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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霸王别姬》(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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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后,菊仙小姐为了段小楼自赎自身离了花满楼。
又一场《霸王别姬》谢幕,蝶衣对段小楼道:“我们已经做了两百三十八场夫妻了。”
段小楼却不甚在意的,只见有情有义的菊仙小姐一身素净的站在后台。
菊仙此来演了一出比《玉堂春》还要精彩的戏,却让程蝶衣觉得狗血无比。
之后他一人赴了袁四爷的约,抱回了那把剑。
当天晚上日本人就进城了。
陶家听到风声院门紧闭,陶令月更是在四方院里不得出去。等她去到程蝶衣家,只看到这个清隽的男子正醉眼迷离的抽着大烟,姿态维持良久未变。
他头发养长了些,直直的全拢向后,柔顺垂落,因头往椅子背靠后仰,益显无力承担。
“哥哥?”
“......”他只看着她笑,不说话。
她坐到他身边将鸦片取走。“什么时候染上的瘾头?”
他还是笑,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张了张嘴。“我和小楼各演各的了。”却是让人觉得比哭更要难受。
陶令月故作开心的拉起他的手。“可不是正好,以后你可与我并挂头牌合演。”
他只静默不语,眼睛并不看她,意兴阑珊的样子。
“戏文和现实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
“那为何......我就不可以吗?”
听得这一句,程蝶衣转过头来看她,这眼神太直白,让陶令月一时间有些无地自容。又过了一会子,他才说。“不一样的,你是妹妹。”
她对着他的视线,终究是落下泪来,滴在他的手背上。
他瑟缩了一下,移开了视线。
她倔强的坐在他身边无声落泪,他有些慌乱的不敢面对。
一九三八年孟小冬回到北平拜余叔岩为师,早在上海就听说出了个小冬皇,特意招来看看。却是个伶俐的姑娘,只那些纷纷扬扬的闲话也一同听了不少。
“孟老板”
“你就是小冬皇?可是要比我伶俐大胆的多。”
陶令月只是笑,在这个女子面前不自觉的就会有点羞涩。
“你如今还不满十四吧?和我初登台差不多年纪。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哦?”
“我不后悔。”
“这条路可不好走。”
“我不后悔。”
看陶令月目光坚定,孟小冬终于是笑了很有点欣慰的样子,摸了摸她的头。“这几年我都在北平,有什么事可以找我,以后便称我冬姨罢。”
“您一点都不老,叫姐姐还差不多!”
“这就贫上了?和你们小姑娘不能比啦。”
陶令月得了冬皇召见,陶家也觉脸上有光,便对她外出不再管得那么严格了。
只是陶家太爷找她说话,为的却是程蝶衣。
程蝶衣从袁府回去,袁四爷又差人给他送去更讲究的首饰匣子,头面有点翠、双光水钻石、银钗、凤托子、珍珠耳坠子、绚漫炫人的顶花。四季花朵,分别以缎、绫、绢、丝绒精心扎结。
圈里都知道他程蝶衣是个“像姑”了,陶家高门大院世代清白,容不得这些个。
陶令月自然知道什么是“像姑”,一张脸红了又白,她知道、只是当做不知道罢了。
往程蝶衣那里去,去了也是白去,看着他抽大烟,劝不了也制止不了。她都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白来了一遭。
待到段小楼闯祸,被日本人抓了去,程蝶衣还是去给日本唱戏。被段小楼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唾了唾沫在脸上。
小楼义正言辞的说“你给日本人唱了?”
陶令月忍不出嗤笑出声。“小石头哥哥、你倒是有骨气,有骨气怎么不死在里面?”
“陶令月!”
这是程蝶衣第一次凶她,这让她痛心难堪。
段小楼和菊仙走的干脆,徒留程蝶衣一脸绝望。
他也只会对她凶,陶令月忍不住想发脾气。“都叫你不要喜欢他了!你为什么还要喜欢他!”
他没说话。
她从身后抱住他,她的脸颊贴着他的后背,他微颤了一下、却再没有其他反应。
结果呢,段小楼还是娶了菊仙。特么的程蝶衣就又跑去和袁四爷喝酒去了。
陶令月知道,但她还是忍不住去找程蝶衣。
“哥哥、你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一场《游龙戏凤》?”
“我要跟冬姨去上海了,你要不要去上海看看?”
“不如我们去上海重新开始?”
他神色微动,最后还是没说话。
他怎么面对她?他已经一步错步步错了。
他不想从她的脸上看到对他的鄙视和不齿,不想有一天她也讨厌他。
她将火车票放在他面前,转身离开。
一九四三年,陶令月离开北平的那一天,程蝶衣没有出现。
火车开动的时候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哥哥、我们也是演过夫妻的。”
冬姨坐在旁边,把这个将将十八岁的女孩子搂进怀里。“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她只是哭,再不走,陶家就要安排她的婚事了。恰好加入孟小冬自己组的戏班,陶令月终是不想嫁给其他人。
到了上海、第一件事就是给程蝶衣写信,告诉他她在哪里,他来了要如何找她。
虽然她知道或许他永远不会来。
她随着冬皇登台唱戏,倒是名声越发响亮了。又在“长城”灌制了唱片,其中有一曲便是《新贵妃醉酒》,毁誉参半。
陶令月的盛名渐渐传回北平,程蝶衣也去买了一张唱片。听她在唱片机里咿咿呀呀的唱。
那一年的雪花飘落梅花开枝头
那一年的华清池旁留下太多愁
不要说谁是谁非感情错与对
只想梦里与你一起再醉一回
金雀钗玉搔头是你给我的礼物
霓裳羽衣曲几番轮回为你歌舞
剑门关是你对我深深的思念
马嵬坡下愿为真爱魂断红颜
爱恨就在一瞬间
举杯对月情似天
爱恨两茫茫
问君何时恋
......
有多久未听见她的声音了呢?当初那小小的珠玉般的娃娃已经快二十岁了。
恍惚想起初见面小小的玉娃娃站在他的面前,脆生生的对他说。“小哥哥、来日你唱旦角、我唱生角,共演一出《游龙戏凤》可好?”
一九四五年初,陶令月从上海寄了一张船票给程蝶衣,从上海到香港。
除了船票,再无多一个字。
现在的陶令月光鲜靓丽,在梨园是有名的陶三小姐,而他却沉醉在鸦片里无法自拔,又是圈内众知的“像姑”。
程蝶衣其实也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师傅死了,关家班散了。段小楼的孩子、因为他流掉了。
他闭上眼、眨去湿润,回不去了。
一九四七年九月,杜月笙六十华诞南北名伶义演。
已经毫无牵挂的程蝶衣、这时候动身去了上海。
并不是去唱戏的,而是去看看陶令月待过的上海;她说要与他重新开始的地方。
上海的中国大戏院为期十天的义演,十天的大轴,梅郎占八天,冬皇占两天。据说梅郎守在收音机旁听了两天,其中怅憾非他人可知。
义演的最后一日,程蝶衣看到陶令月登台表演,她一出来,还未开嗓他便认出了她。
唱的是一折《游龙戏凤》,他的胸口有些揪痛。
他欠她的《游龙戏凤》。
台下有那八卦的群众议论纷纷,说陶令月至今未嫁,不定是和她师傅一同被杜老大包养了。又说陶令月确实眼光有问题,听说早前在北平迷恋过一个“像姑”。
纷纷杂杂的议论传说,都入了他耳朵、又飘散出去,程蝶衣只想着陶令月并没去香港、她还在上海。
6、
程蝶衣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陶令月留给他的地址,手举了举还是没有按下门铃。
“蝶衣?”
他转身看到她穿着烟粉色的旗袍,和离开北平时没什么大的变化,不登台的时候连妆也是懒得画的,胜在天生丽质不用修饰。
她脸上的笑容轻轻浅浅,她走近他,没有去拉他的手。“进去坐吧。”
坐在这女孩气浓重的闺房,他感到有点拘谨,这还是第一次他去她闺房。
只见靠窗的桌子上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支月季花。窗外的法国梧桐挡住了光照,留下斑驳的痕迹,九月的上海天气还一片晴好。
她端进来一个托盘,上面一壶热茶,两个瓷杯。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来,他也没问她为何没去香港。
“哥哥、现在是住酒店?”
他点了点头。
“不若住我这里来吧,反正也有空房间。”
他想到外间传闻,正想问方不方便,却临到嘴边没问出口。
“好。”
她并不去问段小楼如何了,没问他是不是戒了鸦片,他也没说什么时候回北平。
陶令月没有雇佣人,什么都亲力亲为。程蝶衣本来也从不作这些,慢慢会帮个忙。她待他真如亲人一般自然亲近,却少了他熟悉的热络。
这一个多月来都没见所谓的杜老大来,陶令月也深居浅出,除非登台唱戏轻易不大外出。
现在《游龙戏凤》已经成了她的招牌经典,她没再问他要不要一起唱。程蝶衣不知道她是看不上自己还是什么,他的自恋让他不会问出口。
她不在意了,他却上了心。
他总是想找些什么来和她说话。比如“杜老大不来这里的吗?”
“你以为他会来?”
然后谈话就结束了。
他却留了下来,很奇怪、她现在待他如此冷淡,他却不想离开,或许已是无处可去?
有一日陶令月问他要不要登台,与她联名演出的是《四郎探母》,扮铁镜公主的另有其人,他扮演老太君。
后来他又演《拾玉镯》、《洛神》、《贵妃醉酒》,她并不再与他同台合演。
可是公众都知道他们住在一起了。
冬姨和陶令月聊天时,陶令月只是笑,并不多说,劝诫和警告都没用。
最后冬姨只得摇头。“罢了,你总要撞了南墙才回头。”
她抱着冬姨的手臂笑。“真撞了,就穿墙而过。”
他来了,她更加放不下,只是这一次她是真的怕了。
五月的时候程蝶衣和陶令月一同上了开往香港的轮船,不知道还有没有回来的那天。
杜老大过世前,将所有人家欠他钱的借据付之一炬。过世后并没有太多的财产留给妻子孩子。但是一年前他给了冬皇一个正式的身份。
他们两人与冬皇比邻而居,既不是兄妹又不是夫妻,但就是这么自然的住在一个房子里,睡在相邻的两个卧房。
陶令月在九龙寨捡回一个女婴,弱小的连哭泣的声音也微弱到几近于无。
在医院救治了几天终于好转过来,看到这么小一团程蝶衣心里也是柔软的,伸手就将小家伙抱在怀里。随口问了陶令月一句。“起什么名啊?”
“程凤仪”
他忍不住抬头看向她,却见她神色平常。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他想起他与她第一次同台,他给她画脸。
本以为早就模糊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
落幕后她拉着他的手“哥哥演铁镜公主,我演杨四郎,我们在戏中也是作了一回夫妻了!”
油彩满面她却笑得灿烂。“即便是假的,我也乐意。”
他怀里的小家伙瘪了瘪嘴,小声的哭泣起来,比小猫的声音大不到哪去。
她将手指伸进小家伙的手里,立刻被紧紧握着往嘴里塞。“看来是饿了啊。”她轻轻掰开小家伙的手,往厨房走去。
他看着她的背影,鼓起了勇气。“你为什么没再问我要不要合演《游龙戏凤》?”
她僵在原地,没有转身,却也没有回答。
“......她怎么跟着我姓呢?......”他抱着小家伙来到她身后。
她咬着下唇,没有纠结太久。她用着漫不经心的口吻,玩笑般的说:“因为我不想与你演假夫妻。”
她想这一次或许真的就是结束了吧,毫无余地。
她实在没有再去撞南墙的勇气了。
“好。”他说。
听到他这一声应答,真有如隔世。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睁着眼直到天明。
第二天她与他淡淡的去登记完,当晚请了冬姨母女来家吃饭。冬姨看着陶乐思忙进忙出,程蝶衣抱着女婴轻轻的颠着,露出了然的笑。
或许、会分手是因为不够爱吧。
“过去的都过去了,结了婚是新的开始。”她对两人笑着说。
程蝶衣忍不住去看陶乐思,她对着冬姨笑了一下,眼眸低垂没有看他。
送走客人,他看着她将凤仪哄睡,然后低头从他身边经过。他拉住她,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抬起她的脸,看见她垂着眼,睫毛微颤。低头吻上她的嘴唇,她无声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