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后山有妖怪》字道卿

39、狄家

　　狄长生办完了丧事，整个人有些浑浑噩噩的，只是拿着那封信和玉佩盯着发呆。他媳妇给他找出来最好的一套衣服，又学着大户人家的做派，买了些香囊、扇套给他挂在身上，狄长生像个木偶娃娃一样，不动不任她打扮。最后看着铜镜中那个不像自己的自己，突然发了狠，将头上的发冠狠狠摔在地上，儒衫长袍也扯的稀碎，把自家婆娘吓得不轻，还以为他得了失心疯。
　　长生冷静之后，翻出来自己打铁时的粗布短打套在了身上，拿起信纸，看着那个地址，深吸了一口气，就出了家门。任媳妇在后面如何劝说，都不再犹豫。
　　狄家的繁盛远远超乎长生的想象，他站在高墙红瓦之外，看着门口丰神俊秀的少爷、小姐们，再想想娘亲最后的仪态模样，越发觉得世事荒唐得可笑。
　　见到狄家舅舅时，长生已经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这位舅舅跟娘长得好生相像，尤其眉眼那里，皱着眉的样子，看的长生鼻子直发酸。但舅舅面目英挺精神矍铄，明明比娘还大五岁，保养得却一点不显老，不像娘，早早的脸上就被生活折磨的满是沧桑。
　　随着他看信时眉头越皱越紧的样子，长生心里一直半吊着的心忽然就平静了。等他看完了信，直接伸出手去，“信看完了，可以还我了。”这是娘唯一留下的东西，他长这么大，都不知道娘的字写的这么好看。生怕纸被污黄了，回去后还要记得好好的装裱起来。
　　“你说你是我十一妹的孩子，信物呢？”
　　长生的手握了又握，终是抬起手来，把手心里那枚攥的汗津津的玉佩捧了过去。
　　狄七爷看着那一双湿汗的手，有些嫌弃，最终还是捏起玉佩仔细看了看，确认无误后，抬头复杂的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外甥，那一套打铁匠的打扮刺得他有些眼疼，他狄家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会家门不幸，出了这么幢丑事！
　　可惜长生一点没有自惭形秽的自觉，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一信一玉上，等狄七爷看完后，梗着脖子的要了过来，小心的放进锦囊塞进怀里。这些都是娘留给他最后的东西，别人不稀罕，他宝贝得紧。
　　“十一妹，到底是怎生去的？”狄七爷皱着眉问道。
　　“得了心病，治不好。”长生抬起头，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亲人，努力压着心里的不平，问道：“我爹呢，活着还是死了？”
　　“休得跟我提那个老畜生！”狄七爷有些暴怒，他们书香世家，怎么会出来这么个不知轻重廉耻的女儿？轻易就被外男骗了去，竟然胆敢背弃家族偷偷私奔！还有那个陈厢中，区区一秀才出身，也敢妄想高攀他狄家的姑娘！
　　“你到底有没有在乎过我娘？”狄七爷眼中的嫌弃明显激怒了长生，“他是你的亲妹妹，你们不喜欢她不要她也就罢了，她已经苦了一辈子，现在人都去了，有什么天大的错处怨结也该清了，你们为何仍是这样无情？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不该叫出来让他去我娘坟上磕几个头吗？”
　　“无礼竖子！你懂的些什么？你可知道你娘背着人跟外男有染，这也是家里教她的？那陈厢中狼子野心，除了一张脸皮一口花舌，哪有半点可取之处？也就是闺阁女子见识浅薄，看不透这层表现，把家里教她的礼义廉耻丢的一干二净，白白被花言巧语骗了去！”狄七爷怒不可遏，直接拍桌子站了起来，“她以为那陈泼皮看中的是她？分明是妄图的五姐，想鱼跃龙门聘了嫡女，成为我狄家的乘龙快婿！五娘知礼，最终那天的花月夜没听他的贼话偷跑出去，谁想到十一娘却不声不响的去赴了约，让那贼子占了便宜，成了我狄家最大的丑事！”
　　长生气的胸膛起伏不定，他终于摸到了那些秘密的根源，只是这个故事，跟他想象中的差距太多太多。“所以，你们觉得她丢人，就不要她了？”长生近乎是颤抖着声音问出了话。
　　“休的用你那小人之心乱描想！我狄家虽不敢自称圣人家，但也不是那狠毒的人家。家里有女儿做出丑事，要么送进庙里青灯古佛，要么只有顺水推舟成全好事，我家虽恨她不争气，可也不至丧良心到为这么个事去毒杀自家女儿。两家本打算一床大被遮百丑，成全小儿女将丑事变好事罢了。可是那陈厢中，实在贼心不死，看娶个庶女占不到我家多少便宜，竟然借着商讨婚事之机，还在拉扯五娘，山盟海誓表真情的混账话说了一箩筐，只为意图撺掇她抢婚，逼十一娘为妾，最好姐妹双双嫁给他！这等为祸之贼，焉能招进家里来？”狄七爷越说越气，声音不自觉喊起来，可喊完后又觉得丢人，尴尬的用袖子掩了掩嘴，声音有些气闷，“这婚事实在办不下去了，老太爷看不上他的为人，直接拍了板，十一娘或是送进庵堂，或是送到乡下，总之平息这件事情，也不能任此人在狄家长久为祸。”
　　“所以……我娘就被送到了东牟县，从此粗茶淡饭穷困潦倒也再无人问津？”
　　“竖子，你这是跟谁说话的态度！十一娘虽与我不同母所出，但好歹也是一起长大的至亲妹妹，我狄七是那种人吗？她，她自己不要脸面，珠胎暗接，又不肯听从家里的安排打掉孩子，趁着家门疏忽之时自己跑了，我又能有什么法子？”
　　狄七爷猛灌进一杯茶，深深吸了口气，这些尘封三十年的往事，一经揭开，还是有些压他心肺呼吸艰难。“那时，因着陈厢中的事，五娘和十一娘中间起了不少隔膜。我家同陈家商议婚事时，陈厢中做出的那些脏事，对五娘而言，也是极大的羞辱。她有气无处使，便对闯下这祸事的十一娘多有怨言。哪想到十一娘是个更倔的，竟然对家里破釜沉舟，直接留书一封，便离家出走了。开始我们都认定她是铁了心要跟着陈厢中相好，一起私奔去了。后来找到陈厢中，却发现他对此一无所知，而十一妹的去向，三十年来再无音讯。我狄家无奈，府里不能有出逃的姑娘，不然后面的弟妹还如何论婚嫁？只能报了暴毙，从此家里再无人敢提她。”
　　长生一片茫然，他想象不到，那个温婉愁苦的娘亲，那笔娟秀端方的字体背后，竟然会有这样的经历……为什么娘不亲口告诉他，不给他讲述自己当时的想法，偏要他从一个外人口中，听到这样带着受害口吻的讲述？长生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信，娘不是这样的人，所有娘没有承认过的说辞，都不值得信；另一方面，心里却隐隐觉得，这个舅舅虽然并不喜欢，但他的话里却没有多少矫饰偏颇的，一切因果结合娘后半生的情绪，都那么鲜明那么真实，那样痛的他直入肺腑。“那，那个男人，还活着吗？”
　　“活着？大概吧。但也比死好不到哪去。”狄七爷揉着额角，他感觉很累。“那贼子害得我家如此，凭什么把自己摘得干净想逍遥过日子？一个小小的秀才，我狄家还不放在眼里。这件事是我大哥做的，我只知道不过两个月功夫，他的秀才功名被夺了，人也安了个行窃的罪名弄进牢房，据说出来后就逃去别地了，而我这郡城之内再也没听过他的事，谁晓得现在还活着不曾。”
　　长生听到这里，心底一阵发颤，仅仅如此吗？她娘困苦一生，这畜生若是不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绝不足以削他的孽债！
　　“好了，不说那狼贼子，倒说说你吧。十一妹虽是庶出，却是个心里干净的，一时眼瞎被那畜生骗过，后来看清了他真面目，倒也断的狠心。既然自知愧对家族，三十年不曾联系，如今既给我写了信来，想必也是当真不放心你。都是儿女债啊！我是你舅舅，今后自当照拂你，只是我狄家没有出逃的姑娘，你这身份还要再遮掩一下。还有你现在打铁为生？这可万万不得再提起了，狄家子孙再不济，也没有做这下贱行业的，真不知十一娘是如何想的，居然能容的独子去行贱艺……”
　　“不劳狄七爷费心。小人是铁匠，一辈子只会打铁，高攀不上您这名门望族。”长生只觉得嘴唇僵硬，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狄七爷一怔，没想到他会如此反应，怒极反笑道:“好哇，当真是有脾气！我好心照拂你给你条康庄大陆你不走，偏要混在市井油巷里卖手艺，这就是你的志气？”
　　长生站起来，对着狄七爷抱拳一弯腰，“小子无知，从来没钱读过书，不懂您口中的光明大道是个什么道。只是知道，三十年来我娘再苦再难也没跟狄府哭过一次，我是她儿子，再不济也不能丢我娘的脸。我知道您府上都是要名要脸的，我这身短打穿惯了，就不从您这讨儒衫了，毕竟穿上身也不是我的衣服，我别扭您看着也别扭。今儿来，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往后也就不再来打扰了。您府里的十一小姐早就殁了，全家都无人敢提起；我家的老娘却还重重的在我心里惦念着，早晚一炷香从来不敢懈怠。您若是愿意，什么时候来我娘坟前上柱香，我恭恭敬敬的谢您招待您；您若是没工夫，我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也挺好。娘的东西我收走了，在您府里这些东西有的是，可在我家，这就是比我命还重的。”
　　“你说了一大通都是什么混账话？这到底是何意，我对你推心置腹，不顾过去的龃龉想照拂你，你这是还恨上我了？”
　　“大人这话就错了，长生是真觉得，两家不必有过多牵扯。您不缺我这门穷亲戚，我也高攀不上您家的富贵，我娘一辈子没教过我仰人鼻息，我这儿子一辈子没出息，但娘的话，我还是听的。她活着不肯多添烦恼，如今在底下看着我，我想，我总不能再伤她的心。”
　　长生一抱拳，转身就走了，连狄七爷早让下人准备好的一百两银子也看都不看一眼。他怕，这钱拿回家，他娘会气的在阴间里骂他没出息。
　　回到家，看见自己那低低矮矮的房门梁，长生心里憋着的一口气总算是松下来，这才是他的家，他和娘在这生在这死的地方。媳妇一脸担忧的扶他进去，长生推过了递到眼前的热毛巾，直接跪在了牌位前，一声“娘”喊出来，眼泪便滚滚直下，“儿子回来了，那个狄家不回也罢，往后儿子还是守着您好好过踏实日子。只是，那个老畜生，害得您苦了一辈子，儿子一定要找到他，要他血债血偿！”
　　当天晚上，长生做梦见到了狄氏，仍是那副他最熟悉的样子，眼中有泪痕有焦虑，看着他不停的说着什么，只是光张嘴，声音一个都发不出来。长生看着近在咫尺的亲人，笑着哭了出来，他囔囔道:“娘，您放心，我一定替你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