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春绿百里 ...

  •   春绿百里

      文/恰时欢

      【一】

      “世有奇境,曰春里潮,每岁四月初四,赤鸟自东而来,振翅化风,火喙吞水,水落,有奇山,曰荡雁之山。荡雁山,有奇木,其枝干皆白,叶碧绿,万年不朽,曰万年碧,饮其汁,可续命。”

      阿羡在古籍里看到这段话的时候,不小心碰落了朱釉点漆小碟,碟子里原本盛放着的小药丸散落了一地。

      一只枯瘦的手拉开绯色的围帘,里面有人坐起来,“阿羡哥哥,怎么了?”

      待围帘全部拉开,里头榻上坐着的一个姑娘便露了脸。姑娘大约十四五岁,本该是豆蔻好模样,可是身子削瘦如柴,肤色蜡黄如豆,整个人就像是烧到最后一刻的油灯,随时可能化为一缕青烟,随风而逝。

      阿羡将药丸捡起之后坐到那姑娘旁边,照顾她躺下,替她紧了紧被角,然后指着书上的那段话给她瞧,“阿妹,我一定要救你!”

      从初雪如盐等到柳条发软,再从繁花似锦挨到春水泊舟,四月初四终于来了。

      春里潮潮面平阔,夹着暖意的风拂过之后,潮水起波澜,细浪绵绵如银线。

      阿羡乘着小木舟离岸而去,潮水尽头,红日初升,半波潮水染作艳艳红色。

      日头越升越高,潮水微波起伏之际,阿羡立在小舟前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东方,盼着那古籍中所描述的赤鸟快些出现。

      日头升到头顶时,突然狂风大作,阿羡伸手挡风的时候,从手指缝隙里看见东方有成百上千只雁飞来。那些雁乌压压一片掠过之后,风声渐渐平息,待到完全平息之后,一只火鸟从红日初升的地方飞来。

      振翅化风,火喙吞水。

      那只鸟飞来时,遮天蔽日,贴水而行时,潮面好像被掀了一个面,滚滚浪潮卷作半山高。

      小舟不得安稳,阿羡被摔得趴在舟上,随着浪潮起起伏伏。随着浪潮不知道漂了多久,等到潮水平息下来,阿羡抬头看,东方已多了一座山。

      荡雁山。

      既有荡雁山,便有万年碧。若有万年碧,表妹有救。

      阿羡大喜,鼓起劲摇橹,然舟再快,他还是嫌慢,只恨自己不能长了一双翅膀飞过去。

      日暮近山,山有百鸣声。

      阿羡在舟上时就望见了半山腰的一棵树,那树叶子绿得发光,枝干皆白,撕开昏黄的天色,是异乎寻常的存在。

      天色越暗,那树越是亮。阿羡上了山之后,很快就走到了那树下。他走到树前,拔出腰间的小刀,在矮处的枝桠上只轻轻划了一刀,刀口处便溢出绿色的汁液来。

      阿羡连忙拿瓷瓶去接,可是瓷瓶刚伸过去,一截树枝便横空扫了过来,他来不及反应,被一下子掀翻在地。

      “大胆,哪个不长眼的敢在我碧树奶奶身上动刀子!”

      那树的树桠剧烈地抖动起来,叶子全部从枝桠上飞起来,汇聚到半空中,旋转翻飞,最后变成了一个姑娘。

      那姑娘模样无双,纵使怒气冲冲,也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她从半空中落下来,风起处,艳红裙摆飘扬如天边烟霞,三千发丝如浸入墨汁里的银丝,晃得人眼睛疼。

      【二】

      碧树奶奶倚在光秃秃的树桠上,看一眼手肘处被少年划出来的刀伤,又看一眼脚边昏迷的少年,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算了,还是不要将你送到蛇洞了,老身岁数也摆在这里了,要积德。”

      地上的少年毫无动静。

      碧树奶奶摇摇头,又叹了口气:“就将你送去七卿妹妹那里吧,你骨头生得好,她必然喜欢。拿你的骨头制把琴,音色应该不错……”

      碧树奶奶话未说完,地上趴着的少年已经坐了起来。

      “不要!”阿羡慌忙摆手。

      碧树奶奶从树桠子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蹲下,与他对视,反问:“不要?”

      阿羡点头:“不要。”

      碧树奶奶伸手打了他一巴掌,那一巴掌抽得他发丝散乱,脸颊红肿。他侧歪在一旁抽气的时候,碧树奶奶再度开口:“说,是谁派你来的!”

      “没人派我来……”阿羡如实回答。

      碧树奶奶不信:“撒谎!这荡雁山可不是谁都能来的。”

      阿羡不知怎么回答,索性不开口。

      “你还挺硬气,好吧,我也不问你是谁派来的了,直接将你送去七卿那里,也不央她制把琴了,直接将你挫骨扬灰了……”

      “我家有一本书,叫《南荒八记》,其中第六记记载的是春里潮,书里说每岁四月初四,在春里潮,赤鸟过,荡雁出,山中有万年碧,可以救人命。我就来了,我所说的句句属实,你不要将我磨成一把琴啊!”

      碧树奶奶勾唇一笑,席地一坐,又开口了,“救人命啊,那你是救谁呢?”

      阿羡偷偷瞧了她一眼,只见她一脸的玩味儿,要说的话便咽了下去,又见着她的眼睛眯了起来,索性将自己同表妹的事情完完整整地说了出来。

      阿羡是偏房所生,在家里排第三,上头有两个哥哥。母亲早亡,父亲又常年在外地经商,嫡母与两个哥哥常常欺凌他,他在家里活得实在是窝囊。幸而,表妹褚贞一直在身边,他才觉得活着有点盼头。

      被嫡母和两个哥哥欺负的日子虽然苦,可是只要看见陪在身旁的褚贞,他就觉得一切还好。

      阿羡总是期盼,期盼他快些长大,期盼自己能够再多念点书,然后参加考试,入仕,为朝廷立功,等风光归来,铺十里红妆,娶褚贞。

      可是一年前,褚贞突然病了。她起初只是咳嗽,到后来便是咯血。

      年少的儿郎在许多事情上都懵懵懂懂,可是熬着苦难一路走来,他明白,要珍惜眼前人。王权富贵,功名利禄,都不敌眼前人。

      他请遍了大夫,可是没有一人能救褚贞。他不愿放弃,自己翻阅书籍,学神农尝百草,可是仍旧没能找到救治的法子。

      后来,他翻阅了一本破旧的古籍,知道了春里潮、荡雁山、以及可以救人命的万年碧。

      碧树奶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这里也有个相似的故事,你要不要听?”

      【三】

      淇国国君信奉神明,淇国便多了许多术士。

      有一人,名百里襄,翻手可招来云彩,覆手可降下甘霖,百姓奉为神明。国君知道之后,将他请到朝中,允他国师之位。

      他常年站在国君身侧,同国君一起受万民朝拜,在朝中风头无两。

      百里襄不近女色,朝中官员为了拉拢他,只得从百里芷身上打主意。

      百里芷是百里襄的妹妹。

      官员们收买百里芷的方式很简单,今天送只珍禽,明天送对美玉,百里芷跟着哥哥什么宝贝没见过,所以不屑地拒绝往来所有送礼之人。

      可是百里芷拒绝之后,仍旧有人卯足了劲将礼物递进国师府。

      百里芷同各官员的‘爱恨情仇’到她及笄之后算是全面爆发了。

      淇国官员各个有做月下老人的爱好,在百里芷及笄之后,几乎所有官员都给百里芷说过亲。百里芷不厌其烦,踹了百里襄的房门。

      “你朝堂的事,干什么要将我卷进去?”

      百里襄正在画符,抬头看了她一眼,放下朱砂笔,轻笑:“那帮老匹夫倒是上心,不过……也是该给你说一门亲了。”

      百里芷噎住,她来找他,是希望他能出面声明,让那帮老匹夫不要再来打扰她了,他倒好,一下子就倒戈了。

      “京中王孙公子,你看上哪个给哥哥说,哥哥给你抢回来当相公。”百里襄说着又勾起朱砂笔在符纸上画了起来。

      百里芷气急,转身就跑了。

      百里襄只当自家妹子是害羞了,摇头笑了笑。

      几日后,百里襄带百里芷参加御史大夫纪承泽五十岁寿辰。

      朝中人都知道,这百里襄带着妹子明面上是为纪承泽祝寿,暗地里,这百里襄是想借纪承泽的寿辰给妹子相一个如意郎君。

      那一天,各官员不仅是自己出席了,还带着自家公子、侄子、甚至是孙子出席了。

      御史大夫的府邸虽然不小,可是在那天却显得过于狭小了。

      百里襄到纪府的时候,纪承泽带着两个儿子在门口接待客人。

      老纪的两个儿子都很年轻,站在老纪旁边,招呼着进来的客人。

      百里襄一出现,纪承泽便走了过来,笑着拱手:“国师大驾光临,纪府真是蓬荜生辉啊!”目光又挪到身旁的红衣姑娘身上,了然地笑笑。百里襄也点头笑了笑,同那姑娘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都怪婢子没有看好姑娘……”

      百里襄随手打开折扇摇了起来,“算了。”

      百里襄早就将自己会带着百里芷参加御史大夫寿辰的消息透露了出去,百里芷自然也会知道。

      婚姻大事,百里芷有自己的想法,她不想被安排,嫁一个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人。她把自己的想法跟百里襄说,百里襄只当她是开玩笑,笑她是‘大逆不道’,又说自古以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百里芷不想再同他说,所以有了这么一出——在御史大夫寿辰当天失踪。

      消息已经放了出去,百里襄不可能一个人灰溜溜地去,于是找了百里芷的侍女跟着,反正外头的人也没有见过百里芷。

      【四】

      百里芷虽不喜欢别人在自己身上看热闹,可是她却喜欢看别人的热闹。

      御史大夫生辰当天,所有人都往纪府涌,街上茶馆里似乎并没有什么热闹可以看。

      在街上晃荡了半天之后,百里芷还是决定去纪府。

      今天最热闹的地方就是纪府了。

      朝堂上有头有脸的人今天都汇在纪府里,如果出个刺客,那明个朝堂上必然要翻天,所以纪府四周都有武功高强之人把守,百里芷想要靠近根本不容易。

      从正门绕到侧门,又从侧门绕到后门,百里芷总算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一个狗洞。

      那个狗洞藏在莳萝草后面,百里芷要不是靠在墙上想进去的法子,根本发现不了这个狗洞。

      尊严和热闹,二选其一,百里芷挺为难。看了眼四周,百里芷见四下无人,她动了心思,反正没有人看见,也不算是丢了尊严。

      百里芷蹲下身子,准备钻了,突然一颗脑袋伸了出来。百里芷被吓到了,没有任何反应,只呆呆地蹲在旁边看见一个人从狗洞里钻了出来。

      那人钻出来之后,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百里芷,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走了。

      看他身上的打扮,并不是家丁的打扮,又这么熟门熟路的钻狗洞,那必然是这个家里的主人,可既然是这个家里的主人,走正门不就好了么,干什么要钻狗洞呢?百里芷心里头好奇,这一好奇就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百里芷跟着那人,那人自然也是知道百里芷跟着他的,可是他不在乎,一门心思往药铺去。

      百里芷在药铺外头看着他跟药铺掌柜讨价还价,最后药铺掌柜将他赶了出来:“没钱抓什么药!”

      “掌柜你就宽限几日,我拿了钱就来还……”

      “我这里不是济世堂,没有这个道理!”药铺掌柜道。

      百里芷摸了摸荷包,将荷包扔过去,“给他药!”

      那药铺掌柜立马去抓药了,抓完了药,将药递给百里芷,百里芷不接,朝那少年努了努嘴,“给他啊。”

      那少年并不想同药铺掌柜多说,接过药包,朝百里芷鞠了一躬,道了一声“多谢”之后就快步往回走了。

      百里芷的疑惑更多了,他既然是御使大夫家里的人,为什么出来抓药却没有钱呢?

      那少年钻进狗洞,百里芷也跟着钻进狗洞。

      少年走进偏僻小院煎药,百里芷就拿着扇子坐在一旁看着他。少年忙碌了许久,空下来之后,他看向百里芷:“姑娘为何一直跟着我?”

      “我有疑问,所以跟着你咯!”百里芷如实回答。

      少年一愣,说:“那你问吧,能告诉你的,我不会瞒你就是了。”

      百里芷点点头,开口了,“你是这里的主人吗?”

      少年一愣:“算是吧。”

      “那你为什么要钻狗洞出去?为什么买药还没钱呢?我记得上个月国君可是赏了纪大人好多钱呢!”

      少年回头看了她两眼,温和地笑了,“富贵之地亦有贫子啊。”

      说那话的时候,药煎好了。少年熟练地将药罐里的药水倒入瓷碗里,又用托盘托上,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勾了勾唇,从一旁的罐子里取出两颗蜜饯放在一旁的小碟子里。随后,他整理了一下仪容,端起托盘走进了屋内。

      百里芷趴在窗子外偷看,瞧见那少年将药匙里的药吹凉了,然后喂给躺在榻上的姑娘喝。

      那姑娘苦得摇头的时候,他就笑着从身后取出装着蜜饯的小碟子。少年那眉眼里头的柔软和温暖,让百里芷不自觉就弯起了唇角。

      少年端着空了的药碗出来,看见那跟着自己进来的姑娘还在院子里,便走到她身旁,哪料那姑娘一看自己就红了脸。

      “你不要问我为什么还在这里,我就想知道一件事。”姑娘捂着自己的脸说。

      少年点头:“你问。”

      “你的名字,我想知道你的名字。”姑娘说。

      少年颔首一笑,轻声回答:“纪羡,我叫纪羡。”

      【五】

      纪羡的事,在百里芷多番打探之下也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家里排行第五,偏房所生,是御史大夫的第三个儿子。母亲在他五岁时投井而死,十多年来,他活在嫡母与两个哥哥的打压之下,有些凄凉。

      他买药是给青梅竹马的表妹,在偌大一个府邸里,只有表妹是真心待他,所以表妹病了,他不要尊严地钻狗洞给表妹去买药。

      “真是个好人啊!”百里芷对着一盆牡丹说。

      眼前又浮现纪羡给表妹喂药时的模样,百里芷不由得想,他眼睛里头的柔情蜜意,只怕是比那蜜饯还要甜呢!

      侍女守在一旁,看着她两颊含春以及突如其来的痴笑,回头便跑着去向国师大人汇报了。

      百里芷藏不住秘密,百里襄话一套,她就一五一十交代了。

      “喜欢吗?”国师问。

      百里芷捂着脸摇头:“我不知道。”

      国师手指一旋,折扇打开,他笑着调侃:“不知道?”

      百里芷扭头:“不知道!”

      “这‘不知道’我就当你是喜欢了,我给你提亲去!”国师说着就要走。

      百里芷连忙拉住他,害羞道:“你不可强迫他。”

      国师一愣,点了点头。

      百里襄到纪府提亲,纪羡不答应。

      这件事的后果是,国师表示无所谓,纪羡却被纪承泽罚跪在祠堂前三天三夜。

      百里芷坐在屋脊上看纪羡的时候,心里怎么都想不通。

      她身份高贵,长得也还不错,又给了他钱,他为什么拒绝她?

      可是不屑之后,百里芷又不得不佩服他。他为了表妹,居然拒绝了权倾朝野的国师大人,还不吃不喝在祠堂前跪三天三夜。

      真是个深情的好男人,百里芷你的眼光没错!她想。

      皎月挂在屋脊上,百里芷就坐在月亮下,看着纪羡的背。

      这是他跪在祠堂前的第三天,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明明整个人身子都是瘫软的,可是背却挺得直直的。百里芷知道,他这背是挺给纪大人看的,是给国师大人看的,也是挺给她看的。

      戏本子里,男角儿为了娶女角儿总会跪个三天三夜,到了她这里倒好,纪羡为了不娶她而跪了三天三夜。

      “纪羡,你对你表妹越是情深似海,我就越是嫉妒得想要得到你!”百里芷说完,旋身跳下屋脊。沉沉夜幕下,月亮仍旧皎洁。

      百里芷时常在纪府出现,纪府里的人也只当没看见。

      纪羡同那些仆人一样,也只当是没看见她,可是百里芷到了他跟前,他的教养不能让他视若无睹,于是只彬彬有礼的应付。这‘彬彬有礼’在百里芷看来,实在伤人。

      “阿羡,我带了止血药来,你对你表妹不必愧疚……”

      “谢谢百里姑娘。”

      过几日,百里芷又来,“阿羡,我拿了有缘戏馆的票子,我们去看吧!”

      “谢百里姑娘好意,纪羡不爱听戏。”

      “你敢拒绝我?”顿了顿,她又喃喃自语,“你拒绝我,我又能拿你怎么样呢?”

      又过了几日,百里芷拿了一本奇书来,“阿羡,我得到一本书,里面好像有救你表妹的法子呢!”

      “百里姑娘可否借我一看?”

      “陪我看戏……”

      “百里姑娘这边走。”纪羡连忙到前面去引路

      百里芷跟在他后头,心里头酸涩得厉害。

      【六】

      夜幕降临,花灯点上,一场戏便敲锣打鼓地开场了。

      台上花旦水袖轻扬,聚散又一场。有看客鼓掌,百里芷也笑着应和,眼角的余光却瞧见身旁的纪羡正认真翻看着那本奇书。

      花灯在不远处晕染出淡淡光影,身旁的纪羡却是清晰得连睫毛都可以看清。他眉宇低垂,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眼底有亮光浮动,手指从字里行间划过,是那样认真的模样啊……

      察觉到百里芷的目光,他抬头看她,“不看戏么?”

      “散场了。”百里芷回答。

      纪羡环顾四周,戏场里只剩他和百里芷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戏院,百里芷跟在后头,偏头看着步履匆忙的纪羡,缓缓停下了脚步。纪羡察觉百里芷没有跟上来,回头看。

      月亮挂在屋脊上,站在空巷中的红衣姑娘正偏头看着自己。

      “纪羡,我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了。”红衣姑娘说。

      纪羡看了她许久,最后点了点头,转身回去了。

      百里芷也转身,可是没走两步就蹲在地上抹起了眼睛。

      百里芷原以为她与纪羡就这样了,以后各居高门之内,不相问,可是没想到,三日后,纪羡来国师府提亲了。

      彼时百里芷正在房里描一幅丹青,得了消息之后,顾不上换衣裳,赤脚就跑去了前厅。

      站在大堂之上的的确是纪羡。

      “然后,百里姑娘便欢欢喜喜地嫁给了纪羡,从此之后,两人相敬如宾,直到终老。”

      碧树奶奶说完之后牵了一下嘴角,阿羡看着她,摇了摇头:“故事不是这样的。”

      “我心里只有褚贞,我绝不会背叛她。你说的故事里的纪羡明明是个一心只为表妹的人,怎么可能愿意跟别人结为连理……”阿羡声音越来越小,生怕碧树奶奶再抽他一巴掌。

      碧树奶奶看着他,的的确确很生气,眼睛瞪得老大,手已经举起了,可是最后,她放下手,突然笑了,“你说得没错。”

      百里芷不知道纪羡这三天经历了什么,他为何突然来国师府提亲。她只知道,当她听见纪羡说要娶自己,她便忘了,纪羡之前根本不爱自己这件事了。

      下聘,交换生辰八字,商量礼单……到最后成亲,已是两个月后。

      那天早上,百里襄给百里芷梳头。百里芷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眉眼都快要笑歪了。百里襄却是叹气,“阿芷,以后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知道了知道了。”百里芷嫌烦。

      大红嫁衣拖过满地红花,金箔喜纸撒遍整个京都,这倒不是说纪家是多么富庶,而是国师府实在够阔绰。

      百里芷同纪羡正拜堂的时候,一群官兵闯了进来。

      “百里一门贪污受贿,企图谋反,来人,将百里芷拿下!”

      纪氏一门怕殃及无辜,痛痛快快地将她交了出去,只有纪羡站出来说话,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最后还是被仆人拖了下去。

      百里芷在天牢里头与百里襄碰了面。

      隔着铁栅栏,百里芷说:“那些东西我不是都退回去了么?”

      “后来我又截了回来。”百里襄回答。

      “那你确实是贪污受贿咯!”百里芷不可置信。

      百里襄回答:“确实是。”

      百里芷当时就跳了起来,“你这下真是害苦你妹子了!”

      百里襄笑了,夹了一粒花生,“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啊,阿芷。”

      【七】

      百里襄被处死,百里芷却活了下来。

      她醒来是在青州一处荒僻的庙宇里。

      青州距离京城有多远呢,她如果不吃不喝只顾着赶路,两个月才能够回来。

      三个月后,她回到了京都。衣衫破败,面黄肌瘦,与乞丐无异。无数次想要靠近纪府,却被纪府家丁驱逐。最惨的一次,被纪府家丁推到墙上,额上瞬间血流如注。

      醒来之后,她忘了许多事,只记得自己有一个夫君,名叫纪羡。

      她住到了京中最穷困的地方,每日靠着给人浆洗衣裳换两个馒头,日子过得极为凄惨。

      谁能想到,这个满手生了冻疮的浣衣娘是昔日权贵们争相巴结的百里芷呢?

      有一天,百里芷接了一个大单,替一个大户人家洗衣裳。那户人家的衣裳真是华贵非凡,镶金缀银,百里芷一不小心就把衣裳给洗坏了。

      她将衣裳送上门,主人家将她狠狠揍了一顿,扔她出门外的时候,一个人将她接了满怀。她抬头,见是一个衣着规整的男子,低头连忙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怕吓着人家。

      从那人怀里脱出身来,她颔首,“多谢公子。”

      那人不出声,她只当是那人不在意,错身就要离开,那人却拉住了她的手腕。

      “百里姑娘……”

      她回过头去,抽回手,偏着头思索,何时见过他。

      “纪羡,我是纪羡。”那人说,眼里是诧异与狂喜。

      记忆中那张被一团白雾遮住的脸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是他,是那个端着药碗,颔首一笑,轻声回答她的人。

      是她的夫君。

      她一下子扑到他怀里,所承受的委屈顿时化为泪珠落下,哽咽道:“夫君……”

      那双臂弯一寸一寸将她搂紧,那人说:“咱们回去吧。”

      纪羡拉着她的手腕走进纪府,所有仆人都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踏过碎雪,踩过枯枝,最后走进僻静的小院。

      纪承泽怕惹祸上身,要将百里芷驱赶出府。纪羡从外面回来,听闻了消息之后,一撩衣摆在他面前跪下了。

      “百里芷是我的妻子,父亲不能赶她走。”

      御史大夫不说话,一旁的大夫人嗤笑:“你们堂都没有拜完,她是你哪门子的妻子。纪羡,你可别忘了,斛珠现在可缠绵病榻呢。”

      纪羡点头:“不,百里芷是我三礼六聘从国师府接回来的。不管我们堂有没有拜完,她都是我的妻子。”

      “她是罪犯!”大夫人说。

      “她是我妻子,我有责任照顾她……”

      “你是要害了咱们整个纪家么!”御史大夫摔了手里的茶碗,碎瓷片从地上溅起来,将纪羡的脸割开一道口子。

      纪羡仰起头,看着高堂之上的两人,突然笑了,“纪家用得着我来谋害么?”

      这句话的后果就是他被拖到后院一顿狠揍。

      百里芷被绑在廊柱上,嘴里塞了抹布,除了徒劳无力的挣扎,只剩流泪。

      纪羡挨完了打,瘸着腿来给她松绑。松完绑,他握着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安抚道:“没事了,没有人再逼你离开了。”

      他的声音仍旧轻柔,仿如三月里的风,融了这个冬天的冷意。

      【八】

      纪府不知遇了什么祸事,二公子跟花楼的姑娘游船时船翻了,第二天捞起来的时候,一个人肿作两个人大。

      丧事还没办完,长子又被揭露贪污受贿,一下子被判了刑。

      御史大夫一急就晕了过去,醒来之后,身子每况愈下。

      除夕那天晚上,纪羡去看纪承泽。纪承泽躺在床上,看见纪羡进来,身子颤抖起来。

      “是你,都是你!”

      纪羡在他旁边坐下,幽幽叹了口气,“你纵容大娘逼得我娘投井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应该料到有今天的。”

      “你诬陷百里襄贪污受贿,也该料到的。”

      “你为了百里家的宝藏,拿斛珠的性命逼我娶百里芷的那一刻也该料到的!”

      “大哥跟二哥落得这样的结局,不是我处心积虑,而是你的报应来了。”

      纪羡说完,别有深意地瞅了他一眼,拂袖,出门。

      纪承泽死在了那年除夕,一生收藏都作了陪葬。

      第二年天回暖的时候,纪羡拥着百里芷在庭院里赏花。

      百里芷摘了一枝海棠比划在发髻中央,她笑吟吟地问他:“美吗?”

      纪羡点头,“美。”

      “阿羡你爱我吗?”她又问。

      纪羡看着她,只是看着她,许久之后,他终于回答了,“我是你的丈夫,我会好好照顾你。”

      百里芷不安,欲追问,可是纪羡已经转身出门了。

      他很忙,忙着朝中事。淇国如今的国君最是倚仗他,他很忙。

      住在偏院的斛珠再一次咯血,她从两年前的春天熬到今年的初春,已经行将枯木了。百里芷去看她的时候,她反倒用怜悯的眼神看着百里芷。

      那眼神让百里芷不安。

      第一片海棠花瓣落下的时候,纪羡落实了百里芷的不安。

      那天清晨下过一场雨,天雾蒙蒙的,窗前一枝海棠被雨水打落了几片花瓣。百里芷躺在床上,头昏沉沉的,眼皮怎么也掀不开。

      昏昏沉沉间,她感觉身旁坐了一个人。那人握着她的手,带着茧的手粗糙又冰冷。

      “阿芷,对不起,只有你们万年碧一族能救斛珠了。”

      百里芷恍惚忆起她还很小的时候,她与哥哥居于一座山上,有一天山上突然起了雷火,爹娘都被活活烧死了,只有她和哥哥逃了出来。再后来,哥哥就成了国师……她还记得,她以前是一棵树,一棵白干绿叶的树……

      纪羡划开她的手腕,墨绿色的血液涌出,顺着手背滴入素色瓷碗中。

      百里芷这一睡就是好久,迷迷蒙蒙中,她又想起她给纪家还衣裳的那日,纪羡看着她嘴角绿色的血迹,诧异却又欣喜莫狂的眼神。那时,她只当他是终于找到了她,原来……也是,他终于找到了救斛珠的法子。

      后来,纪府所有人都要将她赶出去,只有他出来护着她,那时她以为他爱她,原来他将她留在身边,只是为了有朝一日用她的命换斛珠的。

      她送他那本奇书的时候,就料到有这一天的。

      残红落尽的那个春日傍晚,百里芷突然从昏迷中醒过来,窗外,天边晚霞如同少女脸上的两抹胭脂,红艳艳的,很是扎眼。

      她看着手腕,那上面的创口已经不再愈合了,一条黑色的疤痕像烧焦了的枯枝一般,触目惊心。往上望去,肩头散落的发丝已经失去了往日绸缎般的光泽,惨白几缕耷拉着,那是耄耋之年的老妇人才会有的。

      窗外夕阳落山,她眼里的光彩渐渐涣散。

      纪羡如往常一般,端着素色小瓷碗推门进来。

      素色小瓷碗里粘稠猩红的液体溅出来几滴,落在纪羡白色的袖袍上,像极了冰天雪地里的两朵红梅。

      纪羡扶起百里芷,将碗里粘稠的液体给她缓缓喂了下去,又用帕子给她擦了擦唇角,正准备松口气,怀里的百里芷睁开了眼睛。

      “阿羡,你别费力气了,你们普通人的血对我是没用的……送我回荡雁山吧,那里是我的家乡,你找个坑将我埋下去,来年,我就会发芽啦……”

      【九】

      “后来,纪羡来到了春里潮,找到了荡雁山,在荡雁山挖了个坑,把百里芷埋了。”碧树奶奶倚在光秃秃的树干上,手里把玩着银白的发。

      坐在树下的阿羡支着下巴看着她:“再后来,百里芷就发芽了?成了万年碧?”

      碧树奶奶认真地点头,“嗯,我就是那棵万年碧,不过近些年我的记忆越来越差,要不是我将那些事情记了下来,现在怕是什么都不记得的……我帮你救你表妹,你能帮我给纪羡带句话么?”

      “就这么一个要求?”阿羡问。

      “其实你不答应,我也是会帮你救你表妹的。”碧树奶奶瞅了他一眼,弯唇笑了。她以手为刃划开手腕,墨绿色的汁液流出来。牛皮壶接了满满一壶汁液,她将壶递给阿羡,“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阿羡沉默了一会儿,接过壶,看着她的眼睛,坦然回答:“阿羡,我叫阿羡。”

      碧树奶奶猛地看向他,眼前仿佛出现一个颔首微笑的男子。过了一会儿,她又明白过来,笑着摇了摇头,此阿羡非彼阿羡啊。

      “你要我带什么话?”

      碧树奶奶话在喉头哽了数下,最后小心翼翼开口:“我已经忘了他的模样了,你若是碰到他,能不能请他再来见我一面?”

      阿羡点头,她便含笑沉沉睡去,仿佛醒来就能见到自己的夫君似的。

      阿羡离开了荡雁山,不仅带走了碧树奶奶一壶万年碧,还随手顺走了她记录往事的簿子。淇国,那已经是千年前的国家了,故事里的那个纪羡,也是千年前的人了。

      她睡一觉醒来就会彻彻底底地忘记过往的那些事,从今以后,她只是荡雁山的碧树奶奶。

      阿羡架一叶扁舟远去,碧蓝潮水尽头,一轮红日出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春绿百里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