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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苏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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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伦敦,哈利斯伯爵府邸。
窗外淅沥淅沥下着小雨,冬雪初融,冷风刮在脸上依然像刀割。天气预报十分钟前宣布今日零下五度;往前半个小时信誓旦旦大晴天,并且至少有零度——真是叫人庆幸自己什么也没相信。
总之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寒流来袭,台风再起。
七楼的主卧室。纪神拢紧真丝睡衣的前襟,熟练的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细长的香烟,动作优雅地放在毫无血色的唇际,回手又去摸打火机。忽然间嗓子一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咳……”这下子,抽烟可是一点乐趣都不会有。但若是浪费了这无人看管的大好机会,多么叫人心有不甘……抽,还是不抽?内心难免一阵天人交战。
如果不按想的那样去生活,迟早依照生活那样去想。
同理可证,如果自己无法抉择,迟早别人会帮你抉择……
“刚睡醒就这样折腾自己?”一只白净的大手罩下来,绕过修长的十指,取走打火机。没等反应过来,窗帘已经被拉开,灰暗的晨光映出一张不敢苟同的男人面孔。称不上俊美非凡,却有一双温柔沉静得无法违抗的湛蓝眼眸。
随便唔了一声,抛开内心所有痛苦挣扎,迅速翻身再睡。
他有低血压。他刚刚睡醒那时总是有些神智不清。他在梦游。他是个病人。他不具备完全的行为能力。综上所述,此刻发生的一切荒唐举动均非出自本意,他不能也无需负责。当然,这其中肯定包括了抽烟和赖床两项——那都是因为某种不可抗力所致。
哈利斯家族受人尊敬的大管家站在床边,将某人推卸责任的一连串自我催眠听得再清楚不过。微微摇头,然后露出一抹浅淡温柔的笑容,“我马上把早餐送来。”
刚踏上七楼,讶瑛就听见主卧室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不觉皱起眉头。敲了敲门,没有应答,拧开黄铜把手走进去,看见纪神躬身蜷在床头,按着胸口猛咳。嘴角一抽,大步上前蹲在主人身边,掌心罩住他的额头,“少爷。”
抬眼,纪神伸手就把来人往下拽,“讶瑛,咳咳,我快要死了……”
“瞎说。”讶瑛难得这样严肃的说话。“连声音都变了……究竟怎么回事?”
纪神赶紧扯出粉饰太平的轻柔微笑,“没事。”但接下来又是一阵猛咳,喘了几口气才算是平息下来。逼于无奈,他伸出食指,“凶手就是他!”
顺着所指方向望去,讶瑛只看到拉起帘子的刻花落地窗,以及外面淅沥淅沥的细雨。
“换季感冒?”他松了一口气。眼睛凝视一时半会难以停息的雨滴,转回视线,“有没有吃药?”瞄见床头柜上空了两格的药板,微笑。忽然想起什么,带点责备的又说:“都这样了,刚才还想抽烟?”
“咳咳咳……”纪神的回答是按着胸口用力咳嗽:我是病人,需要特殊优待。
讶瑛沉默半晌。终于再次摇头,无奈的低语,“你呀。”一边叹气,一边转身翻找合适的外出衣物,“吃过早餐,我们去医院一趟。”
“医院?!叫艾维过来不就好了——”纪神登时抗议。
“艾雷医生。”讶瑛不厌其烦的纠正。然后微笑着提醒,“你忘了?今天例行检查。”
伦敦市综合医院。
黑漆漆的透视房里只有美尔•琳思在说话:“抬头,摆正姿势,瞌睡虫。”
睁一睁眼,哈利斯家族至高无上的瞌睡虫无异议照办,然后百无聊赖的盯着仪器屏幕上黑白分明的影像。耳边响起专家的简短评论,“看,这是大脑皮层,这是第三脑室,这是脑桥,这是第四脑室,还有这是垂体,以及延髓……讶瑛,原来你的少爷真是人类!居然并非三头六臂的妖怪,多么令人遗憾……”
废话。不过足以证明,女魔头为了讽刺他,实在已经不择手段……
“为什么又是脑部检查?”打了个呵欠,纪神决定抢在医生完全丧失理智之前问清楚。
美尔•琳思的声音戛然而止,手指停在小脑上。
纪神扳起指头,历历细数。“上上上次是全面检查,当然会轮到头部。上上次是抽样调查,算是碰巧。上次发烧,担心我就此变成白痴,也很正常。至于这一次,我倒是很想了解一下,换季感冒与我的大脑之间,究竟存在何种密切而不为人知的渊源?”
讶瑛一顿,正想插进来解释,就听见他尊敬的导师冷冷地说:“特别检查的理由很单纯:你的脑袋有毛病。冲着异常丰厚的报酬,我不得不努力查找病因及补救的方法。还有别的疑问没?”
女医生的声音听来完全正常。她的病人耸了耸肩,摊开双手。
“可以起来了。”接着台灯亮起,美尔•琳思迅速在透视单上写下一行字母。
一面起身,纪神一面不经意问:“我是颅骨受损,或者是脑桥出问题?”
“脑细胞癌变。请把单子交给太平间。”女医生一本正经的回答。
讶瑛接过诊断书,微笑,“好的。”转脸看主人,“在这里等我回来?”
瞄一眼身旁的美尔•琳思,纪神不假思索用力摇头:谁要待在女魔头这里虐待自己!
“那,贵宾接待室?”讶瑛顺从的提出另外一个地点。
侧脸,黑暗中淡淡瞥透视单一眼。笔迹龙飞凤舞,难以辨认,看不明白。唉,医生们的字果然都是那么地与众不同。沉默数秒,纪神说:“好。”
推门出来,讶瑛走得飞快,不复平日的慢条斯理。直到穿过长廊,远离透视房和贵宾接待室,他才停下脚步。低头凝视手中的单子,眉心微微皱起。
少爷果然起疑了。刚才那一眼真是让他冷汗直流。少爷可以在黑暗中看清事物,完全就像猫一样。不幸中的万幸,少爷还看不惯医生们的草书。最重要的是,少爷终究还是相信他。
尽管有这件堪可告慰的事情,讶瑛还是心情沉重。
他是医学生。他一眼就看出来诊断书上写着什么:毫无好转迹象。
叩叩叩,讶瑛敲响顾问办公室的门。
“请进。”里面很快传来回应。得到许可,讶瑛推门而入。
克罗姆•巴兰榭就在办公室里。作为现世医学和生物学界首屈一指的鬼才,执意打破国际守则及人类伦理禁忌的疯狂博士,女魔头美尔•琳思的恩师,这位英国犹太人往往令那些仰慕已久的崇拜者大失所望。
倒不是他显得太平凡。根本不是。
鹰钩鼻,脸型瘦长,一双仿佛饿狼般绿得发光的三角吊眼。绝对令人一见难忘。问题在于,他既不高大也不英俊,就连所谓的气质都谈不上。只有恶魔的缺点,不见那种诱惑的魅力。
讶瑛推门进来那时,克罗姆•巴兰榭正坐在椅子上咬指甲。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确系恶魔的代言人——如果你同意林肯大街上强买强卖的菜刀直销商以及家门口不请自来的保险推销员是恶魔的话,克罗姆•巴兰榭不愧为恶魔的写照。
见到讶瑛进来,这位当代最伟大的科学家候选人满脸笑容的起身迎接,怎么看都活像是得意洋洋的五金商店维修员。“你好,讶瑛。”
“你好,克罗姆博士。”讶瑛微笑一下,很快正色敛容,递过透视单。
巴兰榭接下单子,扫一眼上面的内容,又看向讶瑛。
“我们——”他艰难地说,“很抱歉。”声音非常干涩。
讶瑛轻轻慢慢摇头,“您和琳思小姐都尽力了。”他很清楚是自己强人所难。
巴兰榭摇摇头,没再多说。
身为医生能做的,他们都做了。至此,对哈利斯家贵公子的问题,实在已经无法可想。他们已经善尽职责。剩下的必须看病人自己。依照现下的情况,只能说,奇迹真不是那么容易就会发生,而纪神少爷的运气明显还不够好。
做到这种地步,没有人可以对他们的无力回天横加指责。
须知再先进的医学技术,也有无能为力的领域。
尽管如此,面对眼前这个银发蓝眸的温文男人,他还是问心有愧。
他就是不能理直气壮的对讶瑛•克里恩说:“我们尽力了。请节哀顺便。”
医生和家属都陷入沉默。一片寂静。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有的问题。讶瑛,现在的技术还没发达到能修复失去十多年的记忆。尤其纪神脑子里不但没有备份,而且连零星的碎片都混乱不堪。”
巴兰榭慢吞吞地说:“不是没有机会的。至少从理论上来说,受到刺激失去的记忆,通常会在下次接受同等程度刺激那时,突然恢复。换句话说,梦妮安娜的死亡,本来可能会令他想起简琴死亡的景象。简琴的死亡,也可能会唤起他对克丽斯丁小姐自杀真相的回忆。”
“……但少爷并非如此?”讶瑛轻轻地问。
巴兰榭博士重重点头。“纪神则是恰好相反的另一种情形。他是每受一次刺激,就忘得更彻底的类型。这就像将录像还原成一盘空白磁带那样,你知道。即使偶尔出现漏网之鱼,你也会发现,那些碎片混乱不堪,完全不能相信。有时候我真想说,这太不自然了。究竟是谁怀着什么目的,把他硬是弄成这样的?”
讶瑛没有发表言论,只是静静低眉。
巴兰榭继续说道:“希望本来就很渺茫。我们只能期盼奇迹发生,他能再次想起一切。但最可能发生奇迹的机遇他都已经错过。不得不说,机率微乎其微。我建议你对此最好不要抱任何幻想。”停顿数秒,他迟疑地问,“你——你们?”
“知道那些事情的人本来就不多。察觉到少爷对此记忆紊乱的人就更少。目前,我想,大概就我和阿堇。”讶瑛迅速回答。
巴兰榭轻轻点头。低头沉吟一阵,抬眼,“他自己呢?”
讶瑛慢慢摇头,“我——不知道。少爷不曾表露出这方面的苦恼。他什么都没问。”停了停,他叹一口气,“可少爷是个不想说,不能说,懒得说,终于什么都不会说的人。况且他天性敏感多疑。”下意识停住话头。再开口时表情忧虑,声音却坚决而平静,“就算一时半会不清楚,他总会知道的。”
贵宾接待室里,美尔•琳思险些将一口咖啡喷出来。赶紧咽下去,她才发表言论:“这男人真了解你。不愧是讶瑛•克里恩。对不对,纪神•C•哈利斯?”
“嗯——哼。”被点名询问的哈利斯族长心情明显不是太好。
女医生用力挥挥手,想要赶走萦绕四周阴魂不散的低气压。“是你自己开始怀疑的。监视器是你自己叫人装的,之前还威胁说不配合就拆了我的房子。残酷的真相是你自己执意要了解的。总而言之,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别瞪我!”
我纯粹只是逼上梁山,不得不同流合污。
纪神嗤了一声,古怪的微笑,“因为我威胁了,所以你就接受?享誉世界的女魔头美尔•琳思,胆子就这么小?”
潜台词自然是:其实你不过想看好戏,唯恐天下不乱!
女医生不响了。确实,她无法反驳。试想两个各有千秋的出色男子,一方面以实际行动昭告世人他们如何情比金坚,另一方面却又从来不肯凑成一对提供八卦娱乐大众顺便感动苍生,这……这……多么令人想看他们彼此翻脸!
至少,她很想。“你就没有产生一种遭到背叛的感觉?”继续用力挑拨离间。
无奈哈利斯家贵公子闲闲打个呵欠,“我为什么要?”
“他有事情瞒着你。瞒了很久哦!”多么符合国际标准的答案。
可惜又是一个呵欠。“我有多出这十倍以上的事情,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美尔•琳思有点难以相信,提高嗓门,“你真的一点都不生气?!”
纪神低头凝视自己纤长的十指,漫不经心的丢出一句。“怎么可能?快要气死了。”
“……”真的?她可是完全看不出来。
半个小时以后,讶瑛匆匆忙忙赶到贵宾接待室。他敲门进去,脸色微微苍白,气都来不及喘一口就问:“琳思小姐告诉我……少爷,你都知道了?”
纪神美丽的翡翠双眸微微睁开一条窄缝,“嗯——哼。”你说呢?
讶瑛无言,原地站定,然后静静细细的凝视主人:懒洋洋的斜卧姿势,意兴阑珊的神态,随意摆放的双脚,睁不开的眼睛,谈不上好坏的心情。一切可以归纳概括为:昏昏欲睡。
少爷没有动怒。
恰好相反。就像琳思小姐形容的那样:气得真马虎,态度好敷衍。
“要修复那些遗失已久的记忆很困难,找回当年的真相更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在有至少五成把握之前,我宁愿你维持现状。我不想,给你无谓的希望。”稍微松了一口气,他轻声解释。
狭长的猫眼淡淡一扫。这呆子!那就该做得更加聪明彻底一点啊。
危机解除。
讶瑛很自觉的微笑以对,“少爷,你知道我没那么聪明。”
弯弯的眉眼里,尽是真挚友善的情意。
朝天翻了个白眼,斜卧在长沙发上的纪神懒洋洋伸手,“这里居然连个靠垫都没有。”
讶瑛赶紧坐到他的少爷身边充当人形抱枕。
“让我确定一下。关于克丽斯丁姑姑的死,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按照你们刚才的谈话内容,我脑海中涉及简琴的记忆,也都很不可靠?”靠得舒服了,纪神才缓缓开口。
讶瑛摇摇头,又点点头。“这只是推测。综合各种迹象判断,对于那三个人的死,你的记忆要么呈现一片空白,要么凌乱不堪。并非所有的记忆都虚假。我们怀疑的仅仅是这样一件事:她们究竟是如何步入死亡的?”
纪神眨一眨美丽的金绿色猫眼,表情似懂非懂。
讶瑛心中隐隐升起不安。少爷没有发火,甚至不曾闹什么别扭。他只是很顺从很自然的接受了自己说明的一切。可这种反应本身就很不自然。少爷决不是一个性格温和柔顺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少爷竟然会一点反弹都没有?
这时纪神垂下眼角喃喃低语,“我记得,梦妮安娜是被简琴害死的。”
讶瑛听得心里一沉。
六年了。爱尔雷特小姐撒手人寰的事,离现在已经很遥远。
少爷一直对这件事三缄其口。不管别人怎么试探怎么询问,无论他们是不是出于最真诚的关心,他不谈就是不谈。他总能轻笑着离题万里,仿佛他从来没有参加过伊泽里克爵爷的生日宴会,不曾认识那个美丽迷人的梦妮安娜。风过无痕。
久而久之,好奇的人都学会不要在纪神伯爵面前自讨没趣。哈利斯家贵公子的冷漠态度令伦敦上流社会以最快的速度遗忘了这个名字:既然伯爵大人对失去一个情人感到不痛不痒,他们何必多操心?
没人记得她生前灿烂辉煌的美丽。没人怀念她的聪□□黠善解人意。没人关心她死后落至何种境地。甚至没人想过去拜访她的坟墓。于是梦妮安娜•爱尔雷特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宛如从来不曾存在过。过去的事物,历来无人纪念。
就连讶瑛自己,也一度觉得,事情已经结束了。
可是现在的情形……难道余波尚存?
“少爷……”他低低呢喃。
纪神若有所思的下着结论,“原来我记错了。”说话的语气仿若事不关己。
这时手机铃响,飘出一段流行音乐。讶瑛打开接听,然后如释重负的转脸宣布,“少爷,医院的消息。阿堇醒了。”他的声音清晰而欣喜。
但纪神却好像没有听见,全无反应。
讶瑛疑惑的望过去,然后当场愣住。少爷唇上一抹似笑非笑,狭长的碧眸金光闪烁,神情无比玩味。弯一弯细长好看的眉毛,本就古典艳魅的脸蛋越发优雅漂亮。
天使?恶魔?或者也许什么都像,只除了人类。
他在用感觉很有趣的口吻发问:“那,梦妮安娜•爱尔雷特,这女人究竟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