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0、尾声 ...

  •   而远在清河的刘庆,辗转收到了京中快马传来的书信。

      那封信写的言辞恳切,求他想办法入京,除贼勤王,以卫王室。又道自己年幼无知,并无作为帝王的天赋,愿在事成后将皇位重新让给大哥。落款不是帝王之玺,是刘肇两个字。

      过去刘庆曾与弟弟共同跟随太傅何彪习书,所以他认识刘肇的字,能够确认是他的笔迹无疑,何况信是从涅阳大长公主那里传来的,更能确信了。

      可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冷淡地把那张纸揉碎了,举向蜡烛,很快有火苗舔了上去,将那封信烧尽。

      刘庆看着火苗,忽然怔怔的发起呆来。弟弟在信中说,元月十五,窦宪大宴群臣,庆祝了他的生日宴。

      其实那一天,也是他十四年前百日的日子。

      在母亲失宠的那段时日,她常常提及事“为什么你叫庆?因为你百日的那天,正好是永平十五年的新年里,一月十五。你父亲很高兴,说你降生在了好时候,普天下的人在这一天都很开心,所以为你取名叫做庆。”

      还记得她说那些话的时候,神态恬静,脸上满是追忆神色。一度让他觉得母亲是温柔的。

      但是过了那样的时候,她还是如常的冷硬,绝口不提父亲,只是终日里联合着自己的姨母、兄长,想尽办法想把皇后窦氏从后位上拉下来,她自己取而代之。

      不,不是取而代之。在她心里,后位原本就是她的。

      现在弟弟刘肇也这么想,想要借助他的力量,作为交换,把原本该是他的皇位“还”给他。
      但是他不稀罕。

      皇位有什么好的呢?他的父母当年为之费尽心力,一连除去了好几个兄弟。母亲为此殚精竭虑,在宫变时失去了腹中的胎儿,后来再也不曾有孕。而父亲一直沉浸在杀死手足的痛苦和愧疚里。
      到了父亲的执政后期,一个太子位,又让宋家、梁家,前后多少人折损。

      何必这样?

      正逢那封信烧尽了,只留下一些残烬。刘庆缩回手,轻轻往指尖上吹了一口气。

      婢女文鸳眼见他如此,内心失望,悄悄退了出去,追上信使,“慢着——”

      刘庆不理不睬的态度,刘肇很快就得知了。大为失望。想不到抛出这样一个大的诱饵他也不为所动。素兰也觉得奇怪,嘀咕,“宋氏那样的女人,居然养出了这么一个怕事的儿子。”

      刘肇背着手,在福宁宫里来回地走。

      依他的想法,刘庆回来,很多事会很好办。一个懦弱的、年幼的小皇帝,和曾经被立为太子、生母与太后有仇的十四岁皇子,哪一个更让人防备?毫无疑问是第二个。那么他,就可以从中寻找生存的夹缝,命运的转机。

      可是刘庆不愿意入京,不愿意帮他,这把所有都打乱了。

      素兰见他焦急,在旁劝道,“陛下别急。清河王不愿意入京,那您就找别人嘛。”

      一句话提醒了刘肇。还有谁与窦家有嫌隙,并且有能力抵挡他们?

      ——他父亲当年的宠妃,申太妃。

      琅琊王自得了刘肇的手谕,屡屡借口关怀少帝,入宫请安。

      窦宪有移权之心,对这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每日不过呆在家中。琅琊王见了更加得意,借口少帝深锁宫掖,不知外事,某天突然带了刘肇去上林苑行猎。

      刘肇在那里随口问了一句,这里有多少种野兽?

      在场的十余位卫尉无一人能答。见刘肇有些不悦,虎圈啬夫站了出来,代替卫尉们回答了。刘肇为了显示褒奖,下令封此人为上林令,掌管上林苑诸事。

      此事琅琊王大力赞成,不断夸赞刘肇有识人之能和帝王魄力。

      但等他们回转宫廷,窦宪得知此事,忍不住色变。——帝王当以人才品德为判断标准授官,岂能凭一己好恶就随意给出官职?在朝堂上反驳。

      刘肇大觉丢脸,与他强辩。琅琊王在旁也帮着他。

      窦宪看他们俩梗着脖子嚷嚷,几乎觉得无言,打断了,皱眉说,“若陛下坚持以口舌之利为授官标准,那岂不是叫天下人以为帝王重视口辩而不看内实?这样一来,臣恐怕怀抱此念的人会日渐风靡!这对国家不是好事!”

      许多大臣随声附和,在这一次站在他这一边。

      刘肇看着,紧紧地皱起眉,最终忍气吞声,听从了他的建议。

      不料到了第二日,窦宪在朝堂上劝说刘肇的事,突然传了出去,并且传的很广,甚至事态都变了,变成了他挟舅父身份不许少帝封有功之臣。

      并且有谏官开始攻讦他出入宫禁频繁。

      好巧不巧的,碰上了日食。这下子,那些谏官更有了由头,上奏说,“昔日诸吕握权,统嗣几移,也是如此。今成息侯僭越不自约,悖道于下,效验于天,神照其情,垂象而戒,以告人君。宜令成息侯改过匡失,以塞天意。”

      履霜在后宫听说,不由地皱眉。这套说辞如此含糊不清,几乎是生拉硬扯地要拉窦宪下马。她几乎能够断定,这些事都是琅琊王所为,意在让窦宪交出权柄。想找出与之串通的谏官,加以贬谪。但窦宪在旁劝她不要这样,“这次的事固然好压,但贬谪了谏官,事情岂不是要闹大?我既然决定离开,不如忍下。”

      她听的默默。窦宪近来的为人和行事变了很多。在朝堂上,他一改过去的偏激,转而施行惠政,清简法令,拔擢寒门子弟。偶有举措不让人信服,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派人暗杀,总是好言好语地同他们掰扯,并且率先表率。

      履霜明白,他想在走前尽量扭转别人对他的看法。叹了口气,“好吧。”

      窦宪便暂时地隐退下来,将大权都交给琅琊王。

      琅琊王宅里,已经连续开了许多日的宴饮。琅琊王如常的众星捧月似地坐在最上首,下面是他的儿子们和心腹们。围绕着他,不断地说着恭维的话。

      琅琊王听他们夸自己“扫荡奸佞、功冠群臣”,又鄙夷着窦宪,骂他“每日龟缩在府里,一声不吭,活像个王八。”忍不住哈哈大笑,将手中酒一饮而尽。跟着随意地指了一个拍马最狠的心腹,说,“这话听着,真叫人舒坦!”

      对方连连哈腰。

      琅琊王看的满意,道,“太常寺正缺个礼官。朱明,你一向会说话,不如就替本王去教教那些人礼节吧!”

      那个叫朱明的心腹听了,喜上眉梢,当下拜倒在地,大声颂扬着琅琊王。其他人不甘示弱,跟着攘臂上前,对琅琊王说着恭维的话。

      他听了更加得意,满脸是笑。随口又给其他的几个人分派了官职。

      世子刘开眼见着好好的宴席变成了闹剧。那些年过四旬、五旬的臣子们,居然像乞食的野狗一样争先抢后,拍马溜须,真真是丑态毕露。不由地站了起来,大声地制止,“好了!”

      他是琅琊王的嫡长子,一向深得父亲器重。众人见他发话,忙都偃旗息鼓,闭上了嘴。

      琅琊王骤然地失却了恭维,很有些不满,看着儿子道,“这是怎么的?”

      刘开拱手说,“儿子有话要同父王说。”

      琅琊王叹了口气,说好吧。挥挥手,让心腹们和其他儿子都退下。

      刘开这才开口,“自父王进京,这些时日,您变了好多。”

      琅琊王听的呼吸窒住。他明白儿子在说什么。过去,做王爷时,他一直是个很明白自己身份的人。即便自仗尊贵,有时会看不起别人,但终究不会像现在这样,挟小皇帝以控大权,并将自己从封地上带来的心腹属官们一一授予京职。

      他脸上的热闹神情消散了,寂寂地转过脸,“不是变。开儿,你不知道,父王等这一天,已经有很多年了。”他看着深远的蓝天,惆怅地说,“四十几年前,我的大哥被废掉了太子位。那是我的异母兄长。那一年,我才七八岁,还很小。我问父皇,为什么要废掉大哥?他说,因为大哥的母亲获罪,被废了后位,所以大哥跟着失去了嫡子的身份,因此他不能再做太子了。我问,那么从今以后,我娘是皇后了,也就是我是嫡子了?父皇说是,问我高不高兴?我点着头说当然。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的母亲了,她不用再承受那个女人的肆意侮辱。那样,多好。如果我做了太子,还会给她更多的好日子。可是过了三个月,被立为新太子的居然是我的三哥,死掉的显宗皇帝。我觉得失望,跑去问父皇,我不是嫡子吗?一直帮着母后,对她最好的不是我吗?为什么不立我?父皇哈哈大笑,摸着我的脸说,长幼有序。”

      刘开静静地听着。

      过了一会儿,琅琊王又道,“这样慢慢地长大了。我和本来关系不错的三哥越行越远。许多次,他想要亲近我。但是我,我总是看不起他。你还记得他吧?那是个脾性很好的男人。当年我们的母后屡次遭到郭皇后羞辱,他在旁总是一言不发。过后也总劝母后顾全大局,把那些都忘记。只有我,我!每一次都站了出来保护母后。她总是流着眼泪,说我是最好的孩子。可是一朝重封太子,她和父皇却选了三哥。后来父皇去世、三哥继了位。他真的是一个很软弱的皇帝啊!时时顾忌着所谓的大局,一点也不记得母后当年受过的苦,为了他自己的皇位,为了所谓的天下,他不断加封郭家、加封郭氏的儿女后人们!”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如果我是皇帝,我一定不会是他那个样子。”

      刘开见父亲说到最后,很明显地流露出了不同寻常的志向。担忧地说,“当今孱弱,父王有大志不足为奇。可是恕儿子直言,以父王如今的种种行事,恐怕...别的不说,单就父王最近恩封各位琅琊属臣,还有同谏官们交好,让他们为您请封,这两件事就做的不那么合适。”

      琅琊王的神情轻松了起来,拍着儿子的肩说,“傻孩子。合适不合适,要看你怎么看了。我只知道,那些人跟着我这么久了,如果我现在夺得大权还对他们一毛不拔,那么今后还有谁会跟随我?”

      “父王所说,也有道理。”刘开皱着眉说,“可,至少不要用刚才那种方式。”

      但琅琊王不以为意,“我就是爱看他们那个样子。做人上人、做皇帝,不就是为了俯视那些人吗?”

      刘开听了这话,便知再怎么劝,他也不会听。转而道,“这件事也就罢了。那些谏官们,父王还是少和他们来往吧。我总觉得,他们来投的时机不对,父王不要被蒙蔽双眼。”

      琅琊王笑着说“杞人忧天”,“别人来投我,我却因一点怀疑而拒之门外。这是冷了他们,也冷了其他后来者的心。好了开儿,这些事我心里都有数。父王活了五十多年了,什么没见过。你出去吧。”

      刘开还欲再说,琅琊王已经转过了身体,扬声叫乐师、舞姬等重新进来了。

      刘开也只得告退下去。临出门的一刻,他有一种叹息的冲动:父王他,嘴上说着没变,可其实,他已经不是最开始的那个想法了吧。最初的他,想要皇位只是出于一个儿子的不甘不满。可是到了如今,他已经完全地变成了又一个权臣。

      也许权利真的可以让人迷眼。

      面对权利,许多人会憎恨肆意享用它的人。信誓旦旦地说,一旦自己坐上那个位置就会如何如何。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又有多少人能不负初心呢?

      ※ ※ ※ ※ ※

      而窦宪总觉履霜当年的事有所古怪,所以留了个心眼,辗转找到了云婶。

      这一天,她终于被接到了京城窦府。窦宪得知她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眼见到一个头发斑白的女人坐在那里,背影拘束,不由地喊“云婶!”

      她听到声音,站起了身,行礼,“侯爷。”

      窦宪扶着她坐下,“云婶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别这样多礼。”又很感慨地说,“算算也有八年不和你见面了,过的还好吗?”

      云婶淡淡地感慨,“扶风安全,自然一切都好。”

      窦宪听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忙问,“这话怎么说?”

      云婶没回。抬起头看着他,“开门见山地说吧。侯爷突如其来地派人来找奴婢,又是直接找到扶风的。如奴婢所料不错,是得知了十二年前的旧事吧?”

      窦宪说是。

      云婶表情非常苦涩,“十二年了,往事终于再见天日,阳明却永远回不来了。”

      窦宪想起窦阳明,那个跟随父亲一生的管家长随。在成息侯死后不久,他便在一次出门时被强盗所杀。当时看只觉得惨然,吩咐了人厚葬。可现在,结合云婶的几句话,他不由地内心打起鼓来,试探地问,“明叔的死,是不是有别情?”

      云婶说是。过了一会儿,怜悯地看着他,说,“那么您又是否知道,老侯爷是怎么死的?——被投毒,每天的药里都被放置了慢性毒物。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死路。”

      窦宪悚然一惊,想也不想地否认了,“这不可能!我爹是病死的!”

      云婶苦笑着说,“起先奴婢和阳明也是这么想的。不料之后就发现照管老侯爷的医师黄文泰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城。老侯爷吃过的药也被收拾的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不免就怀疑上了,悄悄去查。终于,好不容易拿到一点老侯爷吃过的药。里头被搁了川芎,那和老侯爷当时所喝的药酒相冲。两者一旦服多,会无疾暴死。”

      窦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颤抖地说,“怎么可能呢?这不可能!”

      但云婶道,“是真的。这事查出来后,我们又查到了四姑娘身上的一些事。本想等侯爷你回京后,一一禀告的。没想到不过半日,阳明外出采买,突然就被强盗所杀。奴婢去看过他的尸身,一共就一个刀口,一击毙命。可见不是普通的强盗所做。这件事之后,奴婢连书也不曾留,甚至谁也不敢告诉,连夜就回了扶风老家,托身旁支家以求庇护。”

      “那么,这些事是谁做的呢?”窦宪屏住了呼吸问。

      云婶看着他,一字一字道,“您的母亲,泌阳公主。”

      窦宪心中狠狠地一沉,喘着气,失措地站了起来,“不可能!怎么会是我娘?”

      “没什么不可能的。老侯爷负了公主多年,她心中早有怨意。何况她已经完成了复仇,实在不需老侯爷再活下去。”

      “复仇?!”

      云婶说是,“侯爷可知,老侯爷当年一心以为四姑娘是他的孩子——过去他曾与大姑奶奶有过一段感情。您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以为么?”她一字一句地说,“二十七年前,泌阳公主买通了谢府的姨娘,给大姑奶奶下了药,令她早产血崩。连同去接生的婆子也被公主收买了,告诉谢府的老爷,四姑娘在母腹里九个月,是足月所生的。”

      窦宪听不懂,茫然地说,“她为什么要在履霜的出生时间上做手脚?”

      “因为那时候,大姑奶奶和谢老爷成婚还不到七个月。孩子却比婚龄大。这样一来,谢府的老爷自然就会觉得四姑娘非他亲生。您想,他还会对孩子好么?而咱们老侯爷,却会觉得四姑娘是他的孩子。日日牵挂、悬心不已。”

      窦宪想起很多年前,父亲一力地阻拦他和履霜在一起。而履霜之后突然变心,嫁给太子。原来是这样。

      失措地说,“不,这是假的。云婶你不知道,我母亲很喜欢履霜的。她亲口告诉过我,履霜很好。”

      “那是她骗你。她一早就打算好了,要你和四姑娘相爱,然后她送四姑娘入宫,永远分开你们。不然侯爷以为,显宗皇帝怎么会对四姑娘青眼有加,封了毫无根基的她为太子妃?”

      窦宪恍然地想起,在履霜及笄前后,显宗皇帝对她很看重。恐怕那时候母亲就瞒着所有人,悄悄地向兄长举荐履霜了吧?不然之后她也不会主动地提出收履霜为义女,为她增添良好出身......

      云婶又道,“事情比公主所想的更顺利。那个时候您同四姑娘居然偷偷有了肌肤之亲,之后又马上去了颍川,而四姑娘居然有身孕了。本来孩子生下来,等您回来,也是一桩美事。只是老侯爷深信姑娘是他的孩子,坚持不让她生。四姑娘又犟,非要生,最后老侯爷只得同意了,送她去了庄子上,派了哑女过去照顾。——这里面,就有大长公主的人。”

      窦宪呆呆地听着,想说“骗人吧?怎么会?”

      但云婶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似的捅着他的心,“四姑娘每天都吃着公主为她精心准备的食物。果不其然,一朝分娩,孩子的手脚有问题。老侯爷想他这个样子,更确定你们是兄妹了。又想孩子必定是活不长的,就送了他给奴婢的哥哥养。”

      “那么后来呢?!”

      “到了孩子两三岁的时候,老侯爷的身体渐渐不行了,开始思念起孩子,就派阳明去看他。哪晓得——孩子居然长的很像谢老爷。那个时候老侯爷几乎疯了。阳明几次劝他不要急,他始终不听,自己亲自出去查怎么回事。结果有一天回来,说是路上跌了一跤,公主进去看护他,没想到,老侯爷再也不曾醒过来,一直到您去敦煌,都再不曾醒。后来......”

      窦宪想起那段时间,母亲对父亲过分的关怀。

      “这酒,只怕和你爹喝的药有些相冲呢。拿去先给黄文泰看看。若他看了没事,我这里热了再给你爹送去。”

      “你爹服了药,睡下了。他睡的不好,在做噩梦呢。”

      “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你爹只是舍此投彼,去彼岸往生了。”

      ......

      那些话不断地在窦宪脑中回响,并且声音越来越大,令他无力抵抗。他摇着头,意志几乎全数崩塌。

      为什么会这样?母亲杀了父亲?还下了毒,让他的儿子变成了那样。一手拆散了他和履霜?

      为什么?

      他紧紧地抓住扶手,却怎么也消化不了这些话,不断地说,“骗人的吧?”

      但云婶摇头,“有些事,您也许不记得了。二十几年前,若姑娘发烧,其实本是能治好的,可惜老侯爷那时候找回了大姑奶奶,去陪她了,一夜没有回来。大长公主憋着一口气,不许任何人医治孩子,所以若姑娘才烧坏了脑子。再后来,老侯爷听说大姑奶奶嫁人,又千里迢迢赶去谢家。那天下着大雨,公主一定要带着若姑娘去找父亲。在路上,她跌了一跤,若姑娘跌在了地上,没有、没有再醒过来......”

      窦宪脑海中闪现过一个模糊的影像。雨夜、歇斯底里的女人、声嘶力竭的孩童哭声。他喃喃地说,“我记得。可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惨然地流下泪来,“她恨我爹,就要报复到我的身上吗?我又有什么错呢?”

      他说完这一句,忽然觉得耳熟无比——不久前,临死的窦芷也这么问过他。

      突然的悲从中来。那么——母亲又有什么错?

      她被辜负了一生,被耽误了一生。她的复仇,是错的吗?

      而父亲——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无力去抵抗皇权的普通男人。

      窦宪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产生了悲剧。而是一切都发生后,去查、去寻根问底,却发现没有人做错。站在他们的立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 ※ ※ ※ ※

      而此时宫外,琅琊王收到密报,小皇帝欲迎申太妃回宫。不由地大惊失色。

      那位太妃是先帝的宠妾,一度要被他封作昭仪,位分直逼皇后。更要紧的是她曾经短暂抚养过小皇帝,算是他的母妃。这样的身份,比起他来是亲近许多的。一旦她真正回宫,小皇帝一定会大力支持,给予她尊荣。到那时候,母子两人联合在一起,还有他什么事?

      他越想越生气。那小皇帝看起来单纯,实则拿他当贼防。他恨不得冲去福宁宫大骂。那位申氏,她是有自己的儿子的。一旦上位,还有你刘肇什么事?在心里怨恨小皇帝做事糊涂。只是这样的话如何能说出口?想了又想,最终决定给小皇帝一个教训和警示。

      刘肇在这天出宫时,遭遇了刺杀。

      跟随他的素兰当场被杀死。随即刺客转过了身体,朝向他。

      那柄剑就这么刺过来了,挑破了他胸前的衣襟,划破了他的肌肤。他心里一阵绝望,闭着眼睛,束手待毙。但对方竟忽然地缓下了攻势,就这么收回了武器,转身离开了。

      刘肇瘫倒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息。过了好久,才强撑着爬了起来,去找申令嬅。

      自先帝去世,她离开宫掖后,一直住在娘家的庄子上。因为身份是妃嫔,不比寻常,不好再与家人随意住在一起。何况窦宪一直忌讳她。寿春侯夫妇无奈,只好辟了一个偏远的庄子,专供她母女三人居住。

      这些时日以来,她和刘肇见面已有三四次了。当下她见刘肇的胸前有血迹,面色惨白,额头上也满是汗水,不由地问怎么。

      刘肇后怕地把方才的事都说了一遍。

      岂料申令嬅听后,并不像他那样惊惧,反而冷笑了起来。

      刘肇在旁吃惊地问,“怎么了,母妃?”

      申令嬅道,“陛下信不信,您一回到宫,这段时日您出宫的消息就会很‘偶然’地被某人知道。然后他责骂您,并借口您私自离宫,以身犯险,从此将您深锁内廷?”

      刘肇听后愣了好一会儿,随即明白过来了她的意思,又惊又怒地问,“是谁!”

      申令嬅摇了摇头,“我不晓得。”

      刘肇紧紧地咬着牙,“不过等回了宫,应该就会知道。”略过此事,与申令嬅商议过阵子回宫之事。

      一时谈话结束,两人之间陷入沉默。申令嬅道,“天色不早,陛下尽早回宫吧。”挥手让自己的婢女送他回皇城。

      刘肇见她脸上一点笑也没有,紧紧地绷着脸,自忖这位申母妃两年多来变了好多。过去她是内廷里最爱笑的一个。无话可说下,谢绝了婢女的相送,告别出去了。

      但在快出庄子时,他忽然想到,既然有人敢派人刺杀他,那也有可能把手伸到这里来,想提醒申令嬅注意。

      然而到了她房门外,却听她幽幽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我心里,陛下一直就是个小孩子,没想到不知不觉间,他就已经那么大了。”

      刘肇心口一暖,不由地停了下来,悄悄地听她还会说什么。

      申令嬅涩然地又道,“也不知道我的寿儿如今怎么样了。”

      婢女采蘋安慰道,“太妃别急。咱们就快回宫了。等一切安定下来,咱们把三殿下接回京。”

      申令嬅答应着,“对,对。等到了那个时候,我每天都和他呆在一起。还有吉儿和佩儿,我们母子四个。”她的声音欢悦了起来,“寿儿今年八岁了,不知道长多高了,一定很像先帝吧。”

      采蘋在旁陪着笑,“当然。咱们三殿下是最像先帝的小皇子。”

      申令嬅说是,絮絮地同婢女谈论着准备给刘寿的东西。

      刘肇在门外听着,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冰凉冰凉的。

      人人都有父母儿女,为什么只有他一无所有?

      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来找申令嬅?她有自己的儿子啊。一旦她回了宫廷,势必会把自己的儿子接回来的。到那时候,她会成为第二个母后。满心都是她自己的亲人。

      想起这个,他顿时很害怕,一颗心像是断线的风筝,忽高、忽低......

      可是如今的情势下,不让申令嬅入宫,还有谁能对抗窦宪和琅琊王?

      他突然的心里一个激灵。也许,可以把他们几个人放在一起?

      是啊,为什么早先没有想到?战国时期,多国并峙,成犄角之势,势弱的周王朝反而安全。这和眼下不是一样的局势吗?

      刘肇攥着手,前后地想了好几遍,始终觉得这是最稳妥、最不会伤害到自己的办法。终于轻松了一点,舒了一口气,回宫去了。

      等刘肇回到宫廷,果然,这次和往常不一样,福宁宫里的婢女黄门们都在寻找他。他心里一沉,走了过去。

      众人看见,纷纷道,“陛下可算回来了。”

      刘肇冷冷地吐出几个字,“谁在找我?”

      “是琅琊王和窦将军。有事来找陛下商议,却阖宫找不见您,都急坏了。”

      刘肇不由地在心中冷笑。是琅琊王还是窦宪呢?还是他们两个人?面上却未露痕迹,支吾着,“不用找啊,朕只是出去透一透气。”

      他话还未说完,窦宪已焦急地大步走了进来,“透气?可是臣命人把内廷翻过来了好几遍,始终找不见陛下。倒是守门的一个小卫尉,说见到一个年纪特别小的黄门出宫。臣仔细问了相貌,似乎就是陛下吧?”

      琅琊王从身后追了上来,慢悠悠地打着圆场,“好了好了,陛下回来就好了。”

      但窦宪指着刘肇身上的血迹,问,“陛下这是怎么了?”

      刘肇强忍着内心的怒火,说没什么。

      窦宪皱着眉问,“陛下是不是遭了什么事了?”

      素梅这时发现素兰没有跟着回来,惊慌失措地问,“陛下,素兰呢?”

      刘肇回答不出。

      素梅猜测到自己的姐妹已凶多吉少,以手捂口,昏了过去。

      窦宪却不怜悯,冷冷道,“陛下在外遭遇意外,根源就是你们这群人失职。来人——”不顾琅琊王的求情,将那群人都拖了出去。又对刘肇道,“陛下,天子之所以贵重,但以深闭至尊之地。你怎么好就这样偷偷出去,以身犯险呢?”

      刘肇死死地忍着,说,“宫里没意思,所以我才想出去玩儿的。以后,以后不这样了。”

      琅琊王慈蔼地点了点头。

      窦宪却不信,“但愿陛下说到做到。只是今后,请您深拱禁中吧!免得再出现这样的意外。”

      刘肇的指甲陷入掌心,“好的,舅舅。只是我一个人住着实在没有意思,可不可以过几天我做生日,接吉姐姐、申母妃她们回来陪陪我?”

      琅琊王一惊,立刻想拒绝,窦宪也觉不妥,但看着小皇帝可怜巴巴的,两手紧紧攥着,眼里泛着泪光,道,“陪我半天就好。”到底心中一软。又想申令嬅一介女流也掀不出什么大浪,点了点头。

      ※ ※ ※ ※ ※

      三日后,小皇帝刘肇的生日宴上,申太妃携两位长公主回宫。履霜不愿与令嬅打照面,没有出席。除她以外,小皇帝、琅琊王、涅阳大长公主、鄂邑大长公主等人全都到了。

      琅琊王眼见那申太妃才回宫一天就坐在了最上首,与小皇帝并列。又一身玄衣,不带任何饰物,一张脸也绷的紧紧的。怎么看都叫人厌恶。不由半开玩笑地说,“太妃许久不回宫,连宫内的宴饮规矩都忘了吧。御前穿的这么重,这是做什么?”

      申令嬅冷淡地回答,“天下理当为天子修服三年,我遵循体统,所以这样穿。”

      琅琊王听的一哑。国朝的确有这一说,但历来皇室中人都很少遵守,而是以日易月,守丧修服三十六天。

      因这项举措显见的是为皇室大开方便之门,无公平一说,所以大家都心照不宣,并未垂为定制。当下他也不好回什么,拿旁话岔了过去。

      之后的宴席上,申令嬅也一直肃着脸。琅琊王看的没意思,心道,不过短短两年,这女人就把那种老寡妇的习气学了个十足,真是让人反胃。

      过了一会儿,申令嬅拿起酒盏,对刘肇说,“妾请为陛下酒吏,恭祝陛下万岁。”

      刘肇忙推辞,“母妃客气了,这些事让宫人们做吧。”

      申令嬅坚持不肯。刘肇也只好举起酒杯。

      一杯酒斟满、饮尽,申令嬅慢慢地说,“我离宫两年,回来后听说如今宫廷内外都弃文尚武了?”不给众人回答的机会,就笑了一声道,“其实我父亲早年出使匈奴,也曾短暂担任过武将之职。说来,我也是半个将种。今日自请以军法行酒吧。”

      琅琊王摸不着头脑,同身边的儿子刘开窃窃私语,“她这是做什么?”

      刘开的肚子正有些绞痛,闻言,勉强回答,“谁知道呢?父王,我有些想出恭。”

      琅琊王嫌弃地说,“才坐下来多久,你就忍不住了?也没见你吃什么啊。”

      刘开惭愧地说,“这酒有些冷,喝了闹肚子。”说着,想起身。

      琅琊王一把拉他坐下了,“等一等。太妃在说话呢。”

      刘开也只得坐下,暂时强忍着了。

      而在上首的申令嬅,见众人酒酣,命宫人们做起了《耕田歌》助兴。这支曲子是高祖所作,在汉宫内风靡了几十年。

      当下宫人们不用乐器伴奏就清唱着“深耕穊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锄而去之!”

      琅琊王见他们没有按照曲词的顺序演唱,反而一上来就是这意有所指的四句,不由地一怔。而身旁的刘开已经忍不住了,匆匆地说,“父王,我去更衣了。”就站起了身。

      刘肇忙看一眼申令嬅。她以手遥遥一指刘开,身后的黄门立刻拔下墙上装饰所用的剑,飞快追上刘开,随即一刀斩了下去。

      所有人都被这变故骇住了,尤其琅琊王,眼见着儿子就这样倒下了,惊慌失措地抢上前去扶他。但那黄门下手颇狠,刘开已经没有气息了。

      琅琊王不敢置信地放下儿子的尸首,厉声道,“你做什么,申氏?”

      申令嬅毫不畏惧地说,“内廷夜宴,又是以军法统筹的。有亡酒之人,自然是以军法处斩。”

      琅琊王紧紧地攥着手,明白这时候再提什么儿子的世子身份,只会更加让她夺得攻击的把柄。但又不甘心,“可这是御前,你有必要这么较真吗?你怎敢在御前杀人?!”

      “正因在御前,所以要较真。”

      琅琊王咬着牙连说“你”,却无法反驳。

      申令嬅便道,“诸位都坐下吧,接着宴饮。”

      琅琊王霍然地抬起头怒视她。她毫不畏惧地同他对视。那个瞬间,琅琊王心里一片悔意和绝望。
      真是风水轮流转......几天前,他还不动声色地离间了小皇帝和窦宪。可窦宪的随口一句答应,接回了申太妃,他的儿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了。

      惊怒、愧疚、痛苦,种种情绪骤然涌上心头。琅琊王忍不住眼前发黑,一头栽倒了下去。

      申令嬅眼见着,松了口气,轻声道,“幸不负陛下所托。

      刘肇却道,“孩儿还有一计,不知母妃可愿再帮我?”

      ※ ※ ※ ※ ※

      刘肇痛心堂兄刘开之死,在宴散后严斥了申太妃,命她暂不许出宫,重设一宴给琅琊王赔罪。

      再度开席时,方才刘开流的血都被擦干净了,里头重新布置的齐齐整整,宫灯高挑,轻奏雅乐。
      不多时殿外传来响动,琅琊王姗姗来迟。刘肇站起身,“三公公。”

      申令嬅跟着站了起来,紧绷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说了些歉疚的话。

      但丧子短短的半个时辰,已令琅琊王整个人老了许多,看起来呆呆的。听了这样的话,也没有什么激烈反应,反而很沉默。

      刘肇不由地叹息,“好了,好了,都是一家子。”率先把酒杯举了起来,“来,一酒泯恩仇。”

      申令嬅与他互视了一眼。——两人先前约定好了,拍案为号,埋伏在廊下的三百士兵会立刻冲出来。

      但忽然,琅琊王的身形踉跄了下,随即他身后的斟酒婢女尖叫了起来。

      刘肇跟着惊呼,“三公公!”遽然地站了起来,想下座位去查看,却不由自主地痛楚弯下腰,半跪在了地上。

      申令嬅见他的唇角流下一行细细的血来,而早先倒在地上的琅琊王情况更糟,嘴里大口大口地呕着血,不由惊慌失措,连声道,“来人,来人!”又蹲下身,想扶刘肇。

      却被伺候刘肇的小黄门拨开了。那年轻的内侍冷冷地看着她,诘问,“酒是一起送来的,敢问为何陛下和琅琊老王爷中了毒,太妃和冠军侯却无事?”

      窦宪到底历事已久,见此情况,顿知今天这场“赔罪宴”大有玄机。甚至这局恐怕从小皇帝要求两位姐姐和庶母回宫就开始了。

      他想折返寿康宫,告知履霜。转念想到一来一去难免耽搁时间,说不定还会连累她。咬着牙,让新收的长随窦满悄悄去寿康宫告知太后,自己策马往城门去。

      还没走近,远远便听见“诛灭窦贼,为我王报仇,延我汉祚!”

      竟是琅琊王的心腹刘嘉,带着人从宫门涌入,厉声高呼。

      窦宪身后的亲卫们见此情景,纷纷变了脸色——谁能想到,短短半个时辰,事情几度生变。没有实权的小皇帝竟借琅琊王之死煽动他的兵将们。而窦宪的这群亲卫,人数不到两百。

      窦宪安抚地扫了随从们一眼,对刘嘉淡淡问,“你这是做什么?”

      刘嘉厉声道,“窦贼!你为专名外家,联合太妃申氏先杀我琅琊世子,再杀我王!除此之外,有大罪五条:构陷后宫多位妃嫔,又擅领帝王事以下凌上!太原王、都乡侯欲恢复汉祚,你使人刺杀他们;事败不赴有司,擅自领军狙击匈奴,声称赎罪,废国用远以征千里。大奸大佞,国之大贼!”

      窦宪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一言可辩。

      身旁窦顺看不过眼,斥道,“血口喷人!你可知是庶人宋氏当年恃宠数度僭于太后,事败被废杀!国家边防纷乱之际,也是侯爷带人两度追击匈奴。若非侯爷协心相辅,四海安能太平,保有如今之天下?”

      刘嘉怒斥道,“巧言令色,功不补患!窦贼你窃据高位十余年,挟才数度为恶,我今日必替天行道,诛你于此!”

      士兵们高呼,“我等沉痛社稷危矣,愿将军赐我等清宫竭愚!”

      “窦贼斫丧王室,潜移龟鼎,诸君今日为汉除贼!”

      “诺!”

      窦宪的亲卫们闻言紧张起来,将他围在中间,纷纷道,“侯爷快走!”

      但窦宪摇头,惨然笑道,“几处宫门都已关闭,今日料想不得脱身。我只是可惜,没有人相信,我的余生想做一个好人。”并不十分在意飞驰而来的箭羽。

      窦顺等亲卫看的心惊,高呼“侯爷!”围绕在他身侧阻挡。但他没有抵挡之念,对侧的士兵又如黑压压的潮水一般涌来。他身上、腹部很快中了数刀,窦氏的亲卫也被杀的只剩不到十人。

      窦顺极力地阻挡着,急道,“请侯爷速速移步太后宫中!陛下终究与太后有母子名分,有她在,侯爷可保安然无虞。”

      窦宪摇头,“不用了。”

      窦顺大叫“不!”牵着主人的马头,引向寿康宫处,又在马臀上狠狠打了一鞭,马受了惊,顿时扬蹄奔驰。而窦宪臂上受了伤,一时间力不能控,回身变色道,“阿顺!”

      城墙上的刘嘉也霍然变色,“快,放箭!”

      他的人马纷纷执起箭宇。窦顺见状,嘶声道,“侯爷快走!”

      但窦宪失血太多,眼前一片发黑,待拍马赶来的亲卫窦启护着他奔驰了好一阵,他才终于积攒起力气,强撑着身体在颠簸的马背上惨然回顾:无数箭矢射向了窦顺的胸膛。

      履霜匆匆从寿康宫赶来,恰好见到这一幕。大声呼喊,“住手!不要打!”

      不想亲眼看见窦宪中箭,脱力地跌下马背。

      她流下眼泪,不顾一切地奔了过去,叫着他的名字。

      周遭的兵将们识得她,不敢再放箭,让出一条路来。

      履霜终于奔到窦宪身边。

      他就那样跌在灰尘与血泊之中。

      这个瞬间,她忽然想起十几年前她刚去窦府,那个阳光的少年朗朗笑言,“宪虽不能英雄盖世,也自有男儿热血!此生当荡平匈奴,还我大汉朗朗河山!”

      最终他却放弃了本可以光耀千古的一生,为她委顿于尘土中。

      有剧烈的痛楚袭上她的心头。她猝然地痛哭失声,“对不起,对不起,窦宪!”

      “我从没有怪过你。”他竭力地安慰着她,“成王败寇罢了。我只是,只是有一点遗憾,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想,我想做个好人。”他喃喃地说,“这一生,我只不过想有一个家。我只是想要一个家。”他有太多的话要对她说。可血流的那样多,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执拗地看着她。就这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履霜拖着沉重的脚步去了紫英殿。

      事到如今,她一切都明白了。刘肇必定是得知了梁敏之死的真相。难为他不到十岁就这样隐忍,终挑动两虎相争,报了失母之仇。

      等她到了紫英殿。不知为何,里面一片哭声。

      有奴仆们看到她,哭着向她跑来,诉说着什么。她茫然而麻木地听着:圣上死了......被刺杀......废太子乳母......一直潜伏在宫中......

      每个词她听的清清楚楚,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进去。

      直到见到刘肇小小的尸体躺在血泊中,胸口横插着一柄短刀。

      他下首,是几乎被禁卫们分尸的文鸳。

      履霜一下子捂住了嘴,跪倒在地。

      这宫中,人人都不能如意,因此互相猜忌,互相伤害。

      因果轮回,没有最后的赢家。

      ※ ※ ※ ※ ※

      申令嬅被关押到内廷的永巷已有多日了。

      早先她一直在想刘肇的事。那个孩子以母子之情劝说她,请她回宫,却把伏兵杀人的事推给她。
      她不敢置信——这个她曾经抚养过的孩子,为什么不到几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思绪混乱之间,又想:不,他一直是这个样子的。还记得那时候,他不愿意和她住在一起,总是无故啼哭。对着他父皇,却说是她欺负了他......

      她看着那个嘴角流血的孩子,想揭发他,却见他强撑着,对她比了个手势:三。

      三郎,刘寿。

      她的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那个孩子在威胁她。如果她不愿意背罪,那么,他的惩罚会落到她儿子的身上。

      她想嘶吼,你能吗?你只是个傀儡皇帝!但心里是知道的,他能,他能够!再怎么是个傀儡,年纪再小,他也是个皇帝。她不能拿儿子去冒险。

      紧紧地攥着手,沉默。

      想不到变故又发生了。

      多年不见的文鸳突然冲了出来,举着一把短刀,就那样将刘肇杀死......

      这天,和过去没有任何分别。申令嬅早上醒来后,便一直在回想那天的事,脑子里乱纷纷的,一直到门被轻轻地打开。

      “是你。”她说。

      履霜站在门口,情绪复杂地看着她。一声“令嬅”已经到了嘴边,但想到两人已经决裂许久,这样亲密的称呼,似乎已经不合适了。

      令嬅倒是很豁达,抬起头,开门见山就问,“太后是来杀我的吗?”

      履霜在那样的目光下,忽然有一种莫名的退缩。

      是的,她是来杀令嬅的。

      时至今日,窦宪死了,琅琊王死了,小皇帝也死了。该如何对朝臣们解释,是已故的小皇帝设计,令两虎相争,最终他自己也意外身死呢?

      不可以。这是皇室的丑闻,一旦暴露,足以令天下震惊。因此种种罪名必须有人来背负。

      ——申令嬅。

      履霜在门边攥紧了手,沉默着。

      见她这样,令嬅转过了脸,寂寂地说,“十六岁的时候,你舅舅把你带来我们家。那个时候,我以为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姐妹的。”

      履霜听的失神。依稀想起十几年前,有一次她在申家用午饭,觉得鱼腥,忍不住作呕。那个时候,令嬅立刻就站了出来,体贴地为她打着圆场。不由自主地说,“我也是。”

      “是么?”令嬅淡淡地问,“在内廷的这些年,我一直记着我们是姐妹。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我都不能伤害你。可是谢履霜,你做到了吗?”

      没有。履霜在心里说。

      令嬅忽然异常地不甘,大声地说,“知道吗?你知道吗?其实那个时候,我是很恨你的。”

      履霜以为她在说儿子被夺走的事。但令嬅却道,“那个时候,是你嫁到东宫当太子妃的时候。”眼泪流了下来,“刚开始显宗皇帝下旨把我嫁给陛下,我是不肯的。可是到了东宫,才知道他原来那么温柔,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和他在一起,我会忘记我是大女儿,是长姐。我忍不住就做梦,如果一辈子和他在一起就好了,如果能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就好了。我想,如果那一胎幸运,是个男孩儿,也许我会实现我的梦想吧。可是,你突然地就来了,成为了太子妃。知道那消息后,我难受了几天几夜。我想,从此我再也没有机会和他站在相同的位置上了。不管我怎么努力,他怎么喜欢我,我这辈子也仅仅就是个妾了。——为什么会是你?一个毫无根基的外来者!如果是宋月楼,那我想,也许我不会那样难过。”

      履霜从不知道她会这么想。十几年来,令嬅对着她一直都是很好很好的,除了为数不多的猜忌外,她们一直亲如姐妹。

      令嬅接着又说,“后来,我说服自己想通了,也许这就是命吧。老天让我嫁给了陛下,已经是我的福分了,我不该奢求太多。而且我们一直处的很好。但我心里始终都有一根刺。履霜,我忍不住在吉儿中毒的时候,怀疑你。后来的几年里,陛下撇下了你和宋梁,只和我呆在一起。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太多的愧疚,我觉得老天在弥补我。一直到后来,陛下钟爱起三郎,朝中也出来了立幼党。那个时候,我动摇了。我想,老天毕竟还是厚待我的,给了我许多。除了最紧要的名分,什么我都有了。你却很可怜。陛下不重视你,你没有自己的孩子,宫人们也看不起你。我问自己,真的要和你相争吗?夺走你最后的东西?还是不吧。我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昭仪位,放弃了我儿子的太子位,放弃了老天给我的最后一次成为他妻子的机会!但是你,你是怎么对待我的?”她突然痛哭了起来,“这十几年,我总是忍耐着,即便有一些小小的嫉妒,也很快就会收住。我始终记着我们是姐妹,所以我不夺走过你的任何东西!一点点都没有!但是你,你,谢履霜,你夺走了我的所有!”

      她最后的两句话说的声嘶力竭。那是她潜藏了数年的悲呼,几乎令履霜跟着流泪。

      是的,她夺走了令嬅的所有。但是,没有办法。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令嬅非死不可。否则皇室操戈无法收尾。

      履霜忽然觉得心上被人敲打了一下——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变得这样面目可憎?

      在十几年前,她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她曾经多次被上位者拨弄、利用。显宗皇帝当她是制衡各方的棋子,不断让她背负着污名。其皇后和宋家想要在太子登基后,除掉她这个多余的、占位的太子妃。太子曾为她争取过,但最终不抵母亲的压力,随手放弃了她。

      那个时候,她绝望过、痛苦过。心境和如今的令嬅是一样的。只是她生性寡言,不曾像今天的令嬅一样,把话都摊出来说。

      但在心里,她是呐喊过的:我有什么错?明明我为你们做了这许多,为什么不仅不肯放过我,还要打倒我背后的家族?

      在这个瞬间,她忽然明白了。那被她暗暗憎恨了十几年的显宗皇帝、马皇后、先帝、宋月楼...那些人。她如今明白他们了。

      其实这世上,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好人”与“坏人”。只有被逼到某个处境下,不得不做出一些令人厌恶的事的可悲的人。

      而不幸的,是她如今在重蹈着她过去所厌憎的那些人的覆辙。

      即便如此,有些事也不得不做。

      履霜收拾了下情绪,轻轻地击了几下掌,候在门外的竹茹立刻进门,托着一个金盘。上头有一樽酒壶、一盏金杯。

      令嬅看着,嘴角抽动了一下,眼底一片死寂,“你竟然如此面不改色。你已经完全的变了。”

      履霜心里是绝望过后的平静,“在天下的巅峰生存,谁能一成不变呢?只有你,令嬅,十几年如一日,永远都这么单纯。”她忽然想哭。并且抑制不住地真的流下了泪水,“其实你本来是可以活下来的,如果你愿意安安分分地当一个太妃。为什么要重新回宫,搅入宫廷这摊浑水?你已经逃出去这个牢笼了啊。”

      令嬅倔强地说,“对你来说,这里是牢笼。但于我而言,却是承载和陛下十几年婚姻与生活的家。我要回家,我一定要回来。我还要拿回他被你们夺走的一切!那是他的,他的!”

      履霜不由自主地摇着头,心酸地说,“他不值得你这样做。令嬅,你难道看不清楚吗?先帝他并不爱你。他只是觉得你安全,你没有心机,你不会算计他,所以他愿意同你呆在一起。你以为他对你很好吗?想想在宋月楼死后,他冷待了你多久?”

      令嬅不愿听那些,捂住耳朵,大声地,甚至在嘶吼,“不,不!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他一直都是爱我的。我生育了宫廷中最多的孩子。他一生中,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是最久的......”她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以手掩面,失声痛哭。

      她一番话说的异常卑微,几乎看不到过去那乐天的、爽快的、骄傲的申令嬅的影子。履霜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把话同她说的这样明白残酷?可怜的令嬅,她只是单纯,她并不傻。其实她一早已经猜到了吧,那个枕边人宠爱她的理由。但她从未说过。如今却被自己像撕开伤疤一样地抖露了出来。

      门上传来了三声轻叩。

      令嬅自手掌后升腾起泪痕斑驳的一张脸,心里明白,那是催命的叩声。把眼泪都擦干净了,尽量镇定地问,“我死之后,我的儿女你会怎么处置?”

      履霜避开了她直直的注视,道,“两位公主会交由宗室里德高望重的公主抚育。到了婚龄,我会亲自为她们挑选可靠的驸马,送她们出嫁。寿儿——”她犹豫了一下,说,“他对皇位没有威胁。”她的呼吸停了一拍,这才又重复了一遍,“他对皇位没有威胁。所以,我会护着他,一生顺遂到老。”

      “多谢你,没有动立他为君的念头。”申令嬅抓起酒杯,一饮而尽。不过片刻,就嘴角流血死去了。

      履霜后退了一步,看着她的尸体。

      相识了十余年的令嬅,一直姐妹相称的令嬅,就这样走了。而她流不出一滴眼泪。

      她以为最后的关头到来,自己会哭的很凶。但是眼角没有一滴泪水。横亘在心头的最多的,竟然是大大松了口气。

      她抱着自己,忽然觉得浑身发寒。十几年前,真诚地喜欢着令嬅,想要和她做一生好姐妹的,是自己。但到了今天,对令嬅怀抱着那样复杂的态度的,送令嬅上死路的,也是她。

      也许她生性就是自私的。

      一度,她也曾犹豫过,象征性地关怀了令嬅,但最终她还是做了最冷酷的决定。

      她背转了身体,慢慢地往房门外走。

      ——既然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么多想也是无益。就这样忘掉吧,把令嬅忘掉。就像把窦宪从她生命中剔除一样。

      人生是无法回头的,只能够继续向前。到如今,她孤身一人,只能继续麻木并无情地往前走。

      ※ ※ ※ ※ ※

      “昭皇帝早弃天下,亡嗣,众臣等议,济阴王宜嗣后,遣宗正、大鸿胪、光禄大夫奉节使征其典丧继位。”

      永和四年,履霜扶持显宗皇帝四子的儿子,济阴王刘长入主大统。

      他是显宗爱妃冯贵人的孙子。为其父遗腹之子,生母也早早病逝。难得生的聪颖好学。

      登基大典上,他搀扶着履霜,一步步登上台阶。

      履霜轻声地说,“陛下不必如此。”

      但刘长摇头,谦和地说,“母后为两朝帝母,理应和儿臣一同接受众臣朝拜。”

      有他这样的态度,那些朝臣本还顾及履霜是窦宪之妹,如今也歇下了非议。她心中顿时感慨万千。

      实在想不到,会得新帝这样的尊重。

      履霜在声声的叩拜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其实她一生所求,不过就是宁静。

      却没想到是这样尊贵而孤独的结局。

      ※ ※ ※ ※ ※

      而回京参拜的刘庆,在登基大典结束后,遣退了跟随的侍从,独自一人去了白云观。

      何知观坐在禅房里,头也不回,却已知是他,悠悠道,“我已经等你多时了。”

      刘庆道,“现在我的心很乱,知观。”

      “那就念一遍清净经。”

      “我念过了。道经上说,大道无情,方可长养万物。可知观,我毕竟是人,无法六欲不生。”

      “那就想一想,你比别人多得到了什么。”

      刘庆的声音有些哽咽,“可今天我回宫了。”他罕见地流下眼泪,“那是我过去的家,却已经没有牵念。亲人们死的死,变的变。想到这里,我的内心无法宁定。”

      “那就寄心于道法自然吧。家、姓氏,说到底,都是虚妄。观空则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自是真静......”

      刘庆在半月后折返清河王府。
      但某日,他忽然挂印而去。从人们惊慌去找,但渺无痕迹。据传,他是竹杖芒鞋,行走于广袤天地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90章 尾声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