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山君篇(11) ...
-
我幻想着在自己独自离去之后,赤鹿他会仰天长啸追悔莫及,又想我还是应当留下来,在他面前演一出郁郁寡欢和我见犹怜,叫他心痛不已,从此对我且哄且抱举高高。内心戏往往是一种慢性毒,一套又一套,演起来就没完没了。
我又想,阿青的死活是无所谓的,最好让阿青在山谷里少个一支胳膊半条腿,让赤鹿也吃点苦头,最后丢下阿青独自回来。咦?我满腹牢骚、毒舌黑心的模样,还真像家里的姨娘。
山谷中涌出一股大风,将一把黄沙狠狠拍在我脸上,我冷静下来,决心一走了之,至少还能将自己丑陋的嘴脸藏好。
我离开的路上,天空波谲云诡,很快云层下沉,风势渐强,卷起黄沙石砾打在身上,疼的厉害。
路边不远处矗立着一块挡风岩石,我只好躲在下面休息,不多时风中传来一阵银铃响,朦胧的风沙里出现四个人,大概是当地部落的凡人,均以长巾裹面,只露出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他们一见我就两眼发光,快步冲来。
直到挤在一处,我才闻出他们身上淡淡的异香,有点熟悉,但一时难以回想。
他们摘下遮面布,看上去都黝黑憨厚,似乎是一对夫妇带着一对儿女。
那大娘甚是热情,聊了两句,便从随身背篓中取了一碗水递过来:“你迷路了哟?风沙这么大,可别晕头转向走进山谷了。”
“不会,我刚从山谷方向出来。”
大娘猝喊一声,吓得我双手一抖,水也撒了。
“你一个小姑娘不要说大话,你能进山谷?我们才从谷里出来,怎么没见过你?”
“我在山谷谷口等我家老爷,你们见过吗?他身边还有一个短腿姑娘。”
四人突然面面相觑,大娘脸上浮现悲戚,她抱住我的胳膊,颤颤又抖抖:“是不是男的俊,女的也俊……”
我打断她:“她才不俊。”
“这不重要。”她从竹篓里取出一根短木枝递给我,上面勾着一段撕破的绸料,滑似冰,凉似水,着料子是赤鹿的。
大娘望我一眼,惋惜道:“死了,他俩都死了。”
大娘娓娓说来,他与丈夫是附近族落的人,而随行的男童女童并非他们的子女,而是族里选出的祭品,是用来笑纳谷中魔君的,唯有如此,魔君才不会出谷祸害苍生。
这不扯淡吗?
魔域被覆灭的时候我虽还未出世,但在后世里对浩然战果还是有所耳闻的,据传那一战打了很久,空前浩大,天上地下谁人不知道?至于她口中魔君,只怕是个冒名欺骗凡人、称霸一方的小妖怪。
“大娘,我看谷中的魔君是假的。”
“胡说胡说,你的话传给魔君听见,是要死人的,你可不要害我们!”大娘指着面如黄花菜的童男女道:“本来今天他们必死无疑,可我们进去的时候,正看见魔君……把你的老爷和夫人吃下肚了,所以才放过这俩孩子。”她接下来的描述,何其逼真。
我攥着赤鹿的衣料,心里七上八下。苍天啊苍天,从前我求你,你总不揪不睬,如今一出内心戏,你就要当真了?缺不缺德?
我坐立不安,决定进山谷,四人见状劝阻起来,见我去意已决,又慈悲大发,决心一路送我进去。
我们以腰带裹脸,迎着大风重返山谷,走入了山谷瓶口处,路两侧是大片寸草不生的山丘,因被风化,不时塌出一方小洞窟。
山谷外尽是绵延的丛林,唯独山谷里是荒凉贫瘠的荒地。这一路除了风和沙土,什么也没有,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几个转弯后,到了路尽,小道已然扩宽,尽头是一个拱形洞窟,洞口的地面斑驳陆离,有大片干涸的乌黑血渍,两侧堆砌着累累白骨。
大娘附耳说:“魔君在里面,我们走了,你好自为之。”说罢便跑。
我虽心知没什么魔君,但对于黑暗与未知还是心生恐惧,遂手化出冰锥,怯怯的朝洞中喊赤鹿的名字,迎面忽有一阵劲风吹来,我险些没站稳。
风过后,我听见一声微弱的:“十一,十一……”
妙哉,他还没死透。
我拔腿冲洞中奔去,却在踏入黑暗的瞬间,突然想起来,我从未告诉赤鹿我的名字叫十一。而在我顿悟的一瞬,周身黑暗像潮水般褪去,洞窟变成万丈深渊,我双脚已经凌空,从悬崖上坠了下去。
妈的,全是幻境。
正当万念俱灰时,悬崖上追出来一只手,陡然抓住我手中的冰锥,那手瞬间便血流如注,这回是赤鹿了。
我晃神:“你是真的吗?”
他凶道:“什么时候了,问些没眉目的问题?”说罢一边将我拉上去,一边埋怨:“跳崖还带两把冰刀,你可真有意思。”
回到悬崖上再举目四望,方才的洞窟白骨通通荡然无存了。
我绕着赤鹿转了一圈,发觉他衣袖上果然缺了一块:“你的衣服怎么破的?”
“被树枝刮的。”
“阿青呢?”
他撩开一边衣摆,手指弹了弹腰间的瓷瓶:“在里面。”
原来进山谷是阿青的主意,她说曾在山谷中看见爻山上的几只妖鵷,便将赤鹿骗进来,之后又以九狐的幻象将他困住,谁知道赤鹿一眼识破,阿青功败后,就被收进了瓷瓶。简直大快人心。
我将我所遇的事告诉了他,被他一语点破:“只怕那四个人也有问题吧。”
这一回想,那四人身上的异香,正是阿青身上的气味,看来他们是同一族的,我估摸这事和阿青不无关系。我将瓷瓶一通乱摇,里面大概是一阵天旋地转,阿青骂的最大声。
赤鹿稳住瓷瓶:“她虽有错,但也怪你太相信旁人。”
越想越气:“也怪你太相信女人。”
他还敢掐我的脸又捏我的鼻子,倒不想想我操心操力为了谁?
谁想出了山谷,那四只九尾狐竟还守在入口,他们看见出来的是我与赤鹿,显然出乎了意料,手上竹篓银铃掉了一地。
大娘不再矫情饰诈,慌张喊道:“你们别走,阿青呢?”
我笑道:“她人可好了呢,为救了我一命,摔下山崖了。”
“她才不会救你,她盼着你早点死。”
瓷瓶中传出阿青一声哀嚎:“姐姐你少说两句!”
赤鹿对这一切漠然置之,只顾着往前走,却不想大娘冲上来拉扯他的衣衫:“神君,您放了她吧,她今年才五千多岁,却被关了八百多年,够久了,您大人大量,就当是她逃跑了。”
赤鹿抬起手,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来,“她弑杀九狐帝,理应押在爻山两千年,我劝你们有点耐心。”他此刻待人接物毫无感情。
九尾狐们见状妖力大发,衣衫破裂后,现出妖形,又是摩拳擦掌又是仰天长吼,势要以死相搏。
赤鹿见状,在周身燃起肉眼可见的热浪,逼的狐狸且进且退不敢靠近,他不爽道:“放她走是不可能的,我有一个主意,你们一起去爻山陪她。”说罢他五指并掌一击而出,只见一道紫光打在对面山丘上,四周轰隆巨响,土块树木纷纷崩塌,将唯一的出路堵住。
赤鹿按压着指骨,缓缓向几只九尾狐走去,刚将手抬起来,便听阿青歇斯底里的喊:“神君,是我不对,这都是我一人的主意,放过他们!”
“为人要赎罪,而不是悔过,说什么都晚了。”
阿青放声大哭,哭声却猛然一顿,她尖声喊起来:“等等,我有重大消息要告诉神君,只望神君给家姐四人放一条生路!”
“说来听听。”
“是卯月,在神君离山之后,卯月盗走了爻山定环,还抓走了那个小胖子,他还把定环交给一人,叫她藏起来。”
“谁?”
“就是神君身边这个女人。”
赤鹿微微一愣,疑信参半的问我:“真的?”
我目瞪舌僵,想冲他笑一笑,可一笑之后,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的声音沉下来:“是真的吗?”
我第一次害怕,这种害怕,不同于死亡不同于抛弃,无论是在老爹扬言丢弃我时,还是被压在龙坛上问罪,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这一瞬我甚至想到骗他,扯一个谎或许可以保住我们之间那点可怜巴巴的友谊,可我不愿骗他,我不愿从前每一句真心的话都被他看作可笑的谎话。
我攥了攥发麻的双手:“是真的。”
他无哀无怒的望着我,像在看一颗飘在空中的尘埃,“定环在你身上?”
“是,在我这。”
他默然看着我掀开衣袖,露出戴在手臂上的定环,脸色彻底冻结成冰,“你为什么暗中帮他?我早就告诉你不要靠近他。”
这其中的枝端末节,我不知该从何说起,急道:“我不是想帮他,我本想告诉你的,可是……”
他抬手拒绝我说下去:“你的可是已经让我明白,没有今天你就会义无反顾的瞒下去。”
他从前看着我时,眼中会有的那道清光,坠坠的消失了,像燃尽的流星,再也不复存在。
“胖胖被卯月藏在哪里?”他又道。
“我不知道。”
他狐疑的笑了一声。
我拉拉他的袖子:“我真的不知道,你不相信我吗?”
他好像没听见,没有回答。我想起第一次动爻山定环的时候,赤鹿说我做尽蠢事,我现在才知道,他是对的。
我们于一天之内赶回了爻山,此时的山上一片死寂,因爻山定环的消失,瘴气早已消弭殆尽,我们一前一后登上拨云峰,他始终不言不语,没有笑容。
我将爻山定环交给他的时候,他并没有用手接过,只淡淡看了我一眼,拂袖离开了,“你亲手放回莲池。”
事后我在莲池边发着呆,不知坐了多久,还是想解释,却不敢冒然前去。我隐约觉得他不会再对我笑了,他应是有点恨着我,他会以为我与卯月自爻山开始便在有预谋的筹备这一切。
可这些话他不亲口说出,我又觉得不是真的,他也许并不会这样想我。
我决心与他好好谈一谈,然而当我赶到前堂时,却为时过晚了。
彼时前堂里外乌压压的挤满了人,华樘与应天不知何时登门来,正立在堂上,二人面色凛然,与赤鹿面对面站着,身边亦有诸神君,却并没有一人注意到我。
应天危言正色道:“赤鹿,我们在山中等你多时了,爻山山瘴消散数日后,我们就查出万余罪兽失踪一事,无论事由是什么,始终是你失职,这是难以推脱的大罪。”
这个位置实在刁钻,我看不见赤鹿的脸,只听他波澜不惊的声音道:“我认罪。”
“既是如此,即刻回九重天归罪。”
华樘突然将目光一扫,“那位鲛公主呢?”
赤鹿愀然变色,“既是来抓我归罪的,就不要提无关的人。”说罢就在天兵重押下往门外走。
“等等。”我快步冲破人墙,引来天兵以长//枪顶着我的脖子,“爻山的事并非是他一人的错,我可以解释,这件事……”
“退下!关你何事!”赤鹿以一声怒斥打断我,他折回我面前,“把你的特赦令给我。”
我呆呆望着他,直到他又重复一遍,才把特赦令取出递给他,他接过后紧紧捏在手中:“这个我收下了,你已经自由了,回鲛帝宫去,再也别来爻山。”
“不对!不是说好……”
“我和你说过的话,全部都是假的。”他将我的手指从手臂上一根根掰开,转过身去,“快滚。”
他上了马车,一阵风的功夫就消失在天际边,诸神走了,天兵也走了,偌大的拨云峰只留下华樘和他的马车,他走近与我说话时,我努力在听,可什么也听不见。
直到他拍了拍我的肩,才听见他问我:“公主想去哪里?我送你。”
举目眺望,黑云笼罩,爻山下的远景蒙了一层灰,看的不甚分明。去哪儿呢?真是好笑,四海八荒,九州之上,竟没有我的安身之处。
“劳烦神君送我回鲛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