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灯》松溪

20、痼疾

　　六皇子为自己的想法激动，不过，他并没有告诉文徽音，也没有委托典签，而是对阿谷道:“等那送花的洪大来了，你告诉他，以后不必再往这里送花了，让他专心蓄养一田白叠子，花田不能太小，待花种成，本王不会亏待他。”

　　阿谷应下。

　　此后，六皇子依旧如常读书练箭。

　　时序移入夏日，四月初八，浴佛节。这一日，有百杂伎艺献技，观者如堵，热闹非常。

　　六皇子问文徽音要不要去看，文徽音表示没兴趣，六皇子便跟着窝在府中。

　　窗外蝉声噪耳，密密的藤叶覆上窗子，蕴出一汪绿意。屋内已供上冰盆，六皇子捧着杯冰镇的甘蔗汁，正与文徽音说话，阿谷在外面唤他，“殿下，程敬有事求见。”

　　随着印刷作坊规模扩大，中间已招了两次人，此事均由程敬负责。

　　六皇子起身向文徽音告辞，去了前面。

　　程敬告诉他，“今日作坊来了一个人，自称是鄱阳郡海昏县县令，现在任期已满，正欲回京。离开前想看一看咱们的印刷术，写进他的书中。这事仆不敢做主，特来请示殿下。”

　　六皇子起了兴致，“写进书中？快，请他过来见我。”

　　不多时，程敬领进一个人来，有五十多岁，须发花白，身材削瘦，温雅蕴藉。

　　行礼毕，通报过姓名，六皇子问他，“听说使君正在著书，欲把印刷之术写进去，不知使君所著何书？”

　　娄县令把一叠书稿递过来，六皇子看了看，发现书稿的内容非常丰富，有天文、历法，术数，农耕，各种新式器械等，还有神怪传说。

　　六皇子极是惊讶，眸光熠熠，“娄使君博才，不知可愿把这书稿印成书？”

　　娄县令道:“书稿还未完成，有许多地方还需修改，暂时不能成书。多谢殿下美意。下官听闻殿下的印刷之术，深觉此术精妙，若推广开来，定能造福世人，故来求赐一观，望殿下成全。”

　　六皇子道:“这是好事，使君尽管去看，想看多久看多久。”

　　说罢，饶有兴致地向他求教书中的内容，娄县令缓缓讲解，六皇子越听越有兴趣，竟萌生了请他当皇子师的想法。

　　娄县令婉拒。

　　相谈之中，六皇子了解到，娄县令的祖父曾是前朝的大匠卿，娄县令自小受祖父影响对机械制造、天文术数等方面很感兴趣，从未放弃过对这方面的研究。

　　六皇子被他书中幽邃奥妙的世界吸引，邀他在府中多留几日，以便时时请教。

　　娄县令称谢。

　　六皇子叹道:“江州地界都是像卿这样学问广博的官员吗，卿在任上时，所见所闻百姓的生活如何，其他官员如何？”

　　娄县令沉默下来，许久才道:“下官力薄才劣，怎敢当‘学问广博’四字。不瞒殿下，自出仕以来，下官眼见百姓赋税繁重，上下贪腐成风……百姓，也就勉强存活罢了。”

　　六皇子吃了一惊，“赋税太重？贪腐成风？”

　　娄知县叹道:“前朝初期，还未过江之时，赋税是十税一。盛世之年，甚至减到三十税一。后来战乱，移居江左，赋税涨到十税七八。

　　我朝承前朝税法，自家有牛，十税七，向国家借牛，十税八。

　　这还只是田赋。

　　此外还有各种税、役、貢要交。

　　百姓活不下去，有本事的就给人当门客、部曲，没本事的就卖身为奴。

　　也有躲到深山老林里偷税漏税的，但被抓到就要充军，到战场上送死。

　　因为是按户收税，所以时常出现许多户并成一户的情况，有时能达到一户一千多口人。当然这种情况被查出来也要充军。

　　百姓生活艰难，而与之相对的，世族豪强生活奢靡，官员贪腐堕落。

　　前朝末年之时，由于财政拮据，曾采用过‘百官无俸’的政策，结果造成官员纷纷走上‘权力寻租’、竟相贪腐的道路。如今，虽然恢复了俸禄制，但贪腐的风气流害已深，已经无法遏制了。”

　　娄知县没有说的是，为避免地方势力坐大，本朝还废除了地方官任期三年的“小满”制度，动辄更换官员，能任满一年就算幸运了。这等于变相促使地方官抓紧时间贪腐，现在，全国上下，地方官职务贪腐已成常态。

　　曾有某地太守当了一年的地方官，捞到“山资已足”，觉得应该让位给别人来捞了，于是上书辞职，竟然被视为一段佳话。

　　还有一人，在任时将鸡蛋借贷给治下之民，却要求归还时还鸡鸭，仅靠这一招便净赚了几千只鸡鸭。

　　不但地方官，就是皇族何尝不是如此？

　　齐帝口头上一直喊着节俭节俭，但私下里生活奢侈，到四十五岁之后，更是把大权移交太子，自己专心游宴享乐。

　　太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在太子之位，其享受规格就已经超越皇宫。

　　皇室为了提高收入，竟公然收受地方官的敬献……

　　整个朝廷简直已经败坏到骨子里。

　　六皇子听后心情非常沉重，非常沉重，他神色灰败地在文徽音的房间枯坐了许久，问出一句话，“灯神姑姑，我要读多久的书才能通过考核，成为神仙？”

　　文徽音:“……”

　　藤叶的光影漏进内室，澹澹如水波涟漪，文徽音从书间抬头，细细审视着面前的少年，问道:“今天遇到什么事了？”

　　竟想着做神仙以求解脱。

　　六皇子断断续续地把从娄知县那里听来的话告诉了她，仿佛说话成了一件极困难的事，满目茫然灰暗。一直以来怀抱的美好梦想被打破，露出其阴暗狰狞的内里，让他无法承受。六皇子失神地喃喃，“想不到已经坏到这样的地步了，无可救药……”

　　文徽音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斟酌良久，她道:“别人说这样的话犹可，殿下这么说却着实不该。如果这个国家亡了，别人还有生路，但是皇族呢，谁能容忍前朝可能做皇帝的人存在？”

　　六皇子陡然一凛。

　　文徽音语气略略缓和，“男儿应该有志向，你读书不是为了做神仙，而是为了学习先人的智慧和经验，进能济世，退能修身。”

　　幽然叹息，“做神仙，像我这样的神仙，有什么好呢？”

　　不待他答，她又道:“再说，哪个朝代没有问题，乱世有，盛世同样有。或许本朝的问题很多，但难道因为这样大家就都不活了吗？皇室中人原该比别人更多一份责任感才是。乱世方显英雄本色。”

　　这才是正常人的想法吧？

　　是不是因为她不正常，小皇子受到影响，思想也跟着不正常了？

　　她略感忧虑，不愿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虽然她对这个世界充满隔膜，对这个国家并不关心，但是小皇子却不能。

　　他是扎根于这片土地的、活生生的人。

　　她只能违背本性地娓娓规劝，“那位娄知县尚有忧国忧民之心，殿下身为皇族，更应该认真考虑，困扰本朝的最大痼疾是什么？无论将来能否有所作为，但只要朝那个方向努力过了，就不枉活这一世。”

　　少年听着，心神震荡，什么成仙云云也都抛到了脑后。他凝眉敛目，当真极其认真地思考起了文徽音的问题，迟疑，“是……赋税太重？”

　　文徽音微微颔首，露出赞许之色，“殿下能想到这个很好，那为什么会收这么重的赋税呢？”

　　少年低下头，唇角抿起，面上渐渐浮起惭色。

　　文徽音先是不解，略略思量后便即明了，有些好笑，“殿下是觉得因为皇室奢侈享乐？”

　　六皇子默认。

　　文徽音惊讶，她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认知。但仔细想想，似乎也不难理解，想必他的师傅没少给他灌输“上位者骄奢淫逸会给百姓带来多大负担”这样的思想。

　　但身为皇子他竟然分不清国家财产和皇家财产的区别……难道此时，两者还是混在一起的？所以他也和普通人一样，认为只要是交上去的赋税就归皇室所有？

　　她不可思议地摇头，缓缓解释，“皇室的供奉只是赋税的一部分，国家要供养军队，要为官员发俸禄，要救灾，要大规模建设等等，都要靠赋税支付。国家收重赋，是因为国家缺钱，殿下可以想想，既然豪门世族那般富有奢靡，国家为何还会缺钱呢？”

　　六皇子理所当然道:“因为他们不用交税呀。”

　　文徽音:“对，就是因为这个，他们占有大量的土地，大量的人口，却免交赋税。而朝廷只拥有一部分人口土地，却要供应整个国家运转，这就是本朝的痼疾所在。”

　　六皇子恍然大悟。

　　文徽音:“虽然是痼疾，但却不能轻动，世族势力过大，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会引起国家动荡，甚至朝廷颠覆。世族不会管坐在皇位上的人是谁，对他们而言，家先于国，亲先于君。殿下以后可以边读书边思考，如何一步步解决这个问题。”

　　她丝毫不觉得把这样一个世纪难题抛给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有什么不妥，看六皇子一头扎进书堆，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不再关注所谓的“神仙”之事，她如愿以偿地得以耳边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