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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知交杯酒间 ...

  •   刘彻回到宣室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墨青的天色将宽广的庭院映得黯淡无光,宣室里伺候的内侍婢女们匆忙迎向门口,丝履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安静得让人心慌。刘彻掀开小驾上的垂帘向外张望了一下,不远处猗兰殿笼罩在一片暗影中,悄无声息。他不等人来扶持,纵身跳下车,大步朝自己的书房走去。

      室内却是灯火通明,刘彻一眼看见正坐在案边翻阅书简的母亲,先愣了一下,然后笑道:“母后今天可真清闲。”他挥手赶开要伺候自己更衣的内侍,一面拉扯着纠缠不清的衣带,一面走到自己的锦榻畔,一屁股坐下,重重出了口气,仿佛是要把心头郁结之气排出来,却始终觉的烦闷不堪。环顾左右,看见门口的一个小婢女,便发作道:“还愣着干吗?去给朕拿点水来。”

      众人此刻都已经明白皇帝今日心情不畅,一个个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一下。那小婢女捧上香气四溢的茶汤,送到面前,却被刘彻瞪了一眼:“怎么?还要我来接你?放下!”

      婢女连忙依言而行,不想茶碗还没放下,就被刘彻劈手夺过去,刚喝进一口,又“噗”地一声全都喷出来,溅了那婢女一头一脸。“你想烫死朕吗?”金盏被摔在地上弹滚开来,铿锵作响,婢女还没反应过来,一记响亮的巴掌已经甩在了脸上。

      “陛下饶命……”她整个人趴伏在地上。

      “饶命?连杯茶都伺候不好,怎么饶你?”刘彻怒斥着,站起来,像一只困在铁笼子里的猛兽,狂燥地来回走了几步,猛然停下来,盯着匍匐在脚下的婢女,脸色越来越阴沉,叫道:“来人!”

      王太后静静地瞧着儿子发作,此时才淡淡说了一句:“好了陛下,不要胡闹了。”

      刘彻倏地抬头,漆黑的眼仁收缩,“胡闹?我胡闹?”

      王太后叹了口气,站起来,挥挥手让闻声进来的侍卫内侍们下去,又将哭得浑身发抖的小婢女从地上拉起来,替她抹了抹眼泪,低声道:“这孩子看着多让人怜爱,可是没办法呀,在人身边伺候,就总是要受委屈的。”

      刘彻听了一怔,朝婢女看去,见她花容惨淡,泪痕尤湿。不期然便想到了被皇后带走,此刻正不知处境如何的子夫,知道母亲意有所指,冷冷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倒也不再追究。王太后便让小婢女下去,待人都退尽,亲自走过去把门窗关好,这才说:“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也不该这样,要是让皇后听见……”

      她不提还罢了,一提起皇后,刘彻心头稍稍压下去的火苗噌的一下又蹿上来,把高声音道:“让她听见又怎么样?朕堂堂一国之君,还怕她了不成?”

      “你不怕她,怎么连个小小的歌女都保不住?”

      王太后冷冷甩出一句话去,鞭子一样劈头抽在少年皇帝的脸上,让他面颊上登时火辣辣烧痛。刘彻跳起来用通红的眼睛恶狠狠盯着母亲,胸膛激烈起伏,浑身年轻的肌肉紧紧绷着,几乎要将裹在身上的锦袍给绷裂了。一股无名的气息满室乱窜,宫灯燃起的灯光,忽然不安的晃动起来,将两个人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扭曲起来,几乎看不出形状。

      王太后被儿子受伤野兽一样狂怒的目光骇住,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忍不住尖着声问道:“你要干什么?”

      刘彻身形一凝,似是被她惊醒,愣了一下,体内狂乱流窜的怒气无处发泄,拳头握紧了松开,松开了又握紧,终于闷吼一声,转身手臂扫出,掀翻台面,将身旁摆放着的金盆银帐,陶碗铜锭一一扫落,一时间室内只听见一片乒乒乓乓的响声。守在外面的侍从们听见里面的动静,面面相觑,有个年轻的内侍想要从门缝里张望一下里面的情况,被一个年纪大点的拦住,推到庭院外面去。

      王太后缩在角落里,眼看着狂怒的儿子如飓风一样,四处席卷,不一会,便满室狼藉,竟无一件器物完整无缺了。夜色渐浓,三月里风仍然带着寒意,听着里面的动静似乎小了,众人见没惹出什么大事来,便也陆续散了。

      刘彻一顿发泄后,似乎力气也用完了,一头坐在地上,仰头靠墙,望着不可知的地方发怔,半晌忽然苦笑道:“我这个皇帝做得可真没趣,连个女人都保不住。”

      王太后轻轻走到他身边,垂脸看了他一会,细细摸上他的头发,就像年幼的时候,无数次做过那样。“彻儿,你的志向,只在一个女人身上吗?”感觉到手下的儿子震动了一下,她继续说:“如今的情形,你也清楚。太皇太后那边盯得你很紧,是太主一直帮你顶着,你知道吗?现在,皇后得罪不得,不是你就怕了她,而是有所顾虑啊。彻儿,女人要多少都有,皇位,可就只有一个。”

      刘彻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王太后说:“刚才你不是做得很好吗?如果你这皇位保不住,我不跟你说你自己的性命,我的性命,只说你父皇对你寄予的厚望,你对得起吗?还有匈奴人,你不是一直想打匈奴吗?如果因为一个女人惹怒皇后,太主,继而丢了皇位,你有什么资格去与匈奴为敌?”

      这话正中要害,刘彻原本郁结于胸无法排遣的愤怒,在听到匈奴两个字的时候,便已经渐渐消散,只剩下小小的不甘心,让他的心思,始终无法顺畅。他苦笑了一下,声音发涩:“可是子夫她……”

      “她可以等。”王皇后斩钉截铁地接下去,“不过是吃一两年苦,等到了,就苦尽甘来。”口气缓了缓又说:“那孩子模样生得太娇嫩,经不得大场面的样子,吃点苦头也没什么不好。何况……掖庭宫里她那样的太多了,你是一国之君,不能有儿女情长。”

      刘彻抬起头来,恳求地看着母亲:“母亲,您能不能去关照一下……”

      “不行。”王太后坚定摇头,“皇后要是知道你还惦记着她,她就更没有活路了。从现在起,你就该忘了她。”她想了想,又道:“不过……听说她有个兄弟?”

      “嗯。”皇帝点点头,眼前浮现阿青骑在马上的英姿,阴霾弥补的心头这才有了一丝亮色,“挺有本事的。”

      “那你就关照一下她弟弟吧。”

      张骞是个二十来岁的郎官,有着三秦汉子特有的健壮体魄以及开朗的性情。虽然天子任命一个小小年纪的骑奴做郎官让他有些吃惊,却也仅仅是有些吃惊而已。交谈了几句,发现卫青虽然年轻,言行举止却隐约有着渊停岳峙的影子,便生了好感,一路将宫规向卫青作了详细的说明。大约半个时辰后,来到了上林苑建章宫。

      几个骑郎正在宫门守卫,见到张骞,也都目不斜视。张骞忍笑,交验了入宫的符籍,将卫青交给廊下一个身材魁伟的大汉:“公孙敖,这是新来的骑郎卫青,以后就和你们一班。陛下说,要好好教他骑射的功夫,不许教他学坏,尤其不许偷偷喝酒。”

      “知道了,教他骑射,不教他喝酒。”胡子拉渣的大汉张开双手,响亮地回答。

      张骞再看了一眼卫青,笑了笑,转身离开。

      不多久,一个骑郎跑了回来,远远地挥舞着手:“走远了,走远了!”

      一声欢呼后,骑郎们四散开来,从宫廊外的铜鼎里搬出一大堆炭炉,几乎每一只铜鼎都藏了三两只炭炉,红红的炉火上温着硕大的酒壶。

      公孙敖则跑到了一棵大槐树下,抄手从浓荫里抓出一只大酒坛,拍开封泥抱着狂饮。半坛酒下去,看见卫青,哈哈一笑,将酒坛递过去:“别呆站在那里,皇帝又不在,那么正经干什么?”

      卫青早已经呆住,两只眼睛瞪着酒坛:“骑郎责司门户,司职期间不得。。。”

      “不得渎职嘛!我们又没有渎职,只是喝酒而已。酒壮英雄胆,蟊贼草寇来了,来一个打两对,来两个打一双。”

      一路听张骞说宫规,卫青本来觉得护卫天子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听到这话,脸一下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了看酒坛,又有些犹豫:“可是。。。”

      公孙敖斜睨着他,讥笑着,“怎么,你长这么大,连酒都没喝过?”

      卫青脸一红,当即夺过酒坛,咕嘟嘟一口气也喝了半坛。米酒的热气很快从小腹冲上头顶,酒晕也从脸上一直蔓延到了手臂,他恍惚觉得自己生出了一双翅膀,随时可以飞上蓝天。

      “好样的,够气魄!”公孙敖一掌拍上少年的肩膀,立刻将他看作了自己人,“再来。我们比一比,看谁的酒量大!”随手一抄,从廊下的深井里又抄出两个酒坛,将其中一只扔给卫青:“你要是能把这坛酒喝光了,我叫你做义兄!”

      卫青接住酒坛,学着公孙敖大掌一拍,拍开了封泥,浓郁的酒香立刻散发了出来:这酒是高粱酿的。他二话不说,举起坛子,就往口里倒。咕嘟咕嘟咕嘟。。。廊下的骑郎们也不喝了,都跑过来看他们斗酒。

      很快,轻飘飘的感觉随风而逝,卫青清醒地感觉到刚刚生出的翅膀被收了回去,脑袋开始发沉,眼皮也直往下坠。他站起来,靠在廊柱上,勉力又灌了半坛酒,将空空的酒坛举在半空,示威似的朝公孙敖一晃。然后手一松,眼睛便再也睁不开,整个人都俯倒在廊柱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模模糊糊地声音。他睁开眼,看见一个高鼻深目、满面胡须的汉子。他想起来:这是公孙敖。

      公孙敖看他睁眼,也睁圆了眼,然后大笑,拍着他的肩膀道:“小家伙,原来你真没喝过酒啊。难怪,这二十斤米酒下去,会变成一只睡猫。”

      “没变成醉猫就不错了。”另一个骑郎道,“第一次喝酒,酒品不错。好!小兄弟,下次喝酒不会忘了你!”

      “下次?”公孙敖忽然泄了气,挠着头用力“呸”了一下,抱怨道:“一年里,也就上巳节能喝点酒,平日里嘴都淡出鸟了。”摆摆手,“李朔你就别让这小家伙空欢喜了。”

      卫青不禁莞尔,看来这公孙敖是个爽朗豪迈的人,自己爱喝酒,便推己及人认定其他人也定然同他一样无酒不欢,会空欢喜。

      几个人正在说笑,听见远远有个内谒者过来,尖刻着嗓音问道:“公孙骑郎在吗?”

      周围登时安静下来,公孙敖老大不高兴地说:“不在。”李朔赶紧拽了拽他的袖子,语带警告:“大哥!”又堆起笑来冲那谒者说道:“可是皇后有什么吩咐?”

      “嗯。”来人正是长秋宫内谒者陈福。他眼睛在骑郎们身上转了一圈,皱着鼻子眼望青天,傲气凌人地说:“皇后听说建章宫新来了一个骑郎,让我来看看,怎么,人呢?”

      众人都是一愣,目光不由自主地投注在卫青身上:一个小小的骑郎,怎么会惊动了皇后?

      “就是你啊?”陈福上下打量卫青几眼,见他虽然一脸稚嫩,神情举止却有持重老成,一双眸子灿然有神,身体颇为强壮,心中也暗暗惊诧。

      “这是卫青,卫骑郎。”公孙敖终于开口,眼睛睨着对方,似乎含着警告。

      陈福柔声细语地笑着,“卫骑郎?看起来很年轻啊。那么敢问卫骑郎,今年多大了?”

      卫青被他瞧得不自在起来,闷闷地回答:“十,十四。”

      “什么?十四?”

      “才十四?”宫廊下起了一阵骚动,就连公孙敖也愣了一下。

      “十四岁?看你这个头可真不像。”陈福啧啧感叹两声,笑嘻嘻地说:“果然是陛下看中的英才啊。”说着,仿佛吃下了仙丹妙药,神采飞扬地离去了。

      卫青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李朔目光复杂地看着卫青,别有深意地笑道:“小兄弟,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啊?小小年纪就能进宫任职,还惊动了皇后,不简单啊。”

      “去去去去,”公孙敖一脸不痛快把阴阳怪气的李朔推到一边,正色对卫青说:“小家伙,我对不住你。刚才那个陈福,是皇后身边的人,我曾经跟他有些过节,所以不愿意理睬他。”搔了搔头,终于忍不住问:“兄弟,宫里有规矩,男子年满十六,才能充任骑郎,你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卫青这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说年龄,会引来那么大反应,于是简略将自己的来历和进宫缘由说了一遍。

      “原来是陛下亲自决定的,难怪……”李朔摸着鼻子讪讪笑着。

      卫青环视周围,发觉骑郎们看着他的目光与之前有了些许不同,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坦诚亲热,虽然一个个跟他眼光接触的时候都含着笑,可是那笑容里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让这些人突然之间都显得陌生和遥远。

      所谓郎官,也称卫官,负责守卫宫掖门户,平时居住在宫廊内的郎署里,天子出宫则充任扈从。入选郎官,不但要经过二千石以上高官的推荐,每年更要花费一大笔开支维持身份,因此有资格有能力担任郎官的往往是官宦子弟、富商儿孙,当然也包括因为裙带关系而暴富暴贵的人。只是,大汉朝立国近百年,还不曾有过一个奴隶成为皇亲国戚的先例。

      “这下就真的麻烦了,皇后要是知道了,恐怕……”公孙敖偷眼看了看卫青,诚恳说道:“卫兄弟,这里怕是留不住你的,总之,就是我对不起你了。”

      卫青怔了怔,他虽然为人质朴,却并不迟钝,前后关系弄明白,也猜想得到会怎么样了,当下淡然一笑道:“公孙大哥不必介意,能进宫靠的是福气。皇后如果为难的话,那就是卫青没有这个福气,也没什么。”

      公孙敖凝视他半晌,忽然抚掌大笑:“小小年纪,有这样荣宠不惊的气度,好,大哥交你这个朋友了。”

      公孙敖料的没错,不过一个时辰,皇后那边就有懿旨过来,以卫青年岁不足为由,勒令宫充为杂役。侍卫们都是良家子,因听见卫青不过奴隶出身,便不很热衷,只有公孙敖送他离去。临分手时公孙敖握住卫青的手,仔细叮咛:“大哥在建章宫还算有点人缘,我会跟他们打招呼,对你好生照应的。你且去,不必担心,等过两年岁数足了,照样回来做骑郎。”

      卫青点头道谢,却不离去,似乎有话要说。公孙敖说:“兄弟,你有什么要托付的?”

      “是,我姐姐她……大哥若有机会见到姐姐,请她万事自己小心,不必担心我。”

      天子的姬妾,骑郎能见到的机会并不多,但公孙敖还是大力点点头:“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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