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仙鹤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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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做得很好。”黑白两个魂影，自月色中飘来，穿过宫门进了冷宫大殿。
他们虽说着夸奖话，奈何那两张脸一白一黑，瞧不出什么神情，阿苗想做出什么谄媚神色也不行，贝齿咬住毫无血色的唇，恭敬道：“阿苗见过两位老爷。”
来人正是闻名阴阳两界的黑白无常。
“好个女罗刹，生前坏事做尽，死后还想害人？还不快随我等入地府受刑？”厉鬼被铁链捆住，挣扎不停，白无常一棍子哭丧棒将她敲得嗷嗷惨叫。
黑无常收紧链条，驱赶声音凄厉的罗刹，“闭嘴！再吵拔了你的舌头！”
相比凶神恶煞的黑无常，白无常和善许多，阿苗惯来只与他交涉，她凑上前，道：“老爷，这位娘娘会怎么样？”
“这是个生前做尽恶事的，死后自然打入地狱。”白无常道。见姑娘露出怯色，他又道：“小丫头不必多心，她还了业报，便会再入轮回。”
白无常对阿苗道：“阿苗丫头，自我调任之后少来看你，这两日迫近中元，恶鬼幽魂甚多，你得要辛苦些了。”
阿苗诚惶诚恐，摆手道：“不辛苦。”她哪里敢说辛苦，低头跟在两位老爷身后，送他们出冷宫。“老爷新调任的地方如何？”
“是个新鲜地方。”白无常道，“我近日学了些新词，有功夫便教教你。”
“好。”阿苗乖乖点头，“二位老爷慢走。”
厉鬼被黑白无常捆着，似乎觉得自己将要一条路走到黑了，朝着阿苗张了张血盆大口，似在喊她。
“这时候刷什么存在感。”白无常敲了她一棒。
阿苗没挨过那哭丧棒，看那厉鬼扭曲的脸便知有多疼，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脑袋。白无常见她如此，收了棒子，道：“阿苗不必担心，你与这些妖艳贱货不一样。”
“······”
白、白无常大人，您到底调任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苗目送他们飘入夜色中，叹了一口气。到红莲殿来的宫女妃嫔，被人毒害，被杖毙，被车裂，饮了鸩酒，赐了白绫，投河自尽的，林林总总，千百死法，一个个都被黑白无常带走，或送到地狱受苦，或喝完孟婆汤再入轮回，只有她被留在这里。
她是个人神鬼三不管的人物。
阿苗生前姓钱，十三岁那年，她和弟弟随爹爹到京都做生意。弟弟大病一场，爹爹贱卖了所有货物也凑不足药费，他们在京都举目无亲，投门无路，遇上皇宫招宫女。她与爹爹说了，父女两个哭了一夜，第二日阿苗就入了宫，成了最末等的宫女，给弟弟换了十两药费。
阿苗入了宫，干些粗使活计。幸而她生在一个偏远小镇，穷人孩子早当家，干这些比旁人衬手些。她以为她只要熬到二十五岁被放出宫便万事大吉，不料，一朝祸事临头。
那日烈日当头，阿苗提着水桶穿过石凉巷，给地上石子绊了一脚，远远看见宫人抬过来的御辇，连滚带爬，赶紧跪到一边去。
圣驾也看见了她的举动。轿辇经过后，阿苗方站起来，身后一个小太监小跑过来，道：“姐姐留步，陛下方才吩咐赐你一碗苦瓜绿豆汤。”
阿苗诚惶诚恐。
那一日杵在烈日下候汤罢了，可怜的是阿苗因为圣上这一句“眷顾”，招了不知哪位宠妃的眼。几个小太监将她拖拽到红莲殿，三两下勒死了。
阿苗一直觉得，自己死得冤。
想她死的之前，在这偌大皇宫才呆了半年，每日就走那么方寸之地，怎么偏就那日触了神明霉头，遇见了圣上呢？
想不透啊想不透。
前尘已逝。她的尸身在红莲殿发臭了不知又被运到哪里去，是弃了还是烧了，骨灰收在坛子里还是给人一把洒了，她都不知道。
魂魄离体那日，黑白无常第一眼见到她，便连连说：收不得收不得。
两位老爷狗撵似的疯跑。
阿苗听他们言语间提到过什么“九少爷”，却不知自己与那位少爷有什么关系。自己一个山野里出来的姑娘，曾识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吗？
阿苗不知。
第二回、第三回······不知多少回之后，白无常对她道：“阿苗丫头，我给你安排个差事吧。”
她现在每日做的，就是在这冷宫里头呆着，若遇见今日这样的鬼魂，与她们说两句话。在黑白无常到来之前，拖住厉鬼，防止它们入夜出红莲殿害人。
这份儿工，阿苗已经做了快一年了。
……
阿苗叹着气，坐在冷宫里发呆到天色渐晚，这才如梦初醒，飘出了冷宫。
入夜，诸多宫女太监各司其职。端着盥洗盆具在巷中穿梭的宫女们，低着头偷偷打哈欠，就怕被大宫女瞧见了责罚，走在队伍最末的一个小丫头，余光中捕捉到一缕白色。
小丫头年岁小，对规矩一词尚且模糊，稍稍偏了偏头，朝那抹白色望去。
这一看不要紧，小丫头惊叫一声，差点惊落了手中托盘。
走在最前头的大宫女回头，给了小丫头一个手板儿。小丫头这会儿全没了睡意，对年长许多的大宫女哭道：我看见了那把伞。
一把油纸伞，上边儿画着仙鹤绕松柏图案，整个宫里都传遍了。
大宫女脸色一变，板起脸教训了小丫头几句，回到队伍最前头，领着众人往贵人们宫里去。
阿苗举着她的宝贝油纸伞在无人深巷中飘荡。白日日光毒，夜里月光她们也受不得。无常老爷一早嘱咐，不管日光月光，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会把阿苗晒得魂飞魄散，故而她不出门则已，一旦出门，必然带着她的宝贝。
一把仙鹤油纸伞。
她惯走那些宫人们几乎不走的偏巷，若不小心迎面遇上人走来，只得乖乖缩在伞下。从前这伞还会被不懂事的小宫女捡去。阿苗不愿惊吓她们，每回被捡后，她都在夜里悄悄带上伞回到红莲殿，连续几回，宫人们私底下传说：皇宫里有把会走的伞。
于是，再没人敢捡她的伞。
这偌大皇宫，没有一刻消停，后宫里更是如此。
那些白日里在位份高的妃嫔那里受了委屈的美人儿们，入夜回到自己的住处，便对着底下宫女太监使气。阿苗循着满墙蔷薇爬上了院子红砖墙头，刚在瓦上坐定，便听见屋内传来摔杯子的声音。
“谢宝林，阮才人都能去，德妃凭什么禁足我一人……”这蔷薇院子阿苗常来逛，里面住的是洪昭仪，若不是阿苗看她家蔷薇漂亮，才不要来这里听她的大嗓门儿。
阿苗在瓦砾上坐了一会儿，顿觉没了意思，准备飘回红莲殿去。
屋里有人道：“不就是寿蒙国进贡的丹顶鹤，咱们美人什么没见过，不去就不去······”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里头再说什么，阿苗已经听不见了。
丹顶鹤……
仙鹤……
阿苗转了转伞柄，抬头望了望伞骨上支撑的丹顶鹤伞面。这伞上仙鹤绕松柏，栩栩如生，是阿苗在一间废弃宫里寻到的，见它好看，喜欢得紧，于是“拿”了来。
眼下，是有真正的仙鹤啊。
她心头痒痒的，身子轻飘飘的，什么也不想的就往御园去。
御园里，一年四季都繁花锦簇，阿苗做人的时候没有资格来这样的地方，做鬼了吧胆子又小，怕到这些地上碰见贵人们，所以也不常来。
今日御园里十分热闹，上百宫女掌灯侍候。阿苗哪里见过这么大阵仗，远远蹲在夹竹桃灌木丛里。她吸了吸鼻子，闻不见一息香味，也便歇了这心思。
贵人们坐在长廊里，赏着水池边的几只丹顶鹤。
丹顶鹤伸长脖子约有五尺之高，阿苗比量了一下，自己若是站在人家面前，约莫就到那脖子一半儿的地方，矮小得可怜。阿苗痴痴地望着那群丹顶鹤，它们一个个腹背雪白，额、眼、颊，颈、尾部皆为黑羽，顶呈朱红色，绿灰色的嘴又尖又长。颈和腿细而长，走起路来却稳稳当当，一点不摇摆，十分优雅。
真是漂亮。
阿苗心下赞叹。她想起那位婕妤的画，才道原来真正的丹顶鹤比她所画的还要美上几分。
宴席上的贵人们也争奇斗艳，作诗的，跳舞的，咿咿呀呀唱曲儿的，应接不暇，可怜阿苗是个小女鬼，想端盘瓜子儿坐在夹竹桃丛里欣赏都不行。
自然，那方争奇斗艳不是给阿苗这样不入流的角色看的，而是为了端坐在正上方的那抹明黄色身影。
阿苗与圣颜隔得远，只能远远瞅瞅罢了。
皇帝的周遭便浮起一圈金黄色的烟雾，淡淡的，这光晕是传说中的真龙之气。
无常老爷对她讲过，她这至阴魂魄飘荡在宫里，千万要躲着皇帝走，否则可能会魂飞魄散。阿苗时刻谨记老爷教诲，她已经因为圣上一碗苦瓜绿豆汤丢了性命，再不能因为圣上连鬼也做不了。
宴席上的皇帝陛下忽觉一阵阴风从背后窜起，脊骨抽起凉意，冕旒微微晃动。见皇帝陛下目光朝四周扫，总管太监邓川十分机灵地递上脑袋，“陛下可是在找什么人么？”
皇帝陛下淡淡摇了摇头，目光回到园中那正在跳舞的俏丽身影上，皱起了眉：这打扮妖艳的女子究竟是哪一宫的妃嫔来着？
呜呼。
阿苗见那真龙之气微微波动，缩了缩脑袋，远远眺望那群漂亮的仙鹤，打算改日再来看它们。她从夹竹桃丛里飘出来，依依不舍回望那水洼边的丹顶鹤，正叹息着想飘回红莲殿，忽而胸中一痛。
她听见了哭声。
那哭声穿过深宫一一条条小巷，穿过那些金砖玉砌的大殿，穿过这御园的山水花草，直钻入阿苗耳心，她手中伞柄快速旋转，伞面上丹顶鹤栩栩如生，在入夜的凉风中几乎都要从画里飞出来。
“娟儿！”
作者有话说第2章 仙鹤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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