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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章 承君一诺邀白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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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之间秋去冬来,辽阳京内落雪纷纷,大街小巷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宝庆四年元月,裕德帝诏告天下,立长子慕容政为太子。
宝庆四年二月,魏王慕容宸迎娶礼部郎中小女方悠为侧妃;同月,皇帝于朝堂之上宣布,要亲自为蜀王慕容捷选一位知书达理才色兼备的正妃。
于是一道急诏,将刚刚参加完立嗣大典的慕容捷从回巴蜀的半路上拦了下来。
至于慕容捷急着赶回蜀地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一份加急军报前几日呈到他的手里:西南望月蛮夷意图谋乱,前锋军已出望月树海,正朝着雅丹城进发。
雅丹是蜀地第一边城,他在那里驻守了六千兵士。可皇帝却叫他在这个时候立妃。
不回京城,是抗旨;回京城,等待他的除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新娘,还有皇帝接手西南守军的一纸军令状。
最后,慕容捷奉旨回辽阳京,连一天时间都没有耽搁。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裕德帝正坐在御书房中批阅奏章。大太监花子常见他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没有画下一笔,暗地里轻轻叹了口气。
论起沉得住气,这两位从小就已是不分伯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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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捷虽然为了立妃回到了京城,却并不能马上成亲。原因居然是要嫁给他的适婚贵族女子不止是一个。一家是御史中丞上官慕雁的大孙女上官浣星,年方十七,知书达理温柔娴淑;另一家是已故□□将军的女儿朱丽,年纪虽然比上官浣星大了两岁,才识学问却是名满白山书院。
上官浣星那里是太后做的媒,朱丽却是龙骑将军奚仲和信王慕容苏一齐举荐。既然两边都不好回绝,裕德帝便干脆把这头疼的事情交给蜀王自己处理。要娶谁不要娶谁,或者两个都娶,娶了之后谁是正室谁是侧室,全由他自己说了算。
就在贵族公卿暗地里羡慕蜀王艳福不浅的时候,前锋少将奚月华和老将军田展桐已带着一支剿灭蛮夷的精锐部队,日夜兼程,往西南蜀地进发。
这一日清晨,一乘软呢小轿穿过街巷,停在左神威军都指挥使李乃安家门口。
李家并非世家,李乃安又是武官,因此这座宅院很是简单朴素。轿子停下之后,从里头走出一个全身穿着水红色衣裙的年轻女子,目如点漆,不笑的表情犹自带了三分笑意,让人心里不由生出亲近之意。
李府里向来不招待女客。街上的人正等着看好戏,谁知木门打开,走出来的那个长身玉立身姿挺拔的男子,竟是李指挥使本人。
他亲自将这红衣女子迎进门里,半旧的木门轻轻合上,将一众好奇猜疑的目光统统关在了门外。
这红衣女子正是朱丽。
此刻她跟在李乃安后头,脚步轻快,一双眼睛忍不住四处乱看,笑道:“小李子,你家里可真是寒酸呐,一点儿也没有做大官的样子。”
见到几个干活的下人朝他们投来古怪的目光,李乃安冷峻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低声道:“小姐,今日不同往昔……”
朱丽瞥了他一眼,笑道:“哎呀,小李子害羞了呢。既然你知道今日不同往昔,又称呼我‘小姐’做什么?我现在算是哪门子小姐啊?”
李乃安闻言微微愣了愣,沉声道:“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将军待乃安犹如已出,此恩此德没齿难忘。小姐也永远是小姐!”
朱丽的眸色一暗,叹了口气道:“爹爹早就死了好多年了,他死的时候你才几岁?十岁大的小孩子懂什么叫做没齿难忘?……哎呀,你也别叫我小姐,我也不叫你小李子了。你就叫我阿朱,我叫你一声李大哥也不过分吧?怎么样,都指挥使大人?“
说到后半句话,她的脸上又恢复了明媚的笑容,还冲着他狡黠的眨了眨眼睛。
看着她如花笑靥,李乃安愣了愣,“小姐”两个字却已经说出了口,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转开头,眼中掠过一丝难言的神色。
见到他的神情,朱丽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背着手慢慢走了几步,鹿皮靴尖踢起地上的积雪,道:“李大哥,我今天来,其实是有事请你帮忙。”
李乃安早就猜到她必定有事相求,若非如此又怎会来来找他?朱家大小姐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躲在他怀里哭闹的小女孩,自从有了奚仲照拂,她已经……不再需要他的保护。
他朝她点了点头。朱丽于是站定下来,道:“李大哥,请你带我去见慕容捷。”
李乃安一愣:“你要见蜀王?”
见朱丽点头,他蓦然想起朝中关于蜀王慕容捷立妃的那些事情来,心中顿时有些黯然。然而在她清明的目光下,他只是点了点头,一个字也没有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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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平阳王府,慕容捷在京城的居处。
平阳王是慕容捷的舅父。平阳王的父亲曾在太祖时期三姓诸侯剿灭燮羽皇朝一战中立下功勋,大酉立国后封王,权倾朝野。但平阳王自己却在隆华八年孝瑞皇后废后一事中受到牵连,从此除了一个王侯的封号,再无往昔的辉煌。
但平阳王生平只喜好诗词雅乐,无甚野心,这也是他可以在孝瑞皇后被废之后,依旧能在京城颐养天年的原因。
此刻,慕容捷正端坐在瑞丰堂中,开着窗看池塘边的积雪悄然融化,滑进水面。
在他身边奉茶的是贴身侍卫白衣残心,这是诸位皇子身边唯一一个没有入朝为官的贴身侍卫,位列慕容捷身边“五重衣”之首,使一对银钩。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究竟有多高。
残心的手指上布满伤痕,却依旧灵巧的像女孩子。
他一边沏茶,一边道:“奚月华和田展桐已经走了两天,王爷有什么打算?”
慕容捷的手慢慢摩挲着腰畔的短刀,淡淡的笑道:“依你之见,应该如何?”
残心思忖了片刻,道:“属下觉得,王爷还是马上选个女人成亲,然后尽快赶回颐州。否则皇帝的军队一到蜀地,事情就难办了。”
慕容捷不置可否,反倒问道:“你觉得我应该娶谁好?”
“娶谁无所谓。如果王爷怕得罪了上头的人,不妨两个一起娶了,省的啰嗦。”残心显然觉得这个问题很没意思。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谈她作甚?
慕容捷站起了身,摇了摇头道:“皇上既然叫我回来,自然不会轻易放我走。而我答应了回京,也没打算这么快就回颐州。”
残心一愣,正要请教,却有下人进来禀告,说是左神威军都指挥使李大人前来拜访。
客人并不是一个人。和李乃安同行的还有一个全身裹着素白雪褛的女子,雪褛是平常的料子,领子上一圈白狐狸的大毛却是珍贵,里头一身水红色的衣裙,颜色鲜亮,衬着那女子明媚的笑容,叫人心生欢喜。
见她盈盈的拜下,慕容捷挑了挑眉:“是你?”
“王爷,好久不见了。”
她的笑很妩媚,带着一点娇嗔。李乃安冷峻的面容闪过一丝隐忧。没有多做寒暄便告辞而去。慕容捷看着李乃安的背影,目光深沉,道:“原来朱姑娘还认识年轻有为的都指挥使大人。”
“李大人是我爹爹的学生。若不是平阳王府轻易不见客,我也不会去叨扰李大人了。”
朱丽看了一眼负着双手的白衣残心,见慕容捷并没有摈退左右的意思,嫣然一笑,径自坐下道:“王爷可知道我的来意?”
“朱姑娘莫非是为自己来做说客的?”
“王爷好聪明啊!”朱丽眨了眨眼睛,道,“阿朱没有什么有权有势的亲戚做靠山,只好亲自来了。王爷不会怪阿朱没有礼貌吧?”
“朱姑娘有奚将军和信王爷一起举荐,怎么能说没有靠山?”慕容捷淡淡一笑,欺近身前,盯着她的眼睛,道,“朱姑娘真的这么想嫁给本王?”
他的气息有种独霸一方的凌厉,然而她并没有回避,反到柔声笑道:“王爷英雄了得,气宇不凡。阿朱是真心倾慕,有何不可?”
慕容捷从来不是轻佻的男子,也不会轻易为了这样一句话而忘乎所以怦然心动。更何况眼前的女孩子,虽然嘴里说着爱慕他,眼中却并没有半分倾心的意思,只有看不透的沉静。
她曾经为了接近他费尽心机,如今却平白无故的出现了一个上官浣星,她也急了么?
他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也不理会身后残心愈加惊异的目光,饶有兴趣的问道:“朱姑娘,要做我的王妃,光有倾慕是不够的。你来这里,不是只为了说这件事吧?”
朱丽眨了眨眼,突然问道:“征夷军一路西行,王爷不想早日回颐州吗?”
慕容捷慢条斯理的答道:“朱姑娘想必知道,这不是我想回就回想走就走的。”
“奚少将的快军闻名天下。从辽阳京到颐州再到雅丹城,行军不会超过四十天。王爷,您在雅丹城的守军有多少,颐州的将领又有多少是您的心腹?”
她的声音柔和好听,圆圆的脸甚至带了一丝俏皮,但一出口却直切要害。残心顿时对这娇滴滴的红衣女子另眼相看。她的问题,正是他的顾虑。如果奚月华手上有皇帝的手谕,老将田展桐一路上又出了什么岔子,到时候调动颐州兵马抗击蛮夷是假,只怕这兵权交了出去,就再也拿不回来了。
颐州有蜀王的心腹,如果这些人不听从调遣,那就是抗旨。就算要反,慕容捷还在京城,要怎么反?
慕容捷不置可否,淡淡道:“依朱姑娘的意思,本王应该追着奚少将去抗击望月蛮夷吗?”
“不!王爷不必急着回家,尽管安心住在京城便是。”
这一次,慕容捷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兴味:“怎么说?”
朱丽笑得有些狡黠:“王爷,有些话咱们不妨直说。皇上想要的您不想给,您要的时机却也还未到。依着阿朱的意思,此事不妨借用‘围魏救赵’的法子。”
“说说看。”
“望月蛮夷长年居住在树海,这一次也不知道问谁借了胆子……”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慕容捷,又道,“不管怎样,王爷在颐州的兵马要对付几千小小的蛮夷想必不在话下。王爷不如先下手为强,赶在奚少将的军队到达颐州之前先把望月蛮夷赶回树海去。大军没有了出兵的借口,这兵权也不需要交出来了。”
她一口气说完,安静的看着慕容捷,还是笑吟吟的模样。残心却真的楞住了,只觉得眼前的女子在这一刻竟有一种不能逼视的光芒。他不能不承认,这迂回战术虽然有些冒险,却是个解决的好办法!
他看向慕容捷,蜀王正微微眯起眼睛,方才的那半丝笑意也不见了。残心突然感觉,也许这个计策慕容捷早就已经想到,他只是在等着有人说出来……
慕容捷一脸冷峻的沉默了片刻,突然道:“残心,你先出去。”
“王爷……”
“你先出去,我要和朱姑娘好好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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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心走后,慕容捷身上那种迫人气息又渐弥漫,沉声道:“朱姑娘才名远播,要嫁入公侯之家获取荣华富贵并不是难事。本王只是一个偏远边疆的王侯,你到底为什么要嫁给我?”
“王爷未免太过自谦。王爷有鸿鹄之志,又岂是池中之物呢?阿朱没什么理想,只想觅一位天下第一的夫君。”她特意将这“天下第一”四字说的很重,顿了顿,又甜甜的笑道,“阿朱从小父母双亡,深知人情冷暖……王爷,我不过是想跟着您,见识另一个不一样的世间。”
慕容捷眼中划过一丝厉芒,面无表情的说道:“朱姑娘这么了解本王,本王若是娶你为妃岂不是自缚手脚,危险之极?”
朱丽抿了抿唇,眼中迅速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不确定。
这次见面,这番说辞,本就是铤而走险的一步棋。她赌这是一次机会,但这机会并不是没有变数。就比如说,慕容捷对一个聪明女人的度量,远比对一个聪明男人要小得多。
她思忖了片刻,慢慢道:“王爷若只要一个传宗接代的妻子,天下多的是。可是阿朱认为,王爷如今更需要的是一位可以和您并肩分担的伙伴。”
见到这一直胸有成竹的女孩子终于流露出半分迟疑不安,慕容捷心里忍不住莞尔:“这就是你比上官浣星优越的地方?”
“阿朱不过是效仿古时毛遂,王爷可愿做平原君?”
听到这里,慕容捷再掩不住笑意,朗朗的笑声让他素有威仪的冷峻气息也柔和了起来。
他道:“朱姑娘果然是有趣的人,本王若是错过了你这样的女子也觉得可惜。不过上官家的女儿有太后扶持,你……”
“阿朱的筹码,只有我自己。”
“那还不够呢。”慕容捷探身往前,手指托起她细嫩的下颚,道:“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朱姑娘要站在本王身边,只是这样是不够的。”
这句话语义深远,朱丽听在耳中,心里突的一跳,咬了咬牙开口道:“王爷,您在蜀地兵马精良,攻城略地无往不利。但是,您还缺一样东西。”
“是什么?”
“钱。”
朱丽答道,“您缺的是银子。招兵买马,辎重军粮……今后还需要打点京城的官场,探听消息,这些事情都需要银子。蜀地四周群山环绕,百姓以耕织为主,虽然衣食无忧,货物流通却很少。通商不便就不能聚财,今后长途跋涉粮草不济,后方也易乱。不知道这是不是王爷久久等待时机的原因之一?”
慕容捷难得戏谑的笑了笑:“朱姑娘是嫌我穷么?”
朱丽一笑,道:“王爷现在要防的人,不是皇上,而是信王慕容苏。”
慕容捷笑而不答,朱丽继续道:“信王背后有富可敌国的何氏财阀支持,暗中经营的生意遍布后稷,没有一样是不赚钱的。虽然还没有证据,但这些钱想必是进了辽阳京那些官员的腰包里。信王虽然没有兵权,但他有人脉。有些时候,朝中有人比手上有兵要有用得多。”
“他的根基就在辽阳京,如有所图,兵不血刃。”
慕容捷莫测的笑道:“三弟的确是个聪明人。”
“王爷需要钱财支持军备,必先通商。蜀中陆路不便,但有甸江支流腾水河横穿,如果王爷能得到甸江鸿水帮的支持,巴蜀繁荣指日可待。”
“如果王爷同意,阿朱愿为王爷走这一趟。一个月之内拿下颐州与鸿水帮船队通商的特许权。”
“你?”他真正有些惊讶了。眼神中那份自然而然的威慑,看得人心生畏惧。
朱丽却挺直了背脊,明媚的眼中带着一丝面对未知挑战的兴奋热烈,毫不畏惧的望进对方深沉似海的眸子。
“不错,是我!如果阿朱没有成功,从此不再出现在王爷面前;如果阿朱成功了……”
“本王定当以大礼迎娶朱姑娘为正妃,绝不食言。”慕容捷接着她的话,淡淡的说道。却是一字一字,一诺千金。
不知道为什么,他希望她成功,也直觉她会成功。这一丝莫名的震动,并不只是因为滕水河的航运通商和巴蜀的繁盛。
生平第一次,他竟然对一个女人许诺给他的将来,有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