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黄泉开客栈》西风锦

11、男狐（七）

　　后来金陵城接连下了好几日的漂泊大雨，街上也被雨水冲刷了一遍又一遍。离湖水近的村庄田地里犯了水灾，好几户人家的房屋都被冲塌了，加上感染毒疫更是苦不堪言。

　　百里昭扛着一个身染毒疫的青年，怀里抱着一个仅三岁的孩童，一步一步往沈氏医馆里赶。

　　他歪着的脖子处夹着一把伞，还刻意往前弓着身子，好避免更多的雨水淋湿怀里的孩子。

　　“别睡啊，小朋友。”百里昭边走边喊着，“咱们这就到了，到了之后，哥哥给你买糖吃。”

　　怀里的孩子脸色煞白的吓人，嘴唇已经发紫，整个身子都僵了一半，百里昭心头仿若针扎，强忍不住的泪水顺着雨水而下。这是他造的孽，他罪孽深重。

　　好不容易到了沈氏医馆，百里昭将背上的青年交给了沈氏弟子，抱着孩子往内室跑。嘴里还在不停的说着：“坚持住，不能睡，不听话……不听话，哥哥就不给你买糖吃了。”

　　“阿昭，你干什么去？”身后的沈越叫住百里昭。

　　百里昭转身一双红眼睛望着沈越，嘴巴张合了几次，一开口便是沙哑的声音，“阿越……”

　　沈越第一眼就看到百里昭怀里抱着的孩童，几步跨过去，将孩子接入怀里，“给我。”

　　百里昭跟在沈越身后，二人匆匆跑去内室，是跑，两个人停也不敢停，一个比一个跑的急。

　　沈越一脚踢开了内室的门，百里昭收拾来被褥铺在桌案上，沈越小心地将孩子平躺放好，解开了他的衣裳，顿时心惊，这孩子身上的毒疮已经开始溃烂了。

　　沈越找来捣好的药泥敷在孩子的毒疮上，许是感觉到了疼，昏睡的孩子发出几声无力的哀叫，挣扎了一阵子便又没了动静。沈越叫了几声后，伸出二指在孩子鼻间试探。

　　“阿越……”百里昭一双泪眸望向沈越，他满心期待的是百里昭有解救的法子。

　　沈越神色凝重，“我去叫人来。”

　　百里昭低眸望着已经断了气的孩子，嘴唇抖着，“对不起。”话一出，百里昭就掉下泪来。

　　沈越扶住百里昭的肩膀，劝着：“这不关你的事，你莫多心。”

　　百里昭哭道，“这就是我的事，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大家，我才是罪魁祸首。”

　　“阿昭你别这样。”沈越只以为百里昭是因为这孩子的死而新生愧疚，还劝着，“现在重要的是外面还有更多的人等着我们去救，山庄里没有感染毒疫的弟子已经不多了，你随我去前面帮忙吧。”

　　“阿越，……其实……我……”百里昭吞吞吐吐了一阵子，最终还是没说出口，“我去外面看看。”他便说边往外跑，沈越在后面喊道：“雨太大了，带着伞。”

　　看他失措跑出去的样子，纪长安深深滴感觉到百里昭内心的煎熬，“说一个谎就要用千百个慌来圆这一个慌，真是太折磨人了。”

　　流砚转眸看了一眼纪长安，又转眼看向别处，眼眸转换之际，平淡无澜的眼眸闪过一丝黯淡，似有话难言，有口难开。

　　出了沈氏医馆百里昭就撞上了由两个青衣弟子搀扶着回来的沈臻，他脸上有一块疮已经烂的掉了一块皮了，血肉还黏连着，看着都疼，百里昭惊惶，毒疫蔓延如此之快，今早时，沈臻还好好的。

　　二人对视了一眼，便擦肩而过。百里昭还未走几步，身后一声喊，本就心虚更是吓得猛地一顿。

　　百里昭僵硬着身子回头，沈臻正看着他，百里昭扯动嘴角笑了笑，“大师兄，什么事？”

　　沈臻默然了一会子，才开口道：“那日我执意要杀你，全然是为了庄里弟子的安全，师父和宗主不在，身为大师兄保护好仙门弟子和金陵城百姓的安全，是我的职责，你……我是说，我相信阿越的眼光。”

　　一股酸楚涌上鼻腔，百里昭顿时心头如刀钝着，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只能道出一句最廉价的“对不起”。他抬头低头反复了几下，最终转身离去，心中愧疚道：是我百里昭辜负了你们。

　　直到深夜，百里昭都奔波在外救人，毒疫轻者，他施法就可以救了，虽然没有再生之术，至少保住命是没问题，毒疫重者，他便先护其心脉，扛回沈氏医馆，已经死了的，便就地掩埋，防止毒疫感.染更多的人。

　　接连几夜未眠，百里昭的身体有些吃不住，沈家弟子见百里昭救人如此，便都刮目相看，纷纷赞扬沈越慧眼识宝，捞得百里昭这只难遇的好妖。这话若平日里，百里昭还会自傲地说句“小爷本就惩恶扬善，功德无量”，如今听来，竟是如此讽刺。

　　“真是赤子之心，难能可贵呀！”沈致远扶着一名孕妇一脚一个泥坑的艰难的走过来。

　　百里昭回头一看，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抓住沈致远，怒道：“你满意了吗，看着这么多无辜的人死去，终于和你心意了罢。”

　　“你疯了，胡说八道什么呢。”沈致远一把甩开百里昭，还不忘扶着孕妇坐在塌子上，他人小，力气不够，冷声道：“还不过来搭把手。”

　　百里昭茫然，来不及多想，扶住孕妇，小心将她安置妥当，他趁机偷瞄了几眼沈致远，这一会子好像没有五行的影子，是沈致远没错。

　　“你在这里看着，我去端药。”沈致远白了一眼百里昭，转身去药棚。

　　百里昭抢先一步，“我去，你看着她。”

　　沈致远道：“那你快点！”

　　百里昭惊奇不已，沈致远竟然答应了，他本来是害怕沈致远在药里下毒，才要求自己去端药的，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

　　“阿越，外面有个孕妇，应该用什么药？”百里昭边问推门而入，药棚里空无一人，“都去哪里了？”

　　没有人发药，他只能自己找了，一个药罐一个药罐的闻，虽然不懂歧黄之术，但是孕妇与平常人不同，所用的药材也应该少之又少，闻味道浓浅，应是可以吧。

　　突然脚下被绊了一脚，百里昭眼疾手快的扶住差点打翻的药壶。后退了一步，看到桌腿是一双脚，百里昭心惊，忙蹲下身，是一名青衣弟子，他赶忙拉起他，不对，桌子底下还有人。百里昭脑海里都懵了，只知道一个一个的拖出来，一个个浑身血肉模糊，都没有金丹。

　　看着触目惊心的血腥场面，入梦而来的纪长安头皮阵阵发麻，眉头都挤成了一坨，恨的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咯咯响。

　　“怎，怎么会这样？”百里昭坐在死人堆里，整个人都崩溃了，他捧着一个人被挖出来挂在外面的心，像个疯子一样想要按回去，可是那个人已经死了。

　　“求求你们，不要死，不要。”百里昭哭的鼻涕横流，沾满鲜血的双手紧紧按着手底下强行被塞回去的一颗心，他浑身都颤抖着，哭的都不成调，嘴里呜咽着一句一句的“对不起”。

　　这三个字何以低的了他的罪恶。

　　“你在做什么？”

　　突然一个声音似闪电袭来，百里昭瞳孔一收，僵硬的挪动脑袋回头看。门口的沈越已经僵在那里，他怔怔地望着眼前血腥的一幕，百里昭浑身是血的坐在死人堆里，手里还捧着一颗心。

　　“阿越……”百里昭似看到了救星，慌忙爬起来，一脚没站稳，又摔在地上。

　　这时沈致远跑进来，捂着嘴，惊恐道：“你杀人了，百里昭，你为何杀了他们。”

　　百里昭一怔，顿事前因后果恍然大悟。所有的怒气冲心，“你骗我！”他呲着牙扑向沈致远，突然长剑指来，百里昭猛然顿住，他呆呆地低头望着指着自己胸口的那柄剑，顺着剑柄看向沈越。

　　只听他冷冷逼问：“原来这些都是你做的？”

　　百里昭一时如鲠在喉，蹙眉道：“阿越。”

　　沈越吼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这把剑横在沈越与百里昭之间的那一瞬，二人之间再无信任可言。撒谎真是太累了，他心中说道。与沈越对视了片刻，百里昭一字一句道：“没什么好说的，你杀了我吧。”他说完，便闭上了眼睛，等待长剑刺入心脏。倒是突然轻松许多。

　　沈越握着长剑的手紧了又紧，嘶吼道：“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回来，我真是疯魔了才信了你，我早该杀了你，这样他们就不会死！”

　　百里昭睁开眼，涩涩开口：“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

　　沈越只觉得一切都是如此荒唐讽刺，苦笑一声，“百里昭，你演的一手好戏，看我掏心掏肺的信你，你很得意啊。”

　　百里昭心里难受到不行，只觉得心都要撕裂了，吸了吸鼻子，满腹也找不出一句话来，“对不起，阿越。”

　　沈越歇斯底里地怒吼：“你给我闭嘴，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师兄，快杀了他，为其他师兄弟报仇。”沈致远躲在沈越身后煽风点火。看着沈越举剑刺向百里昭，他暗下跟着诡异一笑。

　　谁知百里昭突然逃开了，直径扑向沈致远，“我死可以，但是我不能放着这个祸害危害人世。”

　　沈致远躲在沈越身后喊道：“师兄救命！”

　　沈越长剑一扫，拦住百里昭，“百里昭，你别逼我！”

　　二人正纠缠着，突然跑进来一名满身是血的青衣弟子，趴在门口指着外头喊道：“师兄，外面……外面……”

　　沈越顾不得百里昭，快步跳出药堋，入眼的是满地血尸，成群的狐妖，豺狼妖，还有关入炼妖炉里的姑获鸟。

　　“师兄，灰狐杀了我们的弟子，放出了姑获妖兽。”

　　“我们该怎么办？”

　　沈臻带着仅剩的几名受伤的弟子见沈越出来，都靠了上去。

　　沈越问：“大师兄，师父还在闭关吗？”

　　沈臻道：“是，闭关期间，不允打扰。不过几名长老已经在外面与一群狐妖周旋。”

　　灰狐杀掉一名弟子后，指着百里昭大声喊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与我一同杀敌！”

　　几个人纷纷回头看向门口的百里昭。沈致远跟着扇风添火，“大师兄，就是这只臭狐狸他害得我们，药堋里的师兄弟都被他杀了，他还挖了他们的心。”

　　沈臻先是看了一下沈越，见他面容狰狞，眼神中带着痛恨，转头，长剑指向百里昭，冷声道：“摆阵。”

　　灰狐嘲讽道：“乖徒儿，你知道为师需要活人精魄恢复妖力，你住在第二山庄正好解决了师父到处找人的麻烦，师父站在浑身精力充沛啊，我的乖徒儿，真是孝顺。”

　　他是故意这样说的，纪长安站在人群外，看着眼前正发生的一切。可这紧要关头谁也听不进。当局者迷，灰狐这样一说，沈越是恨百里昭了，他一脸刺下，红着眼睛怒吼。

　　猎妖阵启动，那群妖怪被困在中央，妖怪好杀，妖兽难擒，谁知此时百里昭竟然跳了进来，拼劲所有妖力拖住姑获鸟，吃力地喊道：“快动手啊！”

　　沈越一瞬错愕。沈臻喊了一声“杀！”，众人齐剑刺入，灵咒封印。

　　当所有人以为就此结束了，突然才想起猎妖阵里还躺着一直重伤的狐妖。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动手。

　　沈致远才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众人正虚弱之时，是他吸收精魂，抛金丹的大好时机。

　　突然一个弟子噗通倒地，沈氏弟子还以为是这名弟子太累的缘故，谁知不远处百里昭正啃着一颗心。

　　众人戒备，沈越痛心疾首，通红的眸子里满是绝望，“这个人，我来杀。”

　　他冷冷说完，一步一步走近猎妖阵中，扬起剑尖对准了百里昭的心口出。

　　百里昭躺在地上已经是筋疲力尽，努力撑着眼睛看沈越，气若游丝，“对不起，道长。”

　　正当百里昭准备一死了之时，长剑突然掉在地上，突然从沈越饿胸口窜出来的一根长矛，百里昭猛然起身，长矛力度之大，百里昭只觉得身子动不了了，在他的心口处插着长矛的矛头，两个人被一根长矛连在一起。

　　“沈越！”百里昭努力站起身捧着沈越已经垂下去的脸，他怎么想扶正，可是他的头就是扶不正，双手无措地跪在那里，和沈越一样跪着。心口撕裂般的疼痛，他哈着气，几次欲喘不过来。

　　他紧紧的抱着沈越的身体，嚎啕大哭，“沈越，沈越，你醒醒啊。”

　　他哭的几欲断气，紧紧抱着沈越，将最后一丝灵力渡入沈越体内。身体开始变得轻飘飘了，百里昭趴在沈越耳边，轻声道：“连累了道长，真是对不起……能遇见道长，是百里昭之幸。”他顿了顿，突然微微一笑，“……我真的是涂山孤。”

　　灵光将二人包围了起来，众人遮眼，片刻后，灵光消失后，猎妖阵里只躺着昏迷的沈越。

　　迷雾散尽，原是众人中了五行的幻术，真正挖心的妖怪是披着沈致远皮囊的五行。

　　沈臻吼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五行抹了一把嘴上的血，“本道人用得着跟你解释吗？”他诡笑着，拾了把剑朝受伤的弟子走过去。

　　突然地面晃动，纪长安不明所以，“地震了？”

　　灵光一现，纪长安本能的抬手护住眼睛，再次睁眼时，自己是坐在桌案边，身旁是慢慢跟着醒来的花衣裳的老者，还有不知何时醒过来的流砚。

　　纪长安开口第一句便是“后面还没看呢”。

　　“后面？”老者喝了一口酒，“沈氏有的是能人长者，杀一个五行还不在话下。”

　　纪长安问道：“那你？”

　　老者道：“我将自身所有灵力和妖元都给了沈越，自然落得这副人与人鬼不鬼的模样，我这副模样，还怎么去见他。”

　　纪长安道：“你找了他五百年，就一点都没有他的消息吗？是生是死，人的寿命有限，是活不到五百年的。”

　　百里昭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从第二山庄离开后，我便再也没了他的消息。”

　　纪长安问：“你脖子上的坠子，一直都带着吗？”

　　百里昭解下卷轴，放在手心里，似回忆到了有关的记忆，微微一笑，“他让我用来防身。”顿事一怔，他痴痴地抬头与纪长安对视了一眼，又望了一眼流砚，得了确认后，他脸色都变了，捧着卷轴的手颤抖不停。

　　一瞬间天旋地转，百里昭缓缓睁开眼睛，白雾缭绕，不远处一青衣男子长身玉立，面带温笑，还是那一派的温文尔雅，正人风气。

　　青衣男子缓缓朝百里昭伸出手，轻唤了一声“阿昭”。

　　百里昭惊喜，几步跑过去，距离青衣男子还有两步远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他激动的手足无措，又是欣喜，又是愧疚，第一句不成调的话便是，“道长，对不起。”

　　说完，二人对视了好久，久到一瞬间便是天荒地老。终于，二人相视一笑，前身恩怨已了，再无遗憾，卷轴里无风无雨，只瞬间，两个相对的身影，四眸相望着，再也挪不开，直到白雾吞噬，烟消云散。

　　半句多里还是生意兴隆，阿南阿北照顾着客人，乐师、说书先生各忙各的。

　　“等了五百年，找了五百年，殊不知，他一直都在身边。”

　　“也好，终于是去的了无牵挂。”

　　纪长安喝尽壶中最后一口酒，收拾了桌案边那身花衣裳，叮当——卷轴掉落在地，纪长安弯腰拾起，看了眼桌案上已经散尽的香，唤了流砚上楼。

　　突然店里一阵慌乱，一个黑衣人影从楼梯穿过，速度极快。

　　纪长安刚才还托着卷轴的手突然空了，愕然的楞在那儿。

　　流砚望着夺门而出的黑衣人，道：“他盯了我们很久了。”

　　纪长安突然邪邪一笑，“不让他拿去，岂不是辜负他算计了这么多天，劳心劳苦的一场计划。”这黑衣人正巧合了他的意，他也就顺水推舟，助他一把。

　　流砚则担忧纪长安的身体，关切道：“刚听完一个故事，又来另外一个故事，你应该歇息了。”

　　纪长安笑道：“有故事不怕，多多益善，半句多就怕你没故事。”

　　这时，变成苍蝇大小的双灵童子飞过来，般若童子先道：“阿郎，你房里来了一位客人。”

　　伽罗童子接着道：“好像是天族的。”

　　纪长安疑惑片刻，与流砚对视了一眼，一同回了‘生财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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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男狐》单元完结啦，记得收藏哦，小天使们，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