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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决断 ...

  •   阴冷幽暗的雨天。名贵的鹿皮鞋踩过坑坑洼洼,顿时水花四溅。

      穿越杂草夹攻的泥泞小径,步上长长的石阶,轻飘的雨雾弥漫于天地之间。

      纪神颀长优雅的身影非常突兀的伫立在一片白茫茫的景色中。没有撑伞,也不曾带花,沉郁的金绿猫眼直直看着面前的坟墓。站了好一会儿,掏出上装口袋里的方巾,弯腰轻轻擦拭汉白玉石上的泥污。收回手帕,静静凝视复又光洁如新的无字石碑,几不可闻的叹口气。

      好久不见,梦妮安娜。

      已经忘了多长时间没有涉足这里。守墓人胆敢任其就此荒废,想必有恃无恐于主人的忽视。生前没有正式的名分,死后也未得到应有的悼念,人人都说纪神伯爵薄幸冷血,就连一行铭文都懒得送情人。现在这块墓碑,还是元老会大发善心拨出方寸之地,施舍她最后一点恩惠与仁慈。或者能在哈利斯家的墓园容身,也算死后的荣耀?

      下葬前,元老会派人向他征求关于碑文的意见。登门拜访的律师甚至特地展示了专家的设计方案:一块镌刻金边的豪华大理石墓碑。

      结果?根据事后家中众人颇为客气的说法,他笑得跟疯子一样。

      险些将那位可怜的律师吓得自动辞职,确实有点抱歉——无论如何,这不是他的错。

      可,这样做对活着的人究竟有何意义?竖立一块高贵的墓碑,刻上华美的赞颂,又能对她产生什么益处?顶着爱尔雷特的姓氏跻身于哈利斯家众多死者之间,世人会以何种目光看待梦妮安娜?让她死后还得背负生前的骂名,承受男男女女各种怪异的目光,永无宁日的荣耀?

      人已经死了。尘归尘,土归土,为什么不肯让她就此安眠?

      要知道只有这样,彼此才会得到真正的解脱。

      既然不得不错过,何不就此遗忘?

      哪怕他们的关系曾如此特殊,仿佛一生一世不可切断,无法磨灭。那份深刻却短暂的亲密感,依然会随着一个人生命的终结,在另一个人血肉里消逝。

      毕竟,这个世界本无事永远,无人永恒。

      流年似水。无所不能的时间会把一切都带走,包括回忆,以及思念。

      撇开眼,不自觉掏口袋,半天不见香烟。这才忆起,出门前讶瑛已将所有各式“危险品”搜刮一空。自嘲的笑笑,无聊的拿着打火机点火。风雨中火焰飘摇不定,忽明忽灭。

      突然之间,倏地停下所有动作。闭眼两三秒,罢了,总有一天他会死得更惨,世界还是公平的。仰首向天,手一抬,打火机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睁开翡翠双眸,深思的凝视无字石碑最后一眼,转身离开。

      雨水打湿纪神服帖的黑发,缓缓渗入每一层衣服。拨开垂落眉宇间的发丝,拉拢长大衣领口,他优雅从容的步下石阶。蒙蒙细雨中,一抹打着阳伞的纤秀身影擦肩而过。

      本想不予理会,然而伞下那束惹眼的白玫瑰轻轻掠了一下衣袖。

      垂眸淡笑,然后回身,抬眼望去。只见那抹纤秀身影面朝墓碑,举步向前,将漂亮的阳伞斜倚石碑底座,伞骨尖插陷坟冢。于是伞蓬完全遮住石碑。接着弯腰低头,放下鲜花。“多少挡些风雨。一个人孤零零的待在一大群陌生人当中,很辛苦。”

      淡淡地说着,那抹纤秀身影转了过来。

      “你是第一个来探望她的女人。”

      纪神望着不速之客,唇上泛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口吻好像很亲昵,又仿佛在敷衍,“至于她是否觉得高兴?会不会感激?天知道。”扬高眉毛,弯腰倾身,“当然,我的态度一向很明确。随时随地为您这么美丽的女士服务,亲爱的非嫣。”

      卡洛斯广场的边上有一幢康诺旅馆(The Connaught)。它的正门口面积不大,却很高雅,由一位传统的英国绅士掌门。这位绅士气质高雅,从头顶上黑色高筒礼帽的丝绒布料,到脚上光可鉴人的鞋子,一派考究。

      这里是全伦敦最谨慎的旅馆。按照惯例,身份特殊的客人可以匿名入住。

      当然,不是任谁有一份过得去的预算,就可以住进康诺的。

      实际上什么样的预算都没用。

      关于这个问题,有句老话一针见血:若是得问价格,你就付不起。

      外面正在飘雨,窗帘是放下的。整个房间笼罩在怡人的柔光中。

      一张一九零零年生产的卡雷制小茶几紧靠落地窗摆放,表面填嵌柔荑花、报春花和郁金香图案。四周环绕几把维多利亚扣式背椅;深红的丝绒桌布上是一只高浮雕式镀金长颈瓶;里面插了一束水红色康乃馨以及雪白的夜来香,淡淡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

      墙壁拐角放有十八世纪中期的法国外省橡木大衣橱,紧挨着一张古色古香的中国风漆雕龙凤梳妆台。不过,以上一切都不如旁边的大床引人注目。

      那是一张样式古朴的檀木双人床。

      一对府绸鸳鸯戏水枕头占据床头首位,下面平铺着金丝银线织就的龙凤呈祥锦被。黑色水貂床单低调却奢靡;金边蔷薇爬上暗红的枕巾质料,暖暖衬托出华贵之姿。半透明的雪纺纱帐顺着四根床柱滑下,如幻如真。

      作为康诺旅馆的一间客房,这已经染上太浓厚的私人色彩。

      哪怕只看成是某个独身女子的单人卧室,也未免透着些古怪,而显得诡异。

      慕容非嫣端茶过来,搁在桌面上。

      “龙井。请别过分挑剔我的技术。”清甜的声音不愠不火,听来温婉柔和。她换上一条绣着娇盛玫瑰的网纱曳地长裙,汉服式对襟交叠在胸前,整个人显得飘逸古典而又不失时尚。

      但让纪神凝眉注视的却是另一样东西:茶几上的杯子。

      完全中式的茶盏,薄到半透明的程度,从外面可以很清楚的看见水的深度和茶叶的黑影。质地细而白,像极一只羊脂玉雕的白玉碗。杯身上用浅浅的绿色绘了一枝翠竹,既高雅又珍贵。

      慕容非嫣失笑。这位伦敦第一贵公子,嗜茶的劲头简直不输古人。伸手搭肩,轻轻摇晃他两下,“爱屋及乌?送给你。”

      “谢谢。”纪神一脸欣喜若狂。转了转翡翠色的眼珠,又说,“可惜我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顺便问一句,恕我冒昧,非嫣,你真的住在康诺?这里?”

      慕容非嫣唇边浮起盈盈浅笑,然后缓慢的摇摇头。

      纪神耸耸肩,果然不是。这个房间根本嗅不出一丝人气。左看右看,“但这确实是你长期租用的房间……”否则康诺决不会任由她搬来这些显然不属于自家旅馆体系的家具。“为什么?”沉吟半晌,他弹指询问。

      慕容非嫣静静凝视男伴几秒,一本正经的反问:“你真的看不出来?”

      纪神不响了。缓缓起身,踱到橡木衣橱旁边。扫一眼柜门上的波浪纹脚线和雕花装饰,又看向精工制作的贴面板与镀金嵌件,“一七七四年。鸽子图案,C和L的象形卷涡纹……”转脸静静凝视女伴,肯定地说,“这是那种专门为结婚而定做的家具。”

      更不必说双人床和那张龙凤梳妆台,用意怎么看都太明显。

      慕容非嫣怡然落座,抬眸浅笑。“代买人绕地球环行一周,这才在某个高级古董商的家里抢出这个衣橱。喜不喜欢?”未沾粉彩的樱唇微弯,花一般的笑容隐藏敷衍和冷漠,甚至可能还有些许轻蔑。

      将康诺旅馆当作家具寄存处?真是创意无极限。

      侧身回眸,纪神朝座位上的人点点头,“非常漂亮。我找不出拒绝接收的理由。”嘴角的笑意更深更浓,也加倍诡异。

      慕容非嫣凤瞳圆瞠,长而卷翘的羽睫连眨数下。

      两个人四目相接。只见纪神缓缓交叉抱臂,狭长贵气的碧眸金光流转。

      对于所有一切,哈利斯家贵公子已是成竹在胸?

      仰起臻首,慕容非嫣仔细研究起那个侧身而立的男人。他的西装外套还在康诺旅馆的裁缝那里熨烫,目前身上是一袭浴袍。秀发有些湿乱,衣冠不整,正好与她形成强烈反差。尽管如此,纪神少爷却是自在非常。倘若此刻就这样走出去,她敢保证尴尬无比的人决不会是这位优雅如故的贵公子。

      有些人天生就有某种气质,这无关乎住什么房子,穿哪件衣服。他们可以在哪怕最窘迫的环境里保持自己的气度和风韵,永远不会因为惊慌失措而狼狈不堪。

      纪神•C•哈利斯无疑是个中翘楚。所以才会有——

      想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纪神。你太漂亮了……”这不仅是脸蛋的问题。

      被点名的人挑高眉毛,“对于这一点,实在很抱歉。”边说边走回原来的位置坐下,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按理说最佳纠错方案是去毁容,美工小刀一把,简单方便。问题在于首先我怕痛,其次嘛……某人宣称她已经习惯这张阴柔俊美的脸,换成其他的尤其是丑陋的模样,就会发动全家否认我是纪神•C•哈利斯。”

      “那个胆敢这样跟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说话的人,是不是正好名叫麟词堇?”

      慕容非嫣垂眸淡笑,明知故问。

      “很难说。下属们称其老板;哈罗德百货的经理唤她小姐;神父坚持说她是上帝的子民,罗杰叔叔提起她就骂臭丫头;还有蕾茜总想叫她嫂子。而在不久的将来,也许会有人毕恭毕敬的尊称她一声哈利斯伯爵夫人。”

      洋洋洒洒说了一大串,纪神又摊开双手,“我的选择就更多。现在进行时的未婚妻;一般将来时的老婆;三年后孩子的母亲。郑重介绍用麟词小姐,未来正式场合是夫人;私下可以叫亲爱的;再肉麻一点还有心肝宝贝小妖精等等。当然就我个人而言,使用频率最高的是‘阿堇’。不过,你知道,她的身份证上写着堇•麟词。”

      红唇轻启,慕容非嫣的表情似笑非笑,“炫耀够了?”声音轻柔,笑意温婉,“亲爱的纪神,请你务必相信下面的话每一句都发自我最真挚的内心世界。”站起身,指着门口,“滚出去!”

      同一时刻,汉普斯泰德的博斯沃思宅邸。

      华丽而阴沉的大书房里,尼尔正在埋头工作。签完一大叠文件后,他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掏出镀金怀表看了看,约定时间已至。视线移向窗户,远远望见管家引领一个男人进府。

      叹了一口气,尼尔再次怀疑是否真的有必要邀请此人前来一聚。

      这个人出身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那是一个相当幸运、有才气的家族,长久以来在英国的文化教育历史上占据显要的地位。他本身也确实才华横溢,并接受过极高的教育,问题只在于这样的人似乎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怪癖。

      在一定程度上,从某种角度来说,人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怪癖。

      但有些人的古怪简直可以使其他人完全看不见他的长处。

      今天受邀前来的这个人或许还不是典范代表,但已经有严重倾向。

      支持尼尔发出邀请的理由自始至终只有那么一条:有备无患。

      “老爷,塔尔博特爵爷到了。”管家恭敬的进来禀报,然后跨出去请人。

      很快,尼尔看见自己在伊顿公学的同窗站到眼前。

      塔尔博特•伦纳德•伊斯特汉普顿身材高大,体格结实,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长着浓密的白发和黑眉毛。他慢慢的脱下手套,用柔和的低音打招呼:“你好,尼尔。很久不见了,有没有白兰地?外面冷得很。”

      管家迅速端上白兰地,满足客人的需求。

      尼尔没有说话。倒是他的同窗友人在书桌旁坐下来,啜一口白兰地,然后侃侃而谈。“你记不记得关妲?就是费若斯家那个收了三百封情书的俏佳人。当年多少人为了她那双美丽的紫罗兰眼睛夜不能寐,挑起争端!红颜祸水,那时每一个人都这么说。可是就在前天,我去参加戈达尔家族的宴会,好几个男人对我发誓说,关妲是他们这辈子见过最丑陋的老处女!”

      悲惨的摇摇头,“尼尔,这世间发生的任何事都是你所料不及的。”

      伊斯特汉普顿讲话最显著的特色就是:永远不变的取笑口吻。

      哲学和打诨揉在一起,无论怎样严肃的事情,经他一讲,决不严肃。他的评语总是尖酸刻薄,却因为声音平和美妙招人笑,非但不刺耳,还很快就令你听惯。

      为着这样一些缘故,尼尔有时难免会想,纪神或许应该是伊斯特汉普顿的侄子。

      “即使是在当年,你也对关妲毫无兴趣。”但在此刻,他镇定的指出。

      伊斯特汉普顿点了点头,并未否认这一点。

      “噢,是的。当然,关妲人长得挺美,趣味也还不算太俗,又有丰厚的嫁妆。光就结婚人选而论她已经是足够好的妻子。可是上帝作证,月亮的光辉怎么能与太阳相比?在我们最亲爱的克丽斯丁面前,毫不夸大地说,任何女人都很粗制滥造!”

      “很难想象克丽斯丁会像太阳。”尼尔的口吻很冷静。

      “亲爱的朋友,这只是一个比方。”

      说着伊斯特汉普顿挥挥手,“岁月!神通广大却又无情无义的岁月!尼尔,时间对我们男人毕竟要宽容一些。譬如你和我,走出去大概已经被称为糟老头子,可那对我们的正常生活能有什么影响?女人们就不一样。天啊,特别是漂亮的女人!想想看关妲的下场,我亲爱的朋友,我必须说自己实在很庆幸不必面对那样的克丽斯丁。”

      “我只关心她是否能继续活下去。”沉默良久,尼尔僵硬的说道。

      伊斯特汉普顿微笑,“忠诚的尼尔。所以你就义无反顾接下重任?”

      “我有必须履行的职责。哈利斯家族也不能没有族长。”固执不变的答案。

      国不可一日无君?也许有点道理。

      但,为什么一定要是纪神•C•哈利斯?

      退一万步来说,今天这种不能没有纪神•C•哈利斯的局面,又是如何形成的?

      脑中浮现友人侄子那张轮廓鲜明的俊美面孔,伊斯特汉普顿明智的没有多说。

      “那么,现在这位不能失去的族长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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