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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十九章 从此萧郎是路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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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淑妃嫁给慕容晟之前的事,自楚王登基之后就成了宫里的禁忌,无人再提。
但是,不提不代表没有人记得。
周雨十五岁上与大酉皇室定亲,但她要嫁的并不是太子慕容晟,而是三王爷慕容苏。
若不是上元灯会时的惊鸿一瞥惊为天人,一向沉稳的慕容晟不会为了纳一个侧妃而长跪御前;若不是先帝的一句允诺,如今的信王妃应该是周雨而不是奚月影。
没有人比龙皇后更加清楚。那个时候,性格刚烈的周雨为了拒嫁,曾以死相逼。
时过境迁,贵为淑妃的周雨已为慕容晟诞下子嗣,信王也终于立了正妃。但裕德帝的心结,未必就能如此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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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露被两个宫人搀扶着进来,脸色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她并没有去看跪在太后跟前的周雨,眼底若有还无的一缕柔风,淡婉眷恋的拂过殿上那个懒散清逸的身影,最后落在上位者担忧关切的面容上。
慕容晟见她虚弱的模样,忍不住轻轻皱眉。周露向来体弱多病,昨日经此风波辗转一夜,今天看来更是叫人揪心。
行过礼,底下立刻有人端了绣墩过来。太后叫周雨也坐了,这才道:“周贤妃身子刚刚好些,本该在重华宫多休养,只是兹事体大,哀家不得已把你叫来多问几句。天可怜见,可别冻着了。”
说罢,叫叶逢苏把自己怀中抱着的一个手炉递过去。十月的天气,说冷不冷说热不热,只是周露一路走来吹了风,一双手正是冰凉。
太后见安顿好了,这才道:“贤妃,昨日子衿阁的事儿少不得还是要说的。你记得多少,慢慢说与我们知晓,不必着急。”
她的语调甚是和蔼,对周露竟是十分慈爱宽厚。
周露思忖了片刻,慢慢道:“臣妾昨日白天和越阳公主在园子里折花玩,一时淘气,偷偷进了子衿阁,谁知竟把一支御赐的金鸾攒花簪子弄丢了。臣妾回宫后怕皇上知道了怪罪,这才亲自回子衿阁去找。”
此话一出,众人心里皆是一震。“子衿阁”三个字自抚琴口中所出,已别有一番意味。周露没有开口之前,所有人心里想着的,都是子衿阁中密会的周雨为何会换成了周露。
谁知这一番话,半个字都没提到淑妃,反倒一开始就成了贤妃一个人的无心之失。
在场的人里,大概只有慕容苏一个人还能笑得出来,只是他的笑意浅淡,也不知在神游何处。
德馨太后又开始抚摸扳指上的翡翠,道:“那贤妃的簪子可找着了没有?”
周露摇头道:“臣妾进了子衿阁,还没开始找,就看到了……看到了……”她似乎有些害怕,瑟缩了一下,低声道:“臣妾看到了姐姐宫里头的桃香……”
在她说话的当口儿,太后已经朝身后微微的点了点头,叶逢苏便带着两个小太监出了殿门。这会儿见她似有犹豫,点了点头道:“你尽管说,不必害怕。”
周露定了定神,道:“臣妾见着树后头有人,便偷偷躲了起来,谁知竟是桃香和一个侍卫打扮的男人在私会。见他二人情浓,臣妾本不欲说破,正要找个机会先走,谁知……谁知那男人不知为何竟突然行凶,将桃香打倒在地,生死不明。臣妾心中大骇,才转身就被那人发现了,后来……后来……臣妾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的声音带了一丝颤抖,似乎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来还是十分后怕。太后忙叫人捧了压惊茶上来,转头朝着慕容晟低声道:“皇上,你看此事如何?”
慕容晟皱了皱眉,瞧了一眼仍旧低首不语的周雨,道:“爱妃可记得那侍卫长得什么模样,或有什么印记?”
周露想了想,道:“臣妾依稀记得,那人说要回东门值夜,桃香唤他做‘立哥’的……”
既然有名字,那就好办的多。慕容晟叫来守在门外的禁军侍卫统领范德阳,叫他立刻去查东门守夜侍卫里头可有一个名字里有“立”字的。不多时,范德阳就回来了,奉命去子衿阁的叶逢苏也回来了,还带回了周露遗落在草丛里的那支金鸾攒花簪子。
范德阳回禀说,东门的确有一个侍卫叫做“林立”的,从昨夜开始就没有人看到他出现了。但是搜查之下,在他的住处发现了几件女人的首饰香囊,经过查证,是西宫宫女桃香所有。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真相大白。找到失踪的林立,问明谋害桃香的原因,只是时间问题。
但仔细想想,这两件事情其实只有解决了一件,就算是解决的那一件,也有很多合不上的地方。只是人证物证俱在,无人再会去深究。
至于那另外一件,慕容苏去了天一阁,周雨去了曲昭仪屋里,这都是有人证的。就算事情太过巧合也抓不到把柄。除了抚琴,真真是死无对证。
最后太后叫人把抚琴拖了下去,掌嘴四十逐出宫去。慕容苏看着那个小宫女的眼神一瞬间幻灭涣散,呆呆的任凭几个嬷嬷连拉带拽的拖走,再也没有方才嘶声大叫的力气。
这糊涂的女孩子,平白的被人利用了,恐怕活不过今晚。
月影大概想不到吧,她做了这么多的事情,最后还是会害了无辜的人。他想起那双疲惫的眸子,无声的笑了笑。……在她面前,此节还是揭过不提的好,否则依着她的性子又想要去救抚琴,那可是真的麻烦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站起身,眼角却捕捉到一缕幽光,那是和周露柔软如春水的目光不同的眼色。带着三分无情,三分冰冷,三分极淡的温柔,余下一分空茫。
他的心里一跳,这么熟悉的目光,只有看到他的时候才会有。
如今她已经是高高在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淑妃。在看旁人时,双眼明媚如春阳。
御花园里的擦肩而过,她只说了一句话就走。他们真的太久没有见面了,久到他都忘了自己为什么还要一直记着她。
那时候,春日杏花吹满头,谁家少年足风流。再多的欢爱情真,到了这时候,也不过是一声“娘娘”,一声“殿下”罢了。
他于是抬起头锁上那目光,从容,含笑,悠远,且是深刻的,缠绵的。要借着这一眼镌刻下她的样子,然后,忘记。
从此,从此萧郎是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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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苏回到王府之后直接去了东上屋,正看到月影在练剑。
她在使剑的时候有种别样的韵致,紫衣蹁跹,如蝶如燕。慕容苏远远的看了一眼,慢慢的走过来。
没走几步,碎心剑便指在了他的胸口半寸。剑气森冷,他却是笑得戏谑:“你若再拿剑指着我,我就不告诉你宫里头的事究竟怎样了。”
月影淡淡道:“堂堂辽阳京第一王爷,也怕被人拿剑指着?”
他侧过身子避开剑锋,朝前走了一步,道:“我当然怕。除了你没人敢拿这种东西指着我。”
月影瞥了他一眼道:“看起来你的心情不错。”
慕容苏站定了,突然道:“吃过了吗?我请你去吃饭。宫里头待了一天,饿也饿死了。”
月影愣了愣,不敢置信的望着他,下一刻就被他推回房里换衣服去了。
她没有想到一向华丽矜贵的慕容苏会真的带着她出去吃饭,还是那么一个简朴素净的地方。小巷深处的一扇木门,门楣上是“临水照花”四字,进了门也不过两进,临水一长溜木廊子,用竹篾隔出一间一间屋子,桌椅是半旧的榉木,两三棵秋海棠,空气里浮着晚桂淡香。
他自己也只是穿了半旧的一身天青团花长衫,身上零零碎碎的珠玉一件也没带,就像是那天在简若尘家里见到的模样,月影反观自己藕荷色的缎子长裙,玉穗轻摇,倒是比他更富贵。
这“临水居“的老板显然和慕容苏很熟,口口声声称他“苏公子”,一边往里头让一边笑道:“苏公子好久没来,如今荷藕都下市了,那糯米糖藕怕是吃不着了。”
说罢眼神一转,问道:“这位姑娘是……”
慕容苏浅浅一笑,握起月影的手,道:“这是我家娘子。”
在老板一叠声的“苏夫人”里,月影淡淡的笑了笑,一言不发的跟着进了最里面。
这一间两面临河,水声潺潺,枕河人家的欢声笑语隐隐传来,竟有难得的清雅别致,就像一下子从云端落在了凡尘。月影怔了怔,这才问道:“事情究竟怎么样?”
慕容苏眼神飘向廊外,半晌才道:“你为什么要救豆儿。”
他唤着周露的小名,自然的就像对方不过是一个家人朋友。月影淡淡道:“她只是倾心与你,何罪之有?”
他又多情妖娆的笑起来:“就为了这个理由,你一整夜又要追林立,又要把豆儿的簪子放到子衿阁里,还要教她说谎。对了,林立房里那些桃香的东西也是你放的是不是?天下倾心于我的女子这么多,你都要对她们这么好,岂不是太累了?”
月影不理他,正色道:“宫里头找到林立了没有?”
“一时还没有。你究竟把他藏哪儿了?”
“往东去不知道哪个巷子里。”月影皱了皱眉,“我给他服了 ‘天丝蛟’,十二个时辰之内恐怕神志不清说不出话,他身上又有凶器,又有西宫里头的财物,这勾引宫女谋财不成暗下杀手的名目应该成立了才是。”
慕容苏好笑得看了她一眼:“你以为宫里头是什么地方?谁有心思去做这青天大老爷呢,这么些时候,这个叫林立的倒霉家伙恐怕早就死了。你也不问问是谁主使的再给他吃毒药,现在是死无对证了。”事情既然没有成功,留着那些暴露了行迹的人就等于自寻死路。林立被找到之后的下场,恐怕和抚琴是一样的。
月影愣了愣,似乎没想到这一节,半晌才有些气闷道:“他杀了桃香,一命换一命,死了也是活该。”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微动,看着对面的慕容苏道:“你认为这件事是谁做的?”
慕容苏眼神一冷,却轻轻笑道:“想我死的人很多,我实在想不出来究竟是谁。不如你来猜猜?”
“我总觉得这件事并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周淑妃的。”她显然没有觉察到对方打太极的保留态度,自顾自说道,“主使的人或者是后宫里某个想对付她的妃嫔,又或者是皇后,甚至是太后,只是阴差阳错的换成了贤妃娘娘……我问你,这个差错究竟是谁造成的?”
看着她眼睛里幽微的一线寒芒,慕容苏突然明白,这最后一句话才是她真正想问的。
他斟酌着字句,老板的酒菜正好端了上来。四色冷菜四色热菜,外加一只八角形刻着二龙戏珠的锡制烫酒壶,揭开盖子,酒香弥漫。竟是上好的花雕。
慕容苏挽起袖子替她倒酒,布菜的一个小丫头看着很是羡慕,抿着嘴直笑。月影皱了皱眉:“你也会喝这种酒?”
“怎么,喝不得?”他的眼角一勾,煞是好看,“听说你的心愿除了要行遍天下路,也是要喝遍天下酒的。这里的老板是江南人士,自己酿的酒很不错,你一定要尝一下。”
“无功不受禄。”
“请你喝酒也要这么多讲究?怕我下毒么?”他懒懒的抬了抬眼睛,就手将杯子里的酒一口饮尽。
月影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黄酒上头,后劲沉,你的酒量那么差,还是少喝为妙。”
“你这人真是无趣。”他回她一眼,眼波生辉。眼见那布菜的小丫头走了,思忖了片刻,笑道:“你问我知不知道是谁陷害豆儿,我说不知道,你信不信?”
“不信。”她回答得很干脆。
“那你还问我做什么。”他的手横过桌子,抓起她的手腕贴在自己胸口,故意哀哀的道:“你想叫我伤心吗?”
她眨了眨眼睛,倒忍不住有了一丝笑意:“你难道不伤心吗?”
慕容苏愣了愣,握着她的手倏然的收紧,却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她手腕一翻轻巧的挣脱开来,带着古怪的神情看着他:“给林立服了药之后,我去了西宫想找桃香的线索,结果发现前些日子有一位才藻殿的柳昭仪在太液池溺毙,当时目击喊人的,正是桃香。”
他沉默下来,转头看着廊外,水波粼粼,天色已渐渐暗了。
“她知道一定会有人监视着,所以叫桃香去,这是借刀杀人。可是我想不到她连自己的妹妹也会陷害……”
“她一定有办法……”慕容苏突然开口,声音有一丝掩不住的暗哑,随即便又懒散的笑起来,眼神一瞬间寂寞如雪,语调很慢:“她一定有办法保住豆儿,她知道我不会去。”
“她不过是要皇兄对豆儿起个疑心,今后不至于专宠。后宫之内有如修罗场,没有谁比谁清白。你觉得她哪里做错了?”
“那杀我呢?她要杀我,也没有做错?”
他的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沉寂下来,望着廊外一言不发。月影皱了皱眉,她不喜欢他这样的眼神,凉凉的看得她心里堵得慌。
她一挥手把酒杯倒满,不耐烦的塞进他手里:“你不是请我喝酒吗?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喝!”
慕容苏愕然的望着她,紫衣女子喝酒很爽利,动作比他还要快。
他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扮成另一个人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去。从来都是一个人,可是今天不一样,这感觉……很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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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苏醒过来的时候,正躺在东上屋的紫檀木牙床上。
月正中天,月色如银光铺洒,落在斜倚榻上的女子身上。她睡着的时候手里还是紧紧的握着那把淡红色的剑,藕荷色的裙子散开来,像一朵淡色的花。
正如她所说,他的酒量真的不怎么样,而且这一次他居然醉了,醉得不省人事。说了几句“触目愈伤情,念陈迹,人非物是”之类的胡话。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他这么多年来真正纵情的一次。
他的眸子渐渐冷下来,翻身下床,轻轻的走过去。她的脸上蒙着一层浅淡的白光。他疑惑自己原本是要杀了她的。就算他说过暂时不和她为难,却不代表彼此就可以这么轻松的把酒言欢。
最近对她,是不是过于亲密了?
真的要杀她,事实上不难。但如果……不杀她呢?她有武功,也够聪明,如果可以收为己用,不啻为一大助力。更何况她的身后还有奚仲和奚月华,那都是皇帝的直系,只要能成为他的筹码……她活着,也许比死了更有用。
想到这里,他的酒已经醒了大半,心中飞快的盘算得失。如果不杀,该怎样让她心甘情愿的替他办事?按她的性子,威逼利诱都不会有用,那么只剩下——动之以情。
朋友之义……还是男女之情?
如果是后者,颜啸云那样的男人都不行,他又有几成把握?
他微微的皱着眉,反复的思量最有可能成功的计策。不觉间已经微微俯下身去,眼前女子浅淡的呼吸带着某种清冷的香气,不施胭脂,唇色极淡,被月色勾出诱人的光泽……
他一窒,想也没想就侧过头去想要亲吻她的嘴唇。
但他的身体不过欺近了一分,她就倏然间醒了过来,出于本能的就是一掌打在他的胸口。
而后才支起了身子,眼波带醉,睡眼惺忪,不解的看着地下捂着胸口咳嗽不已的男人道:“慕容苏你在干什么?喝醉了梦游吗?”
他的唇角扯出一丝苦笑。不管什么计策,想要她卸下防备看来都不是太容易的……
此事必须要好好筹谋才行。
————————————————卷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