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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Vol.14使徒(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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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殿里,席鲁巴和克洛斯正坐在湖岸边聊天,他们相处得不错,相谈甚欢的声音让照在湖上的光都生出暖意,数千年的寂寥就像被风吹散的雾,只留些许残余徘徊在圣湖无边无际的深处。
克洛斯仿佛成了一个吟游诗人,对他唯一的听众侃侃而谈着神殿之外的广阔天地,虽然尽是些路过的风景与人事,但他阅历丰富、见多识广,而席鲁巴又与常世脱离整整三十五年,因此即便是平凡无奇的琐事教他说来也娓娓动听。席鲁巴与亚连幼时有几分相像,克洛斯对他还算耐心,谈话间刻意略过了与战争有关的一切,只挑些展现风土人情的奇闻趣事。
“你也复活很久了吧?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出去过吗?”
席鲁巴本是一脸心驰神往,这个问题让他脸上的神采立刻黯淡下去。他摇摇头:“神殿里感觉不到时间,我不知道我复活了多久,但至少目前,我还无法离开这里。”
克洛斯看向他稚嫩的手脚,毫不客气地说:“你这副样出去了也是添乱。”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对某个喜欢感情用事的家伙来说。”
话音未落,离湖岸稍远的地方亮起一柱幽光,“某个喜欢感情用事的家伙”在光中现出轮廓。
“别让她知道。”席鲁巴压低声音匆匆说道,“我不想在战场上拖累任何人,虽然不甘心,但我不会乱来。”
克洛斯的面色松了一些,显然对他的自知之明十分满意。
下一秒,辛西娅走出光柱。岸边的两个人已经收拾好话题与神情,席鲁巴站起来,展露在辛西娅面前的又是一脸温和:“辛西娅,你回来了……啊,你的手……”
看到她的手正在流血,他连忙拉着她走向圣湖。
克洛斯仍坐在原地,目光落在辛西娅红肿的双唇上:“我还以为你又被那小子带走了,看来他比以前长进了一点。”
“我看你倒是没什么变化。”辛西娅扫了一眼他促狭的嘴脸,跟随席鲁巴走到湖边。
席鲁巴蹲下身,引着她将受伤的手伸进湖里,圣湖能够令月之民起死回生,治疗这点小伤自然不在话下。这一次愈合的过程清晰无比,伤口就像被擦除了一样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说不上惊奇,只是有些不真实,如果伤痛和死亡都能轻易抹消,生存的战斗到底又有什么意义?
克洛斯冷眼看着这一幕,辛西娅没有注意到他,因为席鲁巴起身时不小心踩到了衣摆,险些绊进湖里。
缇奇身高腿长,他的衣服对于半人高的孩子来说只能是累赘。辛西娅从行李里翻出一件男士衬衫,割掉半截袖子和下摆,正要让席鲁巴换上,回过身却看到克洛斯捡起她搁在一边的冰刀,毫不犹豫地在手掌上划了一道,鲜血立刻涌出来。
“你……”
克洛斯却很平静,好像那不是他自己的手一样:“你们觉得,这个圣湖也会对人类起效吗?”
不等辛西娅和席鲁巴明白他的用意,他直接将手放进湖里,雾一样的血色在水中弥漫开来。
印象里他一向是极为爱惜自己的人,就连圣洁都是远程武器,辛西娅皱起眉:“你下手太重了,如果不起作用,你这只手以后可能连枪都握不住。”
克洛斯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断罪者已经不是我的圣洁了。”看到辛西娅面露惊讶,这笑容里生出嘲讽,“那东西既然能让圣洁与非适格者同步,当然也能让圣洁拒绝已经匹配的适格者。”
虽然圣洁之心没有再躁动,辛西娅仍觉痛楚像幻觉一般又回到了身体里。
——连同逃离总部时的恐惧。
“你果然还记得。”
“我记得一些事,不代表我记得做出这些事的人,何况那些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克洛斯收回手,伤口还横亘在掌心里,但已不再流血,他动了动手指,只渗出一点血水和透明的组织液,“看来对人类也有效,只是不那么立竿见影。”
他重新将手放回湖里,漫不经心地在水中拨来拨去。
比起沉默更像是沉思的寂静降临,辛西娅和席鲁巴知道他有话要说,便都没有打扰他。
过了一会儿,克洛斯才接着说:“涅亚以前有个朋友……算是个科学家吧,他提出过‘生命的螺旋’这个概念。”
考虑到眼前这两个人都离科研之道甚为遥远,他浅显地将这个前所未闻的名词概括为“世间万物的组成部分”:“据说‘生命的螺旋’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其中最强大的就是人类的灵魂,□□不过是灵魂的容器,一旦灵魂消失□□也将不复存在。”他意味深长地停了一下,“不觉得有点耳熟吗?”
“和月之民……”席鲁巴有些迟疑和无法确信,圣湖未曾对他讲述过这个世界本身,因此他实际上对此一无所知。
辛西娅却看向无声端坐在一边的玛利亚:“那么死去的人又是怎么回事?他们也没有灵魂。”
“玛利亚的灵魂只是离开了,而且如果没有咒术维持,她现在也只是一具枯骨。但离开的灵魂会去什么地方,被呼唤成为恶魔的灵魂又从何而来?”
话音渐渐变成了自言自语,克洛斯低头思索起来,一只手下意识去摸烟盒,但口袋里一无所有,那个烟盒正皱巴巴地躺在地上,里面同样什么都不剩。
失望一瞬之间溢于言表。
“算了,灵魂不是我的研究方向。”他挥去于当下无益的旁枝末节,“涅亚那个朋友我没见过,‘生命的螺旋’至今也只是未经公布和验证的一家之言,但我觉得不无道理。”
以这个理论成立为假设,克洛斯列举了两个例子:恶魔,和第二驱魔师。
恶魔由呼唤者的□□与被呼唤者的灵魂组成,恢复人性后拥有的却只是原属于灵魂的记忆,这的确能够说明人类的记忆和情感储存于灵魂而非□□中。
第二驱魔师则是指人造使徒的一种,不同于强迫非适格者与圣洁同步,而是在适格者濒死之际取出其大脑移植到人工培植的躯体中,以转移圣洁的适应性。
“将具有再生性能的符咒固定于第二驱魔师体内,就能使他们成为长期消耗品,就算他们的□□、包括大脑损毁也能完全复原。结合灵魂第一性理论来看,大脑只是核心载体,符咒固定住的其实是灵魂,他们也会想起生前的事,但这是致命缺陷,直接导致后来试验终止。就结果而言第二驱魔师更具可行性,优势也很突出,如果能够克服缺陷的话,也许真能实现驱魔师的循环利用。”
从研究者的角度谈论这又一起人为的悲剧,克洛斯显出几近冷酷的平静。辛西娅听得遍体生寒,第二驱魔师的一切特性都指向一个她认识的人——
“神田……他就是第二驱魔师吧。”
克洛斯哂笑了一下,不言而喻。
提起第二驱魔师并不是为了揭露教团另一面的黑暗,克洛斯绝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原本不打算告诉她的事,辛西娅定了定神,抹去心中同为人造使徒而升起的哀伤共鸣:“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克洛斯看向席鲁巴:“你说过是圣湖为你们塑造出人类的形体吧?”
席鲁巴点点头。
“也就是说月之民的□□是‘无’,圣湖不可能无中生有,既然如此它必定和人类有所联系,我想试试圣湖能不能为月之民之外的灵魂塑造躯体。”
电光石火之间,一切前因后果都串成一线,辛西娅忽地感到心中一松。
“你想把涅亚从亚连体内分离出去,”她紧盯着克洛斯,“你也想救亚连。”
克洛斯没有否认:“只是一个推测,不妨一试。我不确定涅亚苏醒到什么地步,你尽快去把亚连带来,就算不成功也好过让他继续留在教团。袭击我们的东西意在亚连而不是涅亚,教团里虽然有鲁贝利耶坐镇也不保证绝对安全,而且他和我们的目标不同,我需要涅亚复活,也不想我的弟子消失,鲁贝利耶想要的则是一个被使徒之躯束缚的诺亚。”
他郑重地告诫:“记住,我们和鲁贝利耶只是合作互利关系,不要轻易对他交付信任。”
说完正事,克洛斯故态复萌,终是没有解释为什么教团里的非人者比起涅亚更重视亚连。
但不可否认,亚连已经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处于各方角力的中心。
涅亚无疑是能够左右战局的存在,亚连作为他的宿主,目前至少被四方盯着,其中最具威胁的当属诺亚一方,辛西娅猜测缇奇赶回去不仅是因为此间事了,诺亚一族想必也已经有所行动。
事不宜迟,她决定即刻出发。
“鲁贝利耶那个人什么东西都喜欢抓在手里,不会放任我们失踪的消息扩散,现在肯定只有高层才知道,不用担心下面无关的人找你麻烦,你可以拿他做幌子,剩下的就看你的运气了。”
克洛斯没有一点出谋划策的打算,说着自己也想快点复原,收回玛利亚后大大咧咧地泡进圣湖里,并且转眼就睡着了,让人怀疑刚才那个替弟子操心的好师父究竟是谁。
但教团如今的事态绝非他口中那般轻描淡写,斯曼·达克背叛与诺亚入侵一事都让教团的警戒提高到前所未有的水平,加上并非所有人都能认得每一个驱魔师,因此至少在外表上她必须足以取信于人,让看到她的人只消一眼就能相信她是个货真价实的驱魔师,而不需要向总部确认、进而致使她暴露到非人者眼前。
幸好缇奇没有把她的团服扔了。
行李里还有几件男士衣物,缇奇也许考虑过在神殿里逗留,才会把自己的衣服一并带来,却没想到最终会被她气走,辛西娅在心里道了一声歉,翻出他的裤子让席鲁巴改成她能穿的尺寸。
席鲁巴虽不是缝纫行家,但也曾给维罗妮卡打过下手,不至于一窍不通。改过的裤子勉强可以上身,再有长款团服和长靴遮掩,乍一看也像模像样。
“抱歉,我只能为你做这些了。在外面请一定多加小心。”
换好衣服后辛西娅直接打开通往外界的路。
席鲁巴难掩担忧地站在光柱之外,克洛斯也在这时掀开眼皮往这边看了一眼。
辛西娅笑着说道:“放心吧,我会尽快回来。”
光芒随即隐去她的身形。
最近的城镇在连绵雪山之外。
离神殿越远,积雪就越薄,山上的雪线也越升越高,天高地迥地显出春意盎然的好景象来。
在一条宽阔的马路上,一支探索部队与恶魔意外遭遇,数十只看起来只是路过的恶魔自上空突袭而来,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活下来的人立刻用结界装置组织防御,并向总部发送求援信息。
顺手袭击后恶魔们继续向东飞去,却有几只恶魔脱队留下来,既不进攻也不离开,只是嬉笑着敲打结界壁,享受探索队员们无法克制的恐惧与绝望。
混杂着金属之音的刺耳笑声此起彼伏,但这些声音却突然变成了惨叫。
青天白日之下,毫无预兆地落下密密麻麻的尖锐冰锥,每一根都带着万钧之势,被冰锥贯穿的恶魔当即冻结成冰,而侥幸逃脱的恶魔也在下一秒被巨大的冰剑拦腰斩断。
由死到生不过瞬息之间,冰锥之雨全部落地时,战斗已经结束了。黑白的身影踏着碎冰走到结界边,比冰天雪地更加寒冷的嗓音说道:“我是驱魔师辛西娅·巴蒂,你们已经安全了。”
如果这就是总部派遣的支援,未免来得太过及时,探索队员们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啊!是辛西娅小姐!”
寂静中,一个年轻的队员突然喊起来,声音之大让其他人立刻回过神,其中看起来像是队长、或是在队中具有威信的中年男人下令解除了结界装置。
“非常感谢您,驱魔师大人。”他走到辛西娅面前鞠了一躬,那身有些奇怪的团服让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您是接到我们的求援信号才赶来的吗?”
劫后余生的喜悦一滞,继而走了一点调。
“不,我的家乡在这附近,我的任务结束了,顺路回来看看,正好看到恶魔飞向这边。”辛西娅面不改色地说,“鲁贝利耶长官让我加入亚连·沃克所在的部队,你们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这……”虽然存疑,但这个驱魔师毕竟救了他们,中年队员犹豫了一下。
刚才的年轻队员挤上来:“我知道,沃克先生在约旦!”
中年队员暗地里瞪了他一眼,辛西娅假装没有看到这个警告的眼神,而跑过来的青年则是真的没有看见,他以超乎寻常的热情说道:“辛西娅小姐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去年玛帝鲁圣洁夺回任务中的支援成员,当时您救了我和我的队友,今天您又救了我们一次!”
“是吗……”
事实上,辛西娅完全不记得当时救下来的人都是谁,会去救他们也只是因为亚连想救他们而已。但做一个救济者的感觉并不坏。
教团的确没有明文禁止支援人员向驱魔师提供他人的任务情报,中年队员自觉不是队长也没权利说三道四,被挤开后就无奈地让开了。
青年接着说:“之前听说您和马利安元帅都被鲁贝利耶长官派遣了长期任务,这么快就能完成,一定很顺利吧?”
再任由他说下去难免会引起更多怀疑,而且也没有时间多做耽搁,辛西娅含糊地点了点头:“恶魔的动向不大正常,我想尽快与沃克会合,你知道最近的方舟之门在哪里吗?”
遇袭前确实没有收到过任何恶魔汇集于此的预警,青年不疑有他,告诉辛西娅方舟之门的所在地后,他略有些歉意挠了挠头:“您也知道每个部队和任务的通行码都不一样,很抱歉,这点我就帮不上忙了。”
“谢谢,你已经帮了大忙。”
辛西娅转身准备离开。
桀桀怪笑在这时候响起,一只在冰中苟延残喘的恶魔咧开嘴:“末日已经来临了,黑色教团,接下去就是伯爵大人举办的盛大Party!这整个世界都将成为我们狂欢的舞台!期待吧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辛西娅抬手捅进它体内,神圣之力奔涌不息,粉碎这只恶魔后继续以广阔的冰层为媒介,延展、渗透到每一个角落,封冻于冰中的恶魔,无论是死是活,全都在瞬间土崩瓦解。
死者都与生者的世界无关,直到此时此刻,辛西娅还是分辨不出灵魂“离开”与“消失”的区别。本也不该让圣洁复苏,就算没有圣洁她也能破坏恶魔,但那个爱着恶魔如同爱着人类的少年说过的话,却一直留存在她心里——
恶魔的灵魂,渴望救赎。
劲风卷起冰屑,旋转着升到高空,像是一条通向天上的路。
确认再无威胁,辛西娅与探索队告别。
接下去,直到到达方舟之门所在的城市为止,辛西娅都不再停留。
恶魔张狂的余音犹在耳边回响,探索队员们认为那只是它死前的无稽狂言,辛西娅却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
千年伯爵和诺亚一族,的确已经开始行动了。
几个小时后,她进入一座中型城市,顶着路人异样的目光穿过街巷,直奔该市教会。
每个教会都隶属于梵蒂冈,不一定是黑色教团的下属机构,但都会尽可能地为教团提供支援。这个城市的教堂乍一看与普通教堂无异,信众与神职人员往来自如,一派祥和的景象,但作为方舟之门的设立点,其内部必然配置有守备力量,因此辛西娅没有贸然进去。
虽然鲁贝利耶找了一个“长期任务”的好借口,然而实际上她并没有得到相应的通行码。
通行码即是所谓的“暗号”,由总部事先根据驱魔师的任务设置,分别交由指定的方舟之门管理者与驱魔师本人。这一套规定用于辨认敌我,在辛西娅逃离总部前还只是一纸提案,这次克洛斯在总部内受袭一事想必正是促使该提案实施的关键。
而没有通行码,哪怕真的受命于总部,“守门人”也不会放行,这是铁则。
躲在离教堂一条街区之外的小巷里,辛西娅让塞勒涅联络鲁贝利耶。
他们三人的合作正如克洛斯所言只是互相利用,鲁贝利耶本人却从未粉饰过这种实质,反倒让辛西娅抱有几分信任。利益关系未必就比情感纽带脆弱,作为教团如今的最高实权长官,鲁贝利耶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塞勒涅缩在她的衣领里,通讯连接时的沙沙声在耳边忽大忽小,看来鲁贝利耶所处的地方信号不好。
他不在总部吗?
辛西娅想不出都到了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大事能让他离开总部。
大约过了十几秒,通讯终于接通,噪响突然变大,而后消失,清晰的声音传了出来,却不属于鲁贝利耶:
“我们是来迎接你的哦,少年~~”
辛西娅下意识屏住呼吸。
男人的嗓音一如既往,带着些轻佻与欢快,两人在一起时他总会展现出这样富有人性的一面,然而此时,他的笑声却满是漫不经心的冷漠,让辛西娅无端想起许多人——
斯曼·达克、迪夏·巴里,还有包括伊艾卡元帅在内多达百人的牺牲者。
同那些时候一样,现在身处通信彼端的男人,只是一个诺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