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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长生 ...

  •   白菘绝没有想到,她就是出门逛个铺子的功夫,居然还能有生意自己撞上门来。轻轻碾动手里的那团邪气,明明是阴郁致极的邪祟,却意外地舒缓平和,如果说的更奇葩一些,刚从妇人身上把它捉出来时,明明能感觉到的是,它对宿主的那一抹守护温情……
      真个喵的活见鬼!
      自古以来,灵相守,怨相残。鬼魂驻留人间,要么是因为牵挂化身为守护灵,往往对人态度治愈且温和,甚至还带点萌;要么是因为孽债难消而化咒怨,拼着毁基业弃轮回也要跟宿主死磕,满身戾气,甚至厉害的修成恶鬼凶煞,乃是她这一行里最令人头疼的大魔王。
      而这个灵魂,明明身上缠绕的戾气掩都掩不住,却对这妇人仍能留出一分善意,当真是猛兽慈心,铁汉柔肠,欧阳锋爱上小白兔,想想都觉得画风不协调。
      抿了抿手指,不知为何,这阴秽鬼的气息有一丝莫名的熟悉感,好似在哪里遇到过。
      右手在空中虚虚画个圆,五指结印,直接打在黑气上,那股邪气一个抽搐,颜色越渐越浅,慢慢全部被净化,现了原形,几根斑驳黑白夹杂的长发落在了地上。
      那妇人惊异的看着眼前凭空出现的一把头发,疑虑的目光不停地看向白菘。白菘捡起长发,举到了那妇人面前,“这束发,还请仔细辨认,我料想您应当认得。”
      那妇人目光直愣愣盯着头发,目中渐渐盈起了些水气,甚至忘了刚才的害怕,直接伸手接过去,干裂的嘴微微张开,用低迷的声音自语道:“这……这是,娘的……”
      “生时恨己不得护,徒留青丝绕子孙。”白菘轻轻道。人死魂在,守护孩子的故事不少发生,桩桩件件都让人动容,但到底还是违背了阴阳,乱了两界秩序,白菘不介意帮一把超度了她。只是这阴魂身上明显有怨,显然不是个纯灵,那本体到底何去了?为何只留下一束头发承载部分法力,守护着后代?
      看着妇人明显有些失态的情绪,白菘露出世外高人般的笑容,“若我所料不错,您家中近日可不太平啊。鬼气阴郁聚拢虚巽位,晚上经常梦到故人吧?虽说是满足了对亲人的思念慰藉,但终究阴阳不同路,阴鬼流恋阳间,长久的扰人魂魄,难免会有损人的精元气,尤其男子,时久更甚。我今日也是有缘而至,便妄语说一句,你家男人最近可是阴煞缠身,有些不顺?”
      一句话好似压垮妇人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精神几近崩溃的一把抓住了白菘的手,急切道:“你,你可是天上的活神仙,来救我家的?你可一定要救救奴家郎君,他被那杀千刀的人家祸害得不浅啊!”
      白菘心里嘎嘎乱嚎,卧槽这能不能别再“神仙”、“菩萨”的给老娘扣帽子了?区区凡人冒领天颜,好造孽的知道不?这些迂腐的土老帽们,一点见识没有,好不好动辄就以为神仙下凡。人家上神大仙们都好好的在天上住着,不轮回不布道的谁会没事来凡间溜达?当真以为是康熙微服私访记啊……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娘子莫要哀哭,人间几道寒暑,终是有劫有喜,人生起落无数,谁都逃不过的。若是信得过我,便同我说道说道家中的异事,我若能助你家净鬼,还望你家男人巧手一用。一举双得,岂不妙哉?只是我并非神仙,封神加仙的称呼受不起,还是莫要再提了,不介意的话,唤我菘娘即可。”
      “哦,好,好。小妇人无知,没见过世面,您,您里面请,我给您倒壶茶来。阿弥陀佛,我家出这祸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生哥回不得家来,急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多有怠慢之处,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休要这般见外,说起来若是长生师傅能助我打造好这件银器,我还要多谢你家呢。只是,不知他到底去往何处?”
      “唉,说起来真是上辈子欠下的孽债,我们这日子刚好过一些,就让那天杀的找上门来,仗着身家高欺凌我们,平日里要钱耍横也就算了,这临上灾难了,还让我家汉子去顶这祸事,不然就告他忤逆!”
      “你这话听的人真也觉得心酸,可囫囵倒提的我却听不明白,您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是该从头说吧。”
      在那媳妇抽抽噎噎半叙半骂的话中,白菘总算大致捋清了关系。这户人家姓狄,靠着狄长生的手艺开了这间铺子。长生自幼艰难,只跟寡母相依为命,从未曾见过生父一面。每每见到邻里乡亲家族和睦,也不禁奇怪为何自己随母姓,且家里孤寡无依,九族无亲。问到母亲狄氏时,都会惹得她暗自垂泪闷苦不已,久而久之,孝顺的长生就不敢再问了。邻里都以为他母子二人是逃难来的,长生心里却知道,真相并非如此,只是母亲缘何因故不再联系娘家亲人,他却猜不出个因由来。
      长生自幼懂事,知道自己家贫,念不起书,便打小学着做营生赚银钱。同街的打铁匠看上他能吃苦,有意招个小学徒,狄氏还在犹豫,长生便直接跪着敬了茶,拜了师傅。从此,长生便在打铁铺子里,轮着铁锤慢慢长的又高又壮。他心思灵巧,又肯下功夫琢磨,不过十年的功夫,已经练出了有口皆碑的好手艺,打出来的刀又漂亮又耐使,隐隐有些超过师傅的意思。只是长生性子敦厚,无论外人如何拿酸凉话挑拨,对老铁匠仍是恭恭敬敬,在活计上也许从来不轻慢。
      老铁匠坐在铺子里,看着这个徒儿一丝不苟打铁的身影,想起耳边听到的种种闲言,不禁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闷了半晌终于说出来憋在心里好几天的话:“长生啊,你就真的想这么过一辈子?”
      长生顿了顿,把手里的铁器仔细归拢好,才转过身来,接过师傅手里的烟杆把余灰磕干净,再装上一锅新烟叶子,打上火点燃了递还给师傅,才慢吞吞道:“不打铁,哪里有的饭吃。我跟师傅一样,就靠这手艺养活我娘哩。”
      老铁匠恨铁不成钢的戳他一手指头,“这傻小子,就靠给乡亲们打这些锄头菜刀,你一辈子才能赚几个钱?养活了你老娘吃的,还能剩下几个子?拿啥娶媳妇!”
      长生也犯了浑劲,嚷嚷道:“嫌我家穷的女人也不是什么好女人!我才不稀得娶。我要娶也娶个会打铁的,跟俺一起干活赚钱孝敬老娘养孩子!”
      老铁匠给他气的真想捶两拳,嘴里叼着烟杆猛一阵嘬,长生给他揉肩膀,肩膀上常犯疼的老毛病都揉的轻缓不少,怒气也渐渐平静下来,最后叹了口气,“孩子,我不该再拦着你了。你是个有出息的,你平常在那刀上捯饬的花纹,当我没瞧见啊?拿出去谁都要夸几句漂亮!你这脑子和手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在这铁铺子里,没得拘束了你……这么着,过两天我带你去见我结义兄弟家大伯,他是在咱郡城首府里数一数二的行家,你去见见他,若是他肯收了你,能学得他两成功夫,你小子这辈子就吃喝不尽了!”
      长生掀了掀眼皮,不甚服气的道:“咋,那首府里的铁匠就高人一等啊?他做的锄头比俺的圆是咋着?”
      “屁!人家是做银器的,手里捏的都是金银!一个盘子顶你做二十个锄头,来的客人都是富贵人家里出来的,一高兴了扔给你的赏银都够一年吃喝的,懂?”
      长生摸着脑袋,慢慢的乐了。
      事实证明,长生果然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一双手明明粗壮又宽大,也不知怎的就那么巧,针尖细的金丝银线绕起来灵活有序,盘出来的造型让人看不停眼。越是达官贵眷家里,越喜欢显阔绰,爱摆上些金剑银碗,甚至整架的屏风花托,都要富丽堂皇。长生的手艺慢慢有了名声,手里积攒的钱也越来越多,几年后看中了老铁匠的侄女,娶进门来。拿出多年的积蓄,加上老铁匠额外多添的嫁妆,自己在家门旁开了荣宝阁店铺,小日子越来越好。
      长生媳妇不会打铁,长生娶她不是图着践诺曾经的豪言壮语,而主要是看重她的贤惠。老娘狄氏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当初长生每次去铁铺当学徒,她都是一副沮丧哀愁的样子。长生很不明白,家里都快没米了,他不去打铁靠什么吃饭?他知道娘有些看不上打铁的营生,可问题是,他家穷的快要去要饭了,难得师傅赏脸愿意收留,还真心教他本事,为什么不高高兴兴的?好几次,狄氏都欲言又止,长生也不止一次的想逼出娘心底的那个秘密,可到最后关头,娘的难言之隐还是说不出口,只剩下哀哀痛哭。长生听的心里难受,可满肚子火却发不出。
      在长生发狠钻研打铁掐银的时候,狄氏坐在那破败的家里,看着一贫如洗的自己,心情慢慢凋零,身体越来越差。
      等后来荣宝阁开业,长生跟媳妇喜得眉开眼笑,狄氏让人搀扶着来观礼,看着那不到二十平的铺面,笑的眼里发苦。
      长生一直不懂娘到底是怎么想的,现在日子过得这么好了,为啥还总是闷闷不乐。他那么努力地改变现状,改换门庭娶妻生子,终于才有了好日子,多少年前的苦也都可以淡了,可她心里的那个隐秘为什么还是化不开?他问不出来,心里又担心,娶了媳妇进门后,就让她整日陪着娘,逗她开心,自己才好安心在外面闯荡事业。
      长生夫妇费劲了心思,还是没能多留得狄氏几年。大夫过来把过脉,叹口气,留下“心焦忧虑,油尽灯枯”几个字便要走。敦厚了一辈子的长生暴怒了,他揪住大夫的衣领子,骂他咒人老娘。狄氏在病床上用尽全身力气喊住了儿子,待送走大夫后,她已经累得连喘气都困难,看着糊了满脸泪的儿子,自己也是心虚难平。
      长生痛苦的垂着头问:“娘,你到底是图啥?儿子活了三十多年都没想明白,最后我得知道,我娘到底是被谁给害成这样的?”
      狄氏满脸戚容,“没有人害我,我……都是我自己命苦……”
      “娘,我知道,有人骗了你,骗得你人毁家亡,背井离乡,不得不带着我逃出来对不对?他害得你一辈子都解不开心结,儿子有出息了给你生孙子了都不能让你放了心事是不是?你告诉我是谁,谁害得我家这么惨?你为什么不说?若是您先对不住他,这么些年咱受的苦也算还清了;可若是他对不住您,告诉我个名字,天涯海角我也要他血债血偿!”
      长生目呲欲裂的咬着牙喊出来,看的他媳妇心底一阵胆寒。狄氏痛苦的闭上双眼,在长生的急迫催促下,始终咬紧牙关一语未发。最终,长生眼中的狂怒平静下来,他擦掉眼泪,狠狠揉了把脸,“您想吃点什么?家里还有五斤精细米,您不是最爱吃这个吗?我这就熬粥去……”
      就在他几乎走出房门时,狄氏用那气息不稳的声音叫住了他:“生儿,在……在我腰上,贴身栓了个锦囊,里面有封信,是,给你舅舅的。等我,等我走了后,你可以打开看看……但是,只要,我这口气还没咽,你……”她露出一个稍带促狭的笑容,好像妙龄少女戏弄了亲人,露出一个又是得意又是顽皮的笑,“你就,休想,看到……”
      狄氏最终没熬多久,长生夫妇给她换寿衣的时候,颤抖着手摘下了那个贴身藏着的锦囊。布料柔软顺滑,是他家从来用不起的绫绢,长生捧着那个小小的布袋子,想到里面就是自己一辈子猜不透的答案,稳重的手颤的不成样子。
      最后,还是他媳妇接了过来,打开里面有一块玉佩,以及一封早就写好的信。玉佩是莹润的和田暖玉,触手生温,雕工细腻,正面一个大气凌云的“狄”字,背面兰花掩印间,有一个小小的“兰”字。长生在一些贵公子身上见过类似的玉佩,知道这是大家族里子孙配在身上的,正面是家族,背面是自己,伴随一生的信物。
      他心中有一个模糊的预感,但却不敢深想,生怕是自己承受不起的那种真相。抖着手收起玉佩,打开了那封家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整幅整整齐齐的隽秀小楷,流畅写意那样的好看,就像他偶尔见过大户人家夫人给账本批注的字迹,字里行间都透着精细。信的内容很简单,无非是不孝女无颜面对家门,一生哀戚也是自赎罪,死后不敢奢求兄长宽宥登门,唯留一子,心中挂念,来送讣告,厚颜求家族照顾一二,黄泉之下,亦是感激。
      信的最后,有个舅家地址,是隔郡的一个大世家,长生听说过,那声势本地望门也不可比及。
      长生握着信,心里酸辣苦涩什么滋味都有,却唯独没有甜。他终于知道娘的家世在哪里了,却觉得还不如从来不知道。
      书香望门,同市井打铁匠之间,相隔得距离又岂是单单的一郡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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