的手一顿,突然问道:“你担心襄襄,是因为她的身份对你来说很重要,是不是?”
他的手掌一紧,道:“我在你心目中,除了会利用别人就不会别的了?”
“我希望不是”
“你希望?”
“因为……”她抿了抿唇,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低下头思忖片刻,复又决然抬起,“慕容苏,我不要你死。”
他的心里顿时被一种巨大的喜悦包裹,忍不住伸出手将她揽进怀里。
没有多说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
或者,什么也不必说。
×××××
慕容苏和月影兼程赶回京城,一下车马就直奔京兆尹府上。
事情过去了两天,苏襄襄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这两天里,京中守军几乎翻遍了全城,所有出城的人也都盘查清楚,却并未发现蛛丝马迹。好好的一个人,仿佛凭空消失了。
湘王慕容歆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原本明亮的眸中布满了血丝。面对他的自责,慕容苏也不能过多责备,剩下能做的,也只有等待了。
当一切安排妥当,已经又是一天日暮时分。
月影望了望天色,突然道:“慕容苏,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他挑眉道:“什么意思?难道你不回去?”
她点了点头:“我要回家。”
“我的家不是你的家?”
“我要回将军府。”她解释道,“如今阿朱正住在我家里,我得回去看看她。况且白山书院的女师也说过,那天阿朱曾经去找过襄襄,我正好去问问她有没有线索。”
他忍不住道:“那样用不了多少时间,我等你就是。”
“不必。今晚我不回来。”她淡淡一笑,“府上一定有人在等你回去。我听说怀孕的女子要有宽裕的心境,才会生下健康的孩子。你回去吧,多陪陪她。”
他一时语塞,作声不得。只见一袭紫衣染尽霞光,衣裾轻扬。
若有似无的失落,让他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很久,这才慢慢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去。
×××××
梁婷儿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独自吃饭了。
她总是在等人。以前是他,后来是他。她知道这些男人未必值得去等,但她除了等待,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小时候,她和妹妹差点被人打死在街头,为路过的少年王侯所救。从此她暗暗发誓,此生愿意为他付出一切,来报答这份重生的恩德。
少年时候的情愫种得很深,哪怕为奴为婢,哪怕要嫁给另一个男人,她也愿意!只要他说,婷儿,请你帮我。
一阵难耐的恶心泛上喉咙,她忍不住用绢帕捂着嘴干呕了几声,却吐不出什么来。看着桌上的饭菜,毫无胃口,挥了挥手就要叫人端下去。
门外的小厮匆匆的跑进来,惊喜道:“回二夫人,王爷回来了!”
她一惊,忍不住“啊“了半声,后半声被帕子掩在口中。她看见门外走近的那个身影,挺拔的眉峰,灿若晨星的眼,似笑非笑的唇……真的是他回来了!
她按捺不住满心欢喜,推开身前的碗筷就要起身相迎,慕容苏摆了摆手,低声道:“别乱动,当心身子。”
她因这关怀,娇羞的低下头去,手掌软软的抵在他的胸口,叹道:“王爷可算是回来了,婷儿盼了您好久哪!”
见她脸色苍白,身形单薄,慕容苏心中也不禁怜惜,扶着她坐下道:“怎么有了身孕反倒瘦了。不多吃些怎么成?”
她抿嘴一笑,轻声道:“相思不忍咽……”
他不禁好笑,点住她的唇正色道:“婷儿,这是我第一个孩子!”
她眼波一转,点头道:“婷儿明白,必定会好生守护着他。”说罢拿起他的手放在小腹,柔柔笑道,“王爷,你高兴吗?”
慕容苏的眼中有异彩流转,若有所思,过了很久,才轻轻的“嗯”了一声。
吃罢晚饭,慕容苏陪着梁婷儿在花园里散步,她将这两个月里家中发生的事说与他听,他也拣一些旅途中的见闻说了,两个人看起来就如从前一般恩爱和乐。梁婷儿问起月影的去向,他却只说她回了娘家,并不多提。
正要回房歇息,迎面匆匆走来一个小丫头,手里抱着一个朱漆屉盒,正是月影房里的绿锦。
慕容苏心里一动,喊住她道:“你拿着这东西去哪里?”
绿锦道:“大夫人打发将军府里的下人过来取几件替换衣服,明天她要陪朱家小姐去重元寺还愿。”
“还愿?”他忍不住一笑,“她哪里像是个信佛的人。”一边说一边随手翻拣屉盒里的东西,忍不住皱眉:“她最讨厌穿这些层层叠叠的衣裙,你不必拿去了。只拣些简单素净的就好,首饰也不必了,拿去了她也不戴。”
说到后来,干脆自己动手,将合心意的衣饰挑出来递给绿锦:“这些叫人带过去,其他的拿回东上屋收好。”
见绿锦一脸惊愕的走开,他才走回梁婷儿身边,见她正深深的盯着他,不由笑道:“怎么了?”
“王爷很了解奚姐姐呢。”
“了解?算不上。”他的眼中带起一抹自然愉悦的水色,“这种凶狠的野丫头,好衣服穿在她身上也是暴殄天物,没过两天就坏了。你都不知道,她打起人来有多疼。”
他的表情温柔,没有一点“疼”的样子。梁婷儿的贝齿紧咬樱唇,狠狠的几乎要咬出血来,她看着半步之外犹自言笑晏晏的男子,眼中闪过一抹自伤,半丝犹疑,最后凝成一道决绝的笑意。听得他话语的一个间隙,柔声道:“说起来王爷可能不信呢,西宫的淑妃娘娘知道我有了身孕,特意叫人送了好些补品来,婷儿真是受宠若惊。”
他微微一震,方才的轻松惬意一瞬间收起,道:“周淑妃真的有赏赐?”
“是啊,好些都是名贵的药材,婷儿不舍的吃,都收在库房里。”她娇柔的笑道,“这位淑妃娘娘真是好人,婷儿不过是个侧妃,竟然也能享此殊荣……王爷,您怎么了?”
她看到慕容苏凝重的表情,忍不住停下脚步,伸出手去:“王爷,您不舒服吗?”
“我没事。”他挡住她的手,顺势握在掌心,“时候不早了,你先休息吧。”
“那我叫白露给您铺床……”
“不,不用了。我睡书房。”他摇了摇手,又解释道,“襄襄的事情还没有着落,我心里烦闷,一时睡不着怕吵到了你。你自己早点睡吧。”
……
直到掩上西厢精舍的门,梁婷儿才背靠着门闩,喉中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呜咽。
没有哭,只是觉得痛。下唇已被咬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却还是比不上心口上那一点渐渐蔓延的刺痛。
她喘了口气,有些踉跄的走进里屋,从桌上取过纸笔,匆匆写了几句,又从床下暗格里拿出一只竹哨,在窗口吹出无声的鸣镝——这是飞禽才能听到的信号。
少顷,一只羽毛黑如夜色的大鸟飞至窗口,她将写好的纸条缚在鸟爪上,双手一松,黑鸟很快的溶进了夜色里。
做完了这一切,她慢慢走到妆匣前,从匣中拿出一只小小的淡红色纸包,然后坐在窗前呆呆的望着墨蓝的天空,一动不动,宛如入定。
两天前,那个身穿玄色长衣,腰佩短刀的男子来找过她,还没来得及倾诉离别之情,她就被告知,这个孩子不能留!
不能留,也不能浪费。他要她利用这个机会制造事端,扰乱内帏,混淆视听。目的是迫使信王不得不在计划尚未周全的时候做出选择。
她跪下求他,颤抖着说什么事都可以为他做,只请他手下留情,放过腹中的骨肉。
那个男人的眼神有种不可思议的残忍:婷儿,你以为把他生下来,我就会让他活着吗?
她哭着伏倒在尘埃里,王爷,孩子是无辜的。婷儿什么也没有了,请你留下他吧!
男人的眉目如同多年前一样冷峻,但唇角却带着笑意,他说,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你还有小晴,还有我啊。我答应你,只要事情成功,就带你回故乡。那个时候,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骗人!梁婷儿默默的握起手掌,又倏然松开,将攒成一团的药包远远的抛进窗下的池塘。入水无声,激起微薄涟漪。
骗人!她知道他就要立妃了,他说起那个女子的时候眉宇间是不曾见的温柔。说什么不成事绝不娶妻,都是骗人的!
而今天,她又在另一个人的眼神中读出了同样的温柔。
她终于明白了,她想要的东西,他们谁都给不了。
她只能自己保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