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不再孤单》菊咲

8、Prologue 04 急转

　　──妈妈。

　　想不起她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想不起她温柔抚摸我头发的感触。要不是听爸爸解释，并看着她的照片长大，我的记忆中可能就不曾存在这个人了……可能就不曾相信存在过这个人了。

　　“妳是连妈妈都不爱的怪小孩！”

　　好几次捂起耳朵，试着去遮断脑中的回音。因为有能够看到幽灵的体质，再加上身边那些调皮幼稚的讥笑，我差点逼迫自己接受事实就是如此。

　　“妈妈非常爱绯音哦。”

　　一直呵护着脆弱心灵的总是爸爸那句话。他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能够听到那句话，日夜幻想被妈妈爱着会是什么感觉，想的越多，对妈妈的好奇和憧憬就越大；然而那句话也就到此为止。每当我想要有更进一步的了解，脚下就像被划上了界线一样，无法跨越。

　　所以直到现在，除了相框里的漂亮脸蛋和爸爸一句「她爱我」之外，我对她可说是一无所知。

　　『我想知道……我想知道关于妈妈的所有事……！』

　　否则「妈妈」的定义──会渐渐转变成「倒头来还是不认识的陌生人」。

　　那非常令人害怕，不安促使内心渴望去知道关于她的一切，来确认这个人是真实的。也或许只是想借此来感受她的存在，感受身边曾经有过的温度。

　　──想感受她曾经给予我的爱。

　　『然而爸爸……为什么……』

　　带着模糊的心情离开浦原商店，匆匆忙忙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有些昏暗，推开墙上挂有「月宫」名牌旁的矮铁门，一边从书包里翻找出钥匙一边快步走上门前的台阶，开锁进去。

　　「我回来了！」

　　才刚关上门，突然从走廊尽头的门后发出了咚嗙的巨大声响，随即传来一声难听的惨叫。顾不得把乱踢的鞋子摆好，我快步经过楼梯走去开门，只见和电话线缠在一起的爸爸滚倒在客厅地毯上。

　　「你在干嘛啊爸爸……」

　　见到我出现明显透露出放心的爸爸仰起头来：「啊！女儿！妳再不回来我差点都要报警了妳知道吗──啊痛痛痛痛！我的腰！」

　　看他像毛毛虫一样在那儿扭动，叹口气，我扔下手里的东西赶紧上前替他松绑。

　　「呼……谢谢，得救了。」挣脱后他扭了扭脖子，随后两手叉腰、语带责备地问道：「真是的，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连一通电话也没有，爸爸我会担心啊！」

　　「啊、啊哈哈，对不起啦，因为一些事情所以稍微绕了点路……」

　　说到这儿，想起自己到家前的那份情绪。放好电话，我有些迟缓的站起来转身面对他。

　　「爸爸……那个……」

　　「理由最好够合理喔？还有不可以说谎！否则我得慎重考虑是否给妳规定门禁──」

　　「──空座町是妈妈长大的地方，还是你们相遇的地方……这是真的吗？」

　　爸爸的话在我一落音后停住了，并且睁大一双眼睛盯着我。他的反应令气氛紧张，但我还是坚持和他四目相对。不久后，他缓慢放下刚才竖起一根食指的手，轻声开口。

　　「……妳是听谁说的？」

　　瞧他愿意继续这个话题，我赶紧接上：「其实今天在回家路上遇到了认识爸爸妈妈的人！是一位名叫『浦原喜助』的──」

　　「浦原先生！？」

　　话都还没说完，一听到那个名字的爸爸立刻将两手猛搭上了我的肩膀：「妳有没有被怎么样！？有哪里受伤吗……！？」

　　搞不清楚状况，我被这个举动吓得差点没能站稳。

　　「爸、爸爸！我很好！我没事所以你冷静点……！」

　　他一震，见我在他手中吓到缩肩，这才无力的收回手，转开的脸上很是凝重。我捂着受到惊吓而狂跳的胸口偷偷看过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听他再次开口：

　　「绯音──答应我再也不要去找那个人了。」

　　「诶……？」我一愣，不解的侧过头：「为什么……？」

　　这次他没有回应，我们之间陷入了沉默。心情更加混乱的我才想继续追问，没想到爸爸先抬起头来，露出一贯的笑容说：「……哇！都这个时间了！一放心后突然觉得肚子好饿啊～！」

　　『啊……又要……』

　　妈妈又要离我远去了。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些消息，好不容易稍微往前跨了一步，然而再这样下去，它们全部都要回归原点。早已听不进爸爸的声音，我握紧了拳头。

　　「妳今天买了什么材料回来？要不要久违的父女一起下厨──」

　　「──不要再回避我了、爸爸！！」

　　等发现时，我已经提高音量对他吼去，打断了他的笑声。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无论是任何事都能理解、都能接受的！」

　　不知是不是长期累积下来的情绪终于爆发，顾不得其他，只是持续表达内心的不满：「你知道只能从外人口中听到妈妈的消息感觉有多寂寞吗……然而现在连那样都不被允许……女儿想了解自己的亲生母亲到底有什么不对！？」

　　情绪激动促使莫名的焦躁涌上心头，吼声转变成了歇斯底里般的抱怨。

　　『──已经够了，停止吧。』

　　「太狡猾了！回到这个充满妈妈回忆的地方却只字不提，爸爸就那么讨厌我去探究她的事吗！她明明是你的妻子、是我的妈妈、是我们的家人啊！要是就这样错过一辈子该怎么办！」

　　『快停止。』
　　『快停止啊，这张嘴。』

　　「因为顾虑爸爸所以才忍到现在，但爸爸根本就不在乎吧？总是一问三不知、回避问题，甚至连一次也没带我去扫过妈妈的墓……爸爸你根本……！」

　　『在说出无法挽回的话之前──』

　　「你根本就不爱妈妈！！」

　　──啪！

　　激动的言语在一声响后中断。傻愣着，伸手捂住刺麻的左脸颊抬眼看去；爸爸站在眼前，还举着刚才挥舞的手，反光镜片藏住了他一半眼睛，却藏不住紧皱的眉间。

　　退后一步，再一步。

　　然后留下他，我转身跑离客厅，冲向走廊边的楼梯狂奔上2楼，直达房间后再重重地关上门。背靠在门板上，喘了几口气，这才一点点滑坐到地上。

　　「爸爸这个笨蛋……大笨蛋！」

　　脑中杂乱不堪，环抱双腿，只是难过地哽咽起来。

　　好久，好久。

　　……
　　………

　　沙沙。

　　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和爸爸闹不愉快后就没有出过房门，因为赌气连晚饭都没吃。但肚子饿并不是唯一失眠的原因，此时此刻冷静下来，想起自己情绪化的态度不免还是有些懊悔。

　　『……完全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啊。』

　　爸爸当时的表情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那是比起气愤，还要参杂更多寂寞与悲伤的表情。心里明知道不该说那样的话，明知道是自己不对在先，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但是不想就这么承认自己错了，否则好像会连妈妈都一并否定掉……』

　　再次翻覆了几下，睁开眼，宁静的房间一片漆黑。摸了摸干涩的喉咙，撑起身来往床头柜上的闹钟看去，就快要深夜0点了。

　　「……去喝点水吧。」

　　打开床头灯，下床穿上室内脱鞋后发现落在床上的红色领结，而身上的校服早已布满皱纹，我微叹口气。就那样出房后轻轻关上门，2楼走道同是一片黑，除了尽头书房门缝里还微微透着亮光，时不时能听到从里面传来敲打键盘的声音。

　　站在原地的双脚踌躇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朝着反方向走去。

　　『等整理好自己情绪后……再好好和爸爸道歉吧。』

　　有些泄气的想着，楼梯下到一半，突然听到了从1楼传来的吠叫声。

　　「汪！汪汪！」

　　「凤梨酥……？」

　　「汪呜！嗷呜……汪汪！汪！」我轻声呼唤，总是随呼随到的牠不但没有出现，低鸣、威吓般的叫声反而更加明显。

　　那孩子性情温和，这阵子下来从来没有像这样在半夜不停乱吠过。好在这个声音并不会影响到需要专心工作的爸爸，我准备先寻着不平稳的叫声一探究竟──

　　「该嘤！！」

　　仿佛触电了一般，刚落到下一层阶梯的脚狠颤止住。

　　『刚才那是……凤梨酥的悲鸣声！？』

　　也不管会不会吵到谁，我几乎从楼梯飞跃而下。跑到玄关大门，再到走廊、厕所、厨房……最后来到昏暗的客厅，着急环视四周，却怎么也找不到凤梨酥的身影。

　　「凤梨酥！你在哪里……！」终于，我忍不住叫出了声。

　　「呜……」就像是在回应我的呼唤，仅仅一瞬间微弱的声音，却也足够让人确定牠的位置。跑向客厅的落地窗，猛地将窗帘往两边来开，终于在后院发现了牠。

　　「凤梨──、嘶！？」

　　庭院的草皮中间，侧躺在那儿的虚弱身影微微颤抖、喘着粗气，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我的声音，摆动无力的四肢想站起来。月光照耀在牠漂亮的金黄色毛上，也照亮了渲染金色的一抹红，甚至蔓延到了四周的草地呈现一面黯然。

　　血。

　　血的颜色。

　　「凤梨酥！！」拉开落地窗，我奔过去将牠的身体抱起：「啊啊，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发生什么事了！？」

　　牠靠在我怀里，闻了闻我身上的味道，发出平时撒娇时的呜呜声。

　　「别怕！没事的！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拼命发抖的手覆盖在伤口上，那温度异常真实，明明热的发烫，却冰冷进心里。想说更多鼓励的话，喉咙却像被赌注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眼看凤梨酥的呼吸渐渐变得薄弱，一个生命即将从我的手中离去，低下头，由衷希望自己能够做到什么，按在牠伤口上的手怎么也不肯离开。

　　『怎么办！我帮不了祂！为什么能够看得到他们的我却什么也做不到……！』

　　「拜托……救救牠……！！」

　　──是不是老天爷听到了我的声音。那一瞬间，有另一份不一样的温度从手心传来。

　　睁开早已被浸湿的视线，在凤梨酥和我的手掌之间竟然散发着淡淡的蓝光。同时四周飘起若隐若现、萤火虫般一点一点的光芒，它们像被吸引过来一般往手中聚集起来，使蓝光变得更为闪耀。

　　『这、是……？』

　　何时，凤梨酥停止痛苦的抽蓄，反而转变成平稳的呼吸，也逐渐拾回差点失去的体温。

　　「凤梨酥……？」伤口不再有温热液体流出。小心翼翼地呼唤，我不敢置信地抱紧牠，感受牠心脏规律地跳动着，不明白奇迹从何而来。

　　牠缓缓抬起头朝脸颊上轻舔一下，仿佛在告诉我──牠没事了。

　　哐啷！！

　　谁知这时，惊动人心的声音又再次从头顶上传来。猛地回头一抬，只见2楼还亮着灯光的房间窗户严重破裂，而后没有一丝动静。

　　「那是……爸爸的书房！？」感觉体内所有的血液都冷却下来，轻放下凤梨酥，赶紧往屋内跑去。那声响只让人有不好的预感；若伤害凤梨酥的东西还没有离开，并且转移了攻击目标──

　　『你千万要没事、爸爸……！』

　　哒哒哒。急促的脚步声敲响家中木质地板，没有任何犹豫，上了楼梯转个弯，直冲到走廊最底端的房间──打开了门。

　　「爸、……！！」

　　刺眼的人造灯光使两眼一时睁不开，再次重获视线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玻璃碎片、砸烂在一边的电脑、散乱各处的书本纸张，还有几滴新鲜的血迹。爸爸吃惊的神情像是根本不希望我出现似的，红色的液体从他左侧额头流至下巴，挂在鼻梁上有些歪斜的眼镜镜片浮现裂痕。

　　而将这样的爸爸抓在手里的，是几乎占据了整间书房、有如猩猩体态般的白色庞然大物。

　　『──我在、做恶梦吗？』

　　「绯音！别过来！」被抓在半空中的爸爸双脚够不着地，激动的不停乱踢，伸在怪物拳头外的右手更是拚了命挥动。

　　是虚。

　　吓到傻住，脑中却异常冷静地认知眼前这个生物，没想到从浦原先生那里听来的名字这么快就能用上，快到令人颤栗。那只虚不受我影响，只对眼前的猎物有兴趣，露出阴险一笑，捏紧巨大的拳头。

　　「咕啊！！」仿佛以慢慢至人于死地为乐，听着手中人的悲鸣声一脸满足。

　　「爸爸……！」

　　「还愣着、干什么！」他紧咬着牙，表情十分痛苦：「快、逃啊……！」

　　强烈的既视感。曾经面临过的局面和选择，唤起满背冷汗和胸口的作呕感。我又要像块木头似的呆站着，看着身边的人遭受不测，甚至是唯一的亲人，就因为我无从抵抗。什么都不敢做，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待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太天真了。”

　　「！！」

　　脑中忽然响起谁的声音。像是一记重拳，打醒了散乱迷茫的思维……也敲醒了自己。

　　『我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拖延时间让我逃跑的父亲如此痛苦，却满脑子只想着如何迎接死亡？

　　手抚上胸口，揪紧衣襟，倾听自己心里最原本的声音。

　　『我是为了什么而来的？』

　　『为了送死？』

　　──不，不对。

　　嗙！！

　　等发现时，已经捡起落在脚边的一本书，狠狠往虚的脸上砸去。爸爸对此瞠目结舌，而那只虚也在书本落下后转过头来，露出那凶恶的面貌。

　　『浦原先生……你说的没错。无知又不懂得坚持、不够警觉、没有自觉甚至缺乏觉悟，天真的我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但是。

　　就算如此。

　　「放开他！你这个丑陋的大块头！」

　　──唯独渴望守护重要之人的这份心，不想输给那样的自己。

　　◇

　　这是我第一次不必再用白色怪物来称呼他们。

　　『虚』

　　是恶灵。
　　冷血无情、滥杀吞噬，一心追求强大的力量。
　　为的只是想填补自身缺少的那一块什么，并且永远得不到满足。

　　『虚』

　　彷徨、无助、自暴自弃。
　　仿佛是个寻求慰借的孤独集合体。
　　迷失的灵魂需要能够继续前进的理由，只为了向着没有终点的尽头。

　　然而那时的我无法理解。

　　真正打从心底明白这些话的意义──是在认识了那个男人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