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不再孤单》菊咲

144、Extra Story 豹王的记忆

　　多么脆弱、不堪一击的生命——那是豹王第一次看到人类婴儿时的感想。

　　除了吃喝拉撒睡外加嚎啕大哭之外什么都不会，尽管自己作为妖怪活了数百年，他依旧不理解原本就很无用的人类为何还要不断创造出这种更无用的东西。

　　「宝贝别哭，爸爸这就去给妳泡牛奶喔！」

　　戴眼镜的鸟窝头男人急急忙忙飞奔出房间，还不忘被散落在地上的东西绊倒，发出一连串惨烈的怪叫。

　　然而那也遮掩不了婴儿的哇哇大哭声。

　　趴在窗台上的白猫无奈甩动了一下尾巴，落地时幻化成一只雄壮威武、有着黑色纹身的白豹，再逐渐从四只脚慢步成靠两只脚站立——变成人形的豹王来到婴儿床边，甩了甩和眼睛一样的天蓝色长发，面无表情地俯视着里面发出噪音的东西。

　　「……吵死了。」抱怨声从他的虎牙间漏出。

　　失去了想要超越的目标，他继续留在这里到底还有什么意义？难道就真的只是为了一个令他不屑一顾的约定？

　　婴儿还在持续哭泣，但豹王知道她没有一滴眼泪是为了她母亲而流。

　　在烦燥中将手伸向婴儿的颈部，尖锐的指甲只需轻轻一划，就能划破那柔软的咽喉，让她从此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明明比起这种弱小、无能又丑陋的生物……』

　　他唯一认可的强者——玖丽——才是应该活下来的那个人。

　　「……！」

　　忽地，从指尖传来了一道微微的力量。何时令人厌烦的哭声停止了，婴儿正抓着他一根指头，用两颗圆滚滚的琥珀色眼睛与他对望。

　　人类本来就是越年幼灵感力越强，她能认知到自己的存在并不令豹王感到意外。真正令他发愣的是，那双混了一些茶色的眼睛竟和玖丽的金眼一模一样；炯炯有神、清澈明亮、充满了强烈的灵性，又仿佛会把人吸进去一般直率透明。

　　不，面对这种只会流口水的丑八怪，他怎能拿来和玖丽混为一谈？

　　紧接着，婴儿对他眯起弯弯的小眼睛，咯咯笑起来。

　　那一瞬间，他似乎才第一次意识到来自那小小掌心的温度，以及蕴藏在那微弱握力之中，比实际力量还要更强大的生命力。

　　「这世上还没有人敢像妳那样对我笑。」豹王回瞪着她，语带威胁说：「凡事见过我这副容貌的人，只会露出害怕、狰狞甚至绝望的表情……最后全部进到我的肚子里。」

　　婴儿笑得更加开心了。

　　好像世间所有的恶意、苦恼和纷争都与之无关，那笑容正所谓最原初的纯真，对豹王来说又何尝不是遥远又闪亮刺眼的东西。

　　有够愚蠢。他眉头一皱，甚至记不起自己上一刻为何会对她产生杀意。然而就算自己收手，这种保护不了自己、察觉不到危险的生物根本就无法独自存活，更别说还有人觊觎着她的灵魂。

　　「拜托你了……替我保护好她……」

　　他想起玖丽最后对自己说的话。

　　「——我们约定好啰。」

　　什么狗屁约定。自己明明就没有答应，却擅自被对方赋予信任，拖来蹚这滩浑水。他可是孤高强悍的王，凭什么被指使来照顾一个连自己屁股都不会擦的低等生物？

　　烦躁的他正想把手抽回来，却发现婴儿竟然就那样抓着他的手指沉沉睡去了。

　　仿佛她知道谁才能保护她，又或是认定了唯一能够使自己安心的存在，并将其紧紧握在手里。

　　「……该死！」

　　在豹王暗骂的同时，急促的脚步声哒哒哒地从门外传来，鸟窝头眼镜男推开门笑道：「久等了！暖呼呼的牛奶这就——咦？睡了？难道哭不是因为肚子饿吗……」

　　男人摸摸头，才终于注意到窝卷在宝贝女儿身边的白色毛球。

　　「哇，什么时候进到婴儿床里去的？」虽然有些意外，男人还是露出了安心与感激的微笑，「……谢谢你，葛力姆乔。想必有你的陪伴，这孩子也不会感到寂寞吧。」

　　——吵死了，人类。谁准你用那个名字叫本大爷的？

　　白猫不满地抖了两下尖耳朵。

　　他这么做才不是为了任何人，是为了他自己。既然玖丽不惜牺牲也要延续这玩意儿的生命，那么他倒想看看她能成长到什么程度；究竟这婴儿能成为什么，能成就什么——她必须向他展现自己的存在价值，否则豹王绝不认可。

　　到时候他将会亲手了结她的生命，并将自己从玖丽的束缚中解放。

　　反正人类一生的年数甚短，长大成人也不过一眨眼的事。在那一天来临之前，稍微保护她一下倒也无妨。

　　会愿意像这样依偎在她身边，绝对不是因为依恋那柔软又单纯的温暖的缘故。

　　而若要让她能确实远离危险，就必须将威胁的源头斩草除根——万助，自从玖丽死后就消失踪影的纵灵者男人。豹王确信自己在那一晚给了对方致命一击，但没有亲眼目睹他的死亡都不算数。

　　玖丽的熟人——某个十分可疑的帽子男似乎一直有在寻找万助的下落，并时不时来访这个家，关心眼镜男和婴儿的状况。

　　豹王偶尔也会遇到他，每当那时，帽子男都会自言自语似的向他分享情报，想必从旁人看来就像是在跟猫咪开作战会议的怪人。

　　不过他压根没打算跟帽子男合作，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如果万助没死……他必定会回来夺取婴儿。』

　　所以自己只要寸步不离地待在婴儿身边，等待敌人上门就好了。

　　那样想着，豹王一如既往地在某个正午过后趴在后院阳台边，晒着西侧的暖阳。眼镜男把笔记本和资料用书拿到客厅工作，并将摇篮床放在敞开的落地窗旁，同样让婴儿享受深秋的日光浴和清凉微风。

　　虽然摇篮床上挂了许多可爱的玩具，但婴儿的目光却直直被阳台上的白色绒毛吸引。豹王慵懒地伸了伸爪子，感受到视线并回眸一看，琥珀色的两个大眼睛都快把他看出洞来

　　正想跳上婴儿床，用肉球狠狠地往那个麻糬脸上踩两脚；忽地，他感觉到另一股视线。

　　包围着庭院，爬满了青藤的铁栏杆后面有人。大概是为了隐藏自己而蹲着，所以没能越过铁栏看到人，但那么明显的杀气却忘了一并抹除，可见是个愚蠢之徒。

　　豹王转身跳下了阳台，才刚在草皮上落脚便猛力一蹬，以雄豹的姿态跃向空中，再幻化人形来到了不速之客的身后——他猛然一愣。原来并不是对方特意压低了身姿，而是因为来者根本就是一个乳臭未干的人类小鬼。

　　而那小鬼也在同时猛回头过来，他看得到豹王。没理由客气，豹王一把扯住对方的后衣领，将他从地上拎起来。

　　「喂，小鬼。」

　　「哇！你、你是谁？快放开我！」男孩吓的大叫，在半空中挥舞手脚。

　　「别吵！」锐利的猫眼放射寒气，使男孩浑身一抖。豹王继续问：「那杀气……你刚才是打算攻击月宫家的人吗？根据回答，我会决定要不要就在这里把你撕成碎片。」

　　这时，院子里传来婴儿的哭泣声，孩子父亲很快就丢下手边工作来到阳台旁，将婴儿抱起来安抚着。

　　「乖乖～怎么啦？坏猫猫丢下妳自己跑出去玩了吗？换爸爸陪你玩吧～」

　　一边摇着哄着，眼镜男把婴儿抱进了屋内。豹王翻了个白眼，注意力没有因此被他们牵走，却见男孩的脸色黯沉下来，阴气明显比刚才要重，似乎还能听到他小声的嘀咕着：

　　「为什么……她明明已经那么幸福了，明明什么也不缺不是吗？凭什么还想我从这里夺走最后的东西？她根本不需要……不，是没有资格！『继承者』只要我就够了！我才是有资格活下去的存在……！」

　　「你在鬼扯什么？」

　　「关你什么事！要是再不松手，我就连你一起消灭……！」

　　男孩愤恨的抬脸大吼，同时在那双小手中聚集起令人熟悉的能量，艳丽颜色就如同男孩自身的红发那般。

　　是纵灵术，绝不会错。但……这怎么可能？

　　据他所知，玖丽和万助应该是最后的纵灵者了，而玖丽只生下一个女儿，不可能还有别人能继承纵灵术的力量。

　　看见那双本该明亮清澈的碧绿眼眸因憎恨变得混浊，同时杂夹着深邃的哀伤，不知为何，一向对他人——或该说对弱者不感兴趣的豹王，竟对男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若情况不同，男孩或许也能成为不让自己无聊的存在。

　　但今天知道了他的执着会对婴儿造成威胁，就不能轻易留他活路。不只是为了那诅咒一般的约定，也因为他已经决定见证婴儿的未来。

　　一把捏碎男孩手中的火团，甚至没伤到一寸皮肤，豹王将男孩重摔在地，力道之强几乎就要撞昏他。

　　「你、你这……怪物！」

　　「如果想死的轻松点就给我闭嘴。」在男孩试图起身之时，豹王又将那颗头踩下去，「……或者你立刻给我从这家人面前消失，再也不准被我发现……否则我会让你体验比死还痛苦的绝望。」

　　他为什么要说那种话？

　　豹王对自己诡异的行为感到不适。自从遇到玖丽，他已经很久没有杀人了。照理说，玖丽死后再也没有人能牵制他，失去挑战者的他也不需再顾忌什么，想杀想吃都随便，就像从前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那么做。

　　此刻的他甚至在给眼前的小鬼一个活命的机会。

　　改变——肯定有什么东西在自己体内改变了。

　　是从何时开始的？是他发誓会打败玖丽那一天，是从玖丽那里得到名字那一天，是失去玖丽那一天——还是被婴儿抓着手指，对他露出笑容那一刻？

　　让他除了破坏、杀戮与称王以外，第一次产生其他渴望的——

　　「别开玩笑了！在杀死她成为唯一的继承者之前，我绝对不会——唔！」

　　怒吼声换回了豹王的注意，使他顺势将红发男孩一脚踢昏。罢了，就这点程度的能耐，只要自己还在的一天，想构成威胁也怕是很难。但男孩会使用纵灵术这点依旧是个问题，不能就这么丢着不管。

　　干脆交给那个帽子男好了。毕竟对方比自己更早接触纵灵者，说不定能更快查出是怎么回事，他也不用自己麻烦。

　　豹王再次拎起男孩，正准备朝空中跃出——

　　铃铃。

　　至今以来从没听过的空灵之音传进耳中，下一秒，肉()体被刺穿的闷声及冲击从腹部传来，使他猛然一愣。

　　视线向下去，空气中竟裂开了一道萤蓝色的缝隙，从中伸出一只带着些许皱纹与青筋的粗手，就那样镶进了他的腹中。还没反应过来，又有一道老声从隙缝中响起：「……魂宿之瓮·强夺。」

　　怦怦。

　　灵魂像是有脉搏一样的鼓动，鼓动，再鼓动之后，迎来了撕裂般的痛苦。

　　「咕……！？」

　　手一松，红发男孩被摔落到地上，再慢慢陷进光的泥沼中，直至完全被吞没，但豹王早已顾不得其他。

　　他的视线开始扭曲，世界在摇晃，甚至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灵魂即将被抽离身体。想移动却像中了定身咒似的动弹不得，想抵抗也身不由己，仿佛早在被抓住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自我的主宰权。

　　唯一能做的，只有眼睁睁看着一颗红色的光球——他的灵核从体内被拔出。

　　然后，自我开始崩坏。

　　「再见了，豹子。」老声简洁一说，紧握着一个掌心大的紫色瓷瓮的手慢慢退回裂缝里，任由裂缝像从不存在过一样连成线消失。

　　失去那道光，盘旋在豹王身边的黑暗显得更加猖狂失控。

　　他的腹部空了一个洞，如烈火灼烧，还有空腹般剧烈的饥渴感，好比贪婪的黑洞，恨不得把外界事物全部吞咽，也永远都无法被填满。承受不住崩坏与侵蚀的摧残，豹王匍匐跪下，指甲都快把柏油路刮出痕迹来。

　　『我怎么能……死在这里……！』

　　已经保持不了人形，他拱起背变回了雄豹的姿态。白色硬壳逐渐像地狱的囚衣一般将他包覆，不甘、哀怨、恨与恶，所有负面的情绪也一并侵占他的思考。

　　他的恶灵化正在迈向成熟，脑中响着不属于自己的声音；

　　好饿。
　　好饿。
　　必须进食。
　　必须把谁的灵魂塞进腹部的黑洞之中——否则他甚至不知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哇啊啊！」

　　哭声将豹王陷入混沌的意识拉了回来。

　　抬脸一看，眼镜男抱着婴儿靠在二楼向着院子的窗台边，而那哭声竟能拨开他脑中所有杂乱的声音，如此清澈地传到自己耳中。如此的，强而有力。

　　『……如果我死了，谁来——又有谁能保护那玩意儿……？』

　　再这样下去别说保护，这家人将会成为他死后的第一份食物。他绝对不允许那种事发生。

　　「虚化都进行到这一步了还能保有自我吗？真不愧是妖怪之王呢。」不知何时，那个神出鬼没的帽子男站在自己面前，神情严肃道：「但是很遗憾……虚化是不可逆的，我只能在这里将你消灭了。」

　　看对方抽出藏在拐杖里的刀，除了一双冰晶蓝眼已经全身都成白色硬皮的豹王抬起爪子——往空中用力一挥，顿时大气中被撕开一个参差不齐的黑色裂缝。

　　帽子男露出讶异之色，「已经能打开黑腔了吗？」

　　就像在说「不用你多事，我也会自己处理」——豹王靠着仅剩的意识，拖着腿朝黑暗中爬去。

　　「万助……就躲在『这里』……」沙哑变形的声音早已让人认不出来，「充满灵子的异次元空间……你必须、想……办法、找出来！」

　　「灵子空间……吗。」

　　「还——有——」

　　还有一个能用纵灵术的小鬼。

　　豹王再也说不出来，他已经忘了怎么发声，甚至不知什么是语言。理性的丝线随时处在扯断边缘，他只能在不具任何意义的低吼中继续向前，从阳光下爬进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帽子男微微低下头，也放下了刀。他不得不佩服豹王的意志力，以及对方直到最后一刻都要保护月宫家的决心，哪怕「威胁」是自己也一样。

　　「……感谢情报，接下来月宫家的事就交给我吧。」

　　早就听不进帽子男的声音，豹王总算完全进入黑腔，同时他的虚化达到顶峰。

　　所有的记忆、情绪和思考都在剥离，他的世界将在一片黑暗之中化为一片空白。最后，他回过头看向了二楼窗台边的婴儿。

　　『给我等着……』

　　就算最后一丝天蓝也从他空洞的眼中被抹去，他依旧向着那道哭声发誓。

　　『我一定……会在地狱爬过一圈之后回来……』

　　无论要花多少时间，无论要承受多少痛苦。他会从大众之中脱颖而出，取回意识，并为了更强大的力量不停往上爬，直到他能重拾自我并回到这个地方为止。

　　『在那之前，妳绝对不准擅自死去……在我再次找到妳之前！』

　　在他实现和玖丽的约定之前，在他亲眼见证婴儿的未来之前。

　　妳听到了吗？

　　『——月宫绯音！』

　　那是他作为豹王最后的愿望，也是他最后的记忆。随着黑腔关闭，一切的一切都归还于无，从此展开漫长的试炼；而一度迷失自我的灵魂，他停止的时间，将在十五年后的那个公园重新开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