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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 挑灯夜看洗红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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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里面还只是十岁模样,第一次跟着师姐出宫游历。那一年天灾不断流寇四起,她们一路上遇到了很多强盗。贝师姐的伽南剑没有一天不染血。
以杀止杀是伽叶宫的慈悲,可她还太小,她不敢杀人。
直到那一天。
婴儿的哭声刹那间终止在冰冷的锋刃下,男人狂笑着抽出刀,刀锋的血映红了她的眼睛。
莫名的火焰烧去了畏惧,她终于拔剑,剑刃刺进血肉的时候有一种钝重的快意。男人灼热的鲜血喷洒在她的脸上,带着令人作呕的腥味,以及,隐隐的芳香。
血液的温度迅速变冷,杀人者的眼中映着另一个杀人者,眼神里是一瞬间凝聚的恐惧,以及诅咒和嘲笑。她看到她自己,手脚颤抖,泪流满面。
却知道从此之后,她会这样的走下去,直到有一天自己和这个男人一样,死在另一个杀人者的剑下。
……
月影倏然间惊醒过来。
身体里涌起的无力和刺痛让她迅速回忆起那个名叫如意的少年,以及叫做小然的宫女。在和前者生死相博之后,又和后者一起逃出皇宫。直到看见西街尽头的简府院墙。
之后的事情她都不记得了。冰魂之毒太过霸道,她又失了太多的血,能撑到走出皇宫,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紧绷的心神一旦放松涣散,任她如何意志坚强也难以支持下去。
她试着动了动脖子,发现右肩的伤已经被细心的包扎起来。她的手正被人牢牢的握住,一时不能活动自如。
她转过头去,看见有人正倚在床边。也许他才刚刚入睡,漆黑的长发垂落在白色的衣襟上,英挺的眉峰微蹙,五官清冷,如刀剑镌就。
她的手被他用力的合在掌心里,就算是睡着了也不肯松开。
月影静静的看着他,然后伸出另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脸,轻声唤道:“啸云。”
颜啸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眼中盛满了疲惫,但看到她醒来后本应有的喜悦却来得很缓慢。他看着她,很长一段时间里,月影只能从他的眼中看到不确定的茫然和隐隐的怒火。
然后,他低下头,把脸埋在她散落枕上宛如水藻的长发里,缓慢而低声的自语:“……该死……”
月影把手轻轻的按在他的肩膀上,道:“没关系,我已经没事了。”
她后来才知道,自从在西街上失去意识之后,自己已经像一个死人一样昏睡了三天三夜。
小然是个聪明人,就算月影没来得及说要去哪里,但看她倒下的地方也能猜到几分。进了简府之后的三天,除非必要,持剑山庄尊贵的少庄主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她的床榻。
可等她真的醒来的时候,他却只说了两个字,然后就转身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颜啸云是真的生气了。生自己的气。
可是谁又想到竟然有人会在皇宫里下手?更不会想到那人身怀的竟是如此匪夷所思的武功。
月影的唇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一旁正端着药碗的舒小伦见到了,眨了眨眼:“月影?”
她收敛了心神,问道:“这么说,青公主真的死了?”
在她昏迷的三天里,辽阳京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青公主沈斐然在大婚那天遇刺,刺客虽然被当场击毙,但公主却也身受重伤,回天乏力。
皇帝陛下亲自拟下祭文,追封青公主为“孝仁皇贵妃”,遗体安放在在东陵清妃园,十日后入殓,葬礼依大酉后妃最高礼制。
舒小伦笑了笑:“自然真的死了。皇帝说她死了,谁敢说她活着?”
月影眼神一闪,淡笑道:“既然已经死了,想必刺客也查到了。”
舒小伦掩口轻笑:“这么机密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月影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月影脸色不变,只是静静的看着她。舒小伦这才叹了口气,眼波流转,道:“我可只是听说了一点点啊……据说那两个被当场击毙的刺客,身上都搜出了子陵王的令牌。这一下白王可没理由再容得下自家皇叔了。这场仗啊,我看是非打不可咯……”
“巨泽国的子陵王沈夜勋?”
这个答案似乎有些出乎月影的意料之外,她偏着头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又问:“刺客是两个人?”
“也有说是三个的,不过被神风军当场诛杀的只有两个。”
月影的眉皱的越发紧了。她重伤未愈,本不能长久的凝聚心力,此刻只觉得喉头一甜,连连咳了数声,喉咙里隐隐的泛上了一丝血腥气。
舒小伦急忙替她顺背:“哎呦我的大小姐,赶快躺回去休息。若你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奴家可要被颜公子的眼神冻死了……乖,死人的事情就别想了,先养好伤再说。”
月影果然很乖的躺了下来,才翻了一个身却又道:“小伦,麻烦你请然姑娘来一趟,我想当面谢谢她。”
舒小伦一愣:“你怎么知道那小宫女还在?”
“她一定在的。”月影虚弱的笑了笑,闭目养神,“我还没有给她谢礼,她怎么会走?”
×××××
小然果然一直留在简府,半步都没有离开过。
她算是月影的救命恩人,因此简若尘和颜啸云都对她甚是礼遇。当她踏进月影房间的时候,早已经换下那一身宫女的衣服,穿着一条绯色的纱裙,发上甚至还戴了一朵百日香,整个人看起来越发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惹人怜爱。
月影慢慢的睁开眼睛,看着她,示意道:“坐。”
小然很听话的坐在她的床头,甚至还伸手探了探她的额角,笑意璀璨:“萧大夫真有本事,我还以为你没有十天半个月起不了床呢。”
月影看着她的笑脸,淡淡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小然眨了眨眼,笑得一脸天真,“我本来不想救你的,不过我实在心肠太软,忍不住还是大发慈悲了。既然是忍不住做的事,那就没想过要什么报答。”
月影道:“你本来的确是不想救我。可是如果你不对我有恩,出宫以后就找不到去处,更找不到人庇荫……天下那么大,如今还有哪里是你可以容身的地方呢?……我说的对吗,青公主?”
她仿佛没有力气了,这最后三个字说得很轻很轻,轻得只有小然可以听见。于是那张圆圆脸蛋上的甜美笑容一瞬间就凝固了起来。
但很快的,她的嘴角又柔和起来,笑得天真可爱:“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你告诉我青公主已经死了的时候。”月影轻轻叹了口气,“一个织染局的宫女,却连宗亲女眷和后宫妃嫔的礼服都分不清楚,你的乔装实在是太失败了。”
小然撇了撇嘴,不以为然:“谁知道那种时候你会在那里?那个人妖武功那么高,人又那么坏,若不是你连累了本公主,本公主早就逃走了。”
月影不置可否,只问道:“为什么要逃?”
“我的亲弟弟要杀我,我不逃走,难道留着等死吗?”小然的眼神一瞬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看起来有些茫然,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父皇死的时候没有公开立嗣,小飞的皇位争了这么多年,也不知死了多少人了。再死一个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白王要杀你?”没记错的话,沈斐然应该是沈荇飞的同胞姐姐。
小然微微的“哼”了一声,娇俏的脸却又重新带上了笑,她并不正面回答,只是问:“你从追杀我的黑衣人身上拿的令牌。知道是谁的吗?”
那是一面玄铁令,上面刻了一头水麒麟,反面有四个字“子欲登临”。月影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但她能猜到。
“子陵王?”
“不错,令牌确实是皇叔的,但人却不是他派去的!小飞一直欲除皇叔而后快,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嫁祸机会。”小然的笑容看起来有几分神秘,“可是我也不笨,我既然活了那么久,当然也能继续活下去。”
月影突然有些明白她小小年纪为何杀起人来却那么狠辣无情。她居然有些同情她,轻轻叹了口气:“既然你没死,就不怕白王继续追杀?”
小然呵呵一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暂时不会的。我虽然没死,但‘青公主’死了。小飞对付皇叔的理由已经成立,他现在顾不到我。”
“替你死的,是你的亲信?”
“你是说碧桃?我以前待她好得很,现在她虽然死了,但能葬在大酉妃陵,泉下有知也一定不会怪我的。”
……真是如此吗?不管有什么理由,杀人者就是杀人者,血的味道是湮灭不了的。
月影觉得累了,又慢慢的闭上眼睛,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白王要杀你,你恨不恨他?”
沈斐然沉默了片刻,继而轻轻道:“不恨……因为如果我是他,我也会这么做!”
“巨泽国并非只有我一个公主,子陵王却只有一个,皇位也只有一个……”
她的声音郑重而轻渺,眼中又蒙上了那层空茫的雾气,无爱无恨,甚至连悲伤都已经遗失了。
她自顾自说话,一回头,却看到月影已经合上了眼睛,呼吸平静悠长,显然已经睡着了。
她慢慢的走过去,纤细的手指轻轻的搭上紫衣女子的脖子,青紫色的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下隐隐可见,指尖甚至能感觉到血脉流动的轻颤。
她的眼色又变成那种空洞的茫然,唇角露出一丝幽幽的笑意,喃喃叹道:“竟然就这么不防我,你肯定是疯了……”
“……我……竟然跟你说了这么多的秘密,我也一定是疯了……”
她的手指倏然间收紧,却只是扣紧了自己的手掌,然后慢慢的舒展开来,静静的走了出去。
×××××
第三天的时候,颜啸云来看月影,她看着他已经恢复清明的眼神,直截了当的说道:“啸云,我们可以谈谈吗?”
颜啸云抿了抿唇,薄唇弯出了好看的线条。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窗外,道:“天气不错,去晒太阳吗?”
“好。”
月影才答应了一声,颜啸云便上前来将她连人带被子横抱了起来,打开门就朝外走去。月影顿时急了,她不想被人看笑话。可是她现在打不过他,只能板着脸叫他放手,颜啸云却是充耳不闻,一路把她抱到荷花池的凉亭里。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唯有阳光微温而慵懒。
月影突然不说话了,抓着颜啸云胸口衣襟的手也慢慢松开,只是低头不语。
颜啸云低下头看她有些别扭的表情,,忍不住笑道:“等你伤好了,我们一起去持剑山庄,别回王府了。”
月影惊讶的抬头看他,他又道:“再过些日子父亲要过寿,季芒、无重和贝宫主都要来。莫非你不想去?”
“想。”她本能的回答,答完了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心想原来误会了别人的意思,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轻声道:“对不起。”
颜啸云挑了挑眉:“原来你也会说对不起。每次经过紫霞关都过门不入人,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一声对不起。”
月影很认真的想了想:“啸云,今时不同往日。”
“你路过巨泽,会去找那个奸商喝酒;到了西南,也会找无重聊天。明明就是厚此薄彼吧,怎么,我家有吃人的妖怪?”
“啸云,我现在是信王妃。”
颜啸云的眼中蓦然闪过一丝狂狷的怒意,冷笑道,“那个混账王爷根本没有把你放在心上。这么多天,信王府上连一点动静也没有。你算哪门子王妃?区区几颗珠玉,我有一百种法子拿到手,还回去做什么?”
听到慕容苏没有去找她,月影并没有生气也不难过,只是蹙着眉发呆,片刻之后才慢慢的摇了摇头:“还不行。除了佛眼砂,现在这头还多了别的事情,有点棘手,我还不能走。”
颜啸云眼神一冷,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她一向倔强,决定了的事情就算有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他心中也有计较,因此避过不谈,只是道:“我已经查到了寒冰老人的下落。”
“真的?”月影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三十年前,寒冰老人败在朱若宫主掌下,很多人都以为他死了,但是后来有个人却救了他,这个人就是号称‘不救活人’的鬼医花戏蝶。”
“鬼医花戏蝶?”月影一惊,“听师傅说这个人医术不赖,名声却是很差的,他应该已经死了……”
她突然打住,既然寒冰老人都可以死而复生,鬼医当然也可以。
“有人曾经见过形似寒冰老人的老者和鬼医一起出彤云关北上,最后消失在白朔草原。”
“他们去了北六国?”月影沉吟起来,眼前突然间闪过那个名叫“如意”的少年,他的相貌和口音都是胡族特征,而持剑山庄的探子也说,这一批南下的高手似乎是北方的贵族……
她的眼神一凝,突然问道:“关外有句很有名的话,叫做‘孟尝府上三千客,不及如意座上宾’你听过没有?”
颜啸云皱了皱眉:“略有耳闻。”
“这句话说的是白朔的如意侯班雎南珠。听闻他在关外广纳贤才,助白朔汗王治国,恩威并重,贤名远扬。”
颜啸云皱了皱眉,“你是说,寒冰老人被如意侯收留了?可是据我所知,如意侯重文,府中招纳的都是文士。更何况他已经七十多岁,连儿子都五十岁了……”
“白朔的爵位是世袭的。就算如意侯和他的儿子都老了,但他还有孙子……”月影的眼神越来越亮,“我怀疑打伤我的那个人,正是第三代的如意侯班雎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