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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子从河东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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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子从河东来
黄河北来,带着黄土高原的尘沙,穿过晋陕大峡谷,浩浩荡荡来到蒲津渡。
这里是九曲黄河最宽的一处,河道阔浅,水流舒徐,几十只木船在河水上飘荡。它们有的来自河东(1),由汾水、涑水入河,将河东的盐卤、黑漆、北方的皮毛送往三秦;有的从山东(2)来,载满齐地的丝布、邯郸的陶铁;还有的从关中来,浮渭水、济水,转入大河。
一道浮桥横架在河上,将河东与关中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滔滔流水,猎猎江风,将浮桥吹拍得飘飘摇摇。桥下,几个船工们正在收帆撤橹,有条不紊地将木船拉到岸边,系好,向渡头走去。对岸过来的行人、车辆也从浮桥上下来,三三两两,散落进渡口的酒寮、茶棚。
棚舍用木杆以及竹竿支起,外面挑起布帘,地上铺上草席,里面再摆上几张矮几,几副碗筷,就成了简易的棚屋,前方当垆招客,后方煮茶温酒。在夏天节庆时,蒲津渡这样的茶棚、酒社能有十几二十家;河边更是挤满了小摊小贩,窝头、蒸饼、鸡蛋、肉脯、大枣、核桃、药草、漆胶、乃至草鞋、陶器、巾绣、农具等等,五华八门,应有尽有。此时立春方来,冬雪未消,渡头来往的人不及盛时的四分之一,却也有十来家摊贩,稀稀疏疏点缀着三四家茶棚、酒社。
葛衣短袷的船工拥在一家小小的面铺前,一边喝粥,一边看着面摊后面的少妇手脚伶俐地和面、擀面,手底揉着、摔着、飞快地转着,转眼间一大团面便擀成了圆桌大的薄片。少妇手起刀落,噌噌几下,雪花一般的面片一片片落进滚开的水中,不一会,捞起来,递给一旁等候已久的商人。走亲戚的农人推着小车从面铺旁边走过,闻到一阵栗子香,坐在车里的孩子开始闹起来。农人拗不过哭泣的孩子,将车停下,从怀中掏出一枚铜板,让妻子去干果铺买了一包糖炒栗子,一家人欢欢乐乐地继续回家。柳树下卖竹篮的少女和卖蒸饼的男子悄悄对视一眼,一个站起替男子紧了紧衣衫,一个憨厚地一笑,从蒸笼里取出一张饼递给少女。不远处,两个豪客牵着马悠然而来,在一家酒寮停下。豪客将马系在木桩上,走进酒寮,弓箭摘下来搁在几上,拍几高呼:“十斤烈酒,三斤肉。”
酒寮里两位儒生正在高谈阔论,看豪客鲁直,两人都皱了眉头。中年儒生探出头来,望了望渡口繁忙的人群,道:“这蒲津渡真是繁华。刚刚立春,就已经这么拥挤,到了夏天,岂不是人山人海,车马连属不相望见。”
“欲取山东,必先渡河。浦津渡是连接关中和河东的要津,长安的政令从这里发到河东、上党(3)、晋北,乃至燕、赵。河东的漕粮盐卤也要从这里入河,抵达秦中。几百年下来,怎么能够不热闹?”另一位儒生已经年近知天命,须发微白,身披儒服,头戴高古殷冠(4)。他遥望着大河对岸四塞环绕的秦川,颇有感慨地说道,“其实,蒲津渡也不是一直这么热闹。三十多年前,先师听说文皇帝重用贾谊,就带着我从赵国赶去长安。走过这里的时候,正是仲夏,蒲津渡却只有三两间草寮,来来往往的人不及今天的一半;景皇帝登位,我从这里再次经过,才有了今天的光景,舟车往来,络绎不绝,河上河下,人马填塞。如今,已经是三次。”
壮年儒生见夫子感慨,忙说:“文皇、孝景时候,百废待兴,内有诸侯之乱,外有烽火甘泉之警,无暇顾及王道德化;所以夫子不得重用。时移事易,如今胡汉和亲,匈奴边患大减。正是恢复周礼,教导德化的时候。所以今上即位伊始就下诏举贤良,求直言敢谏之士,亲自对策,夫子此去,必定不能够见到今上,宏图大展。”
夫子却并不得意:“外患虽然减轻,内忧却并不见少。诸侯强悍,宗室公卿,屋宇车服多不遵法度;民富而网疏,豪强之党兼并土地,横行乡曲;国无良材,郡守、县令多为郎官出身,郎官又多是二千石以上子弟,凭财富选取,未必贤德材干。何况。。。”
“何况天下笃信黄老,未必愿意变革。”儒生转头看去,看见一名少年,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白衣乌履,头上戴着童子帻。少年微笑着,走到年长的儒生面前,深施一礼,“赵国吾丘寿王拜见董夫子吕夫子!”
原来这两个儒生就是赵地有名的大儒董仲舒与他的弟子吕步舒。
董仲舒点点头:“你是善于格五(5)的吾丘寿王。”
“雕虫小技,在先生面前怎么敢提起?”寿王直起身子,迫不及待地说道:“寿王在赵国,就听说广川董夫子熟习五经,尤其擅长讲述公羊春秋,传达经国济世的学问,只可惜无缘拜见,不想今天在路上相遇,何其幸运。刚才先生提到匈奴外患减轻。。。”
寿王话音未落,就听有人哈哈大笑:“我说怎么最近突然多了这么多儒生呢,原来都是借着什么求贤诏,去长安骗饭的。赵五,你看,路上又来了几十辆马车,不知道里面有几个贤良。”
说话的正是刚才进来的豪客之一。吾丘寿王年轻气盛,就要反唇相讥,却听车声辘辘,抬头看去,果然有数十车、马在驰道上奔驰。
不一会,车马到了渡口,几十个大汉从车、马上下来,在几个小吏模样的人指挥下忙碌地将马车中的货物搬到渡口停泊着的乌篷船上。大汉们一色的青帻褐衣,穿着比一般的农人都要整齐,显然是那家公卿贵戚的隶臣僮奴。
最后一辆马车停下时,里面下来了十多名女子,个个容貌妍丽,或端庄、或妩媚,行动婀娜娉婷。其中有几名衣长袖,履轻鞋,怀抱琴瑟箜篌等诸般乐器,是赵国和中山国来的歌姬舞娘。
赵国、中山地薄人众,胡风浓烈,又受沙丘离宫纣王遗民的影响,男女都好修饰歌舞,家无斗筲而鸣琴在室。故此,汉宫倡优多赵人,而弹弦跕躧的赵女也遍布诸侯后宫、公卿宅邸。
女子们很快分成了两拔,坐在对面茶寮里的正是那几个赵女。赵女们将琴放在几案上,一边嬉笑着,一边眼波流转,目挑心招。
叫赵五的豪客悄悄贴近同伴的耳朵:“张二,那个穿绿衣裳的女子看上你了。眼睛不错地冲你笑呢。”
果然赵女唱了起来:“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这是一首女子恨嫁的民歌,张二见赵女窈窕风流,心中一痒,站了起来:“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赵女见张二搭腔,笑容更加欢畅,接着唱道:“有杕之杜,生于道左。彼君子兮,噬肯适我?中心好之,曷饮食之?”
孤独的赤棠生在道路的左方,你为何不肯来到我身旁?心中既然喜欢,又为什么不来与我合欢?
听见如此露骨的歌谣,吾丘寿王虽然生活在赵地,也不禁暗骂那赵女不知廉耻。转过头来,却董仲舒师徒在几上摆开了棋局,正在手谈,当时脸一红,却听张二提气唱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赵女很快回应:“子惠思我,褰裳涉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莫往莫来,不食不寐。”
你如果念着我,就撩起衣裳度过溱水;你如果喜欢我,就与我携手同行;不要来来去去,使我寝食难安。
张二张了张嘴,却什么也唱不出来,当时笑骂一声:“真是妖女一个。”回到酒寮。
正听见吾丘寿王在说:“夫子说外患减轻,在下不敢苟同。从高祖皇帝到孝景皇帝,和亲也不知道和了多少次,但是匈奴边患就不曾停止过,可见,和亲根本就不能阻止匈奴的贪得无厌,更不能杜绝匈奴的野心。”
董仲舒将白子落在坪上,没有答话。
寿王觉得受了鼓舞:“学生知道,不但是信奉黄老的朝廷官员,还有很多儒生也都认为匈奴不是什么问题,只要继续和亲就可以了。但是,老师也是赵国人,应该知道长城边民所受的苦难,如果朝廷可以抛弃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抛弃西南、百越?又有什么理由可以不抛弃中原的百姓?”
董仲舒终于抬起头:“秦始皇三十二年,来到渤海之滨,派遣燕人卢生去找寻传说中的仙人,谋取长生不老之法。卢生带回的图书上却说:[亡秦者胡也]。秦始皇以为这个胡是指北方的胡人,所以,派蒙恬将军率三十万大军北击匈奴,修筑长城,但是,亡秦的不是胡人,而是陈涉、吴广。”
“秦虽然没有亡于胡,周幽王却是亡于西戎。”吾丘寿王不服气。
“[弧箕服,亡周国]。如果周幽王不曾烽火戏诸侯,又怎么会亡国?”董仲舒将又一枚白子落在局中。
吾丘寿王还不服气,但是,董仲舒到底是长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赵五看张二听得认真,桶一桶他,问道:“他们再说什么呢?”
张二笑笑:“说匈奴的事情。”
“到底是将军的儿子。”赵武听说是匈奴的事情,不再感兴趣,敷衍了一句,将目光重新投向外面的车马和美女,低声笑道:“干脆我们把这一队给。。。可就十年不用愁了。”
“你想去边境做苦工吗?那倒真是十年不用愁了。白痴也看得出来这队人马是官府送去长安的供奉。”话虽如此,张二还是习惯性地目测了一下车辙深度,心底隐隐发痒,脚在地上一踢,一块鹅蛋大的卵石被他远远地踢了出去。
卵石好巧不巧落在河滩一个水洼里,溅起一串乌黄的泥点。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扛着米缸站着那里,看见泥点,手急眼快地闪开;后面的农人却慢了一步,筐里的粟米、干菜被尘土染得一片肮脏,气得他扔下担子,破口大骂。
张二一笑,朝天撒出一把铜钱,不偏不倚全落进农人的担子里。农人顿时住了嘴,茶寮里的歌女们又哄笑了起来。张二从怀中再抓出一串铜钱,走过去塞给少年:“小兄弟,给你压惊!”
少年皱了皱眉,将米缸从肩上卸下来,取出怀里的铜钱还给张次公:“我没事。”然后扛上米缸继续向渡口走去。
还有人有钱不要的?张二有些感兴趣地看着那个身长衣短的少年。是少年吧?一张稚气,有没有十三岁都难说。身材有些单薄,个子却非常高,从背后看,几乎赶上了一半的成年人。衣衫虽然褴褛,却非常整洁。少年似乎意识到有人在看自己,回过头来,与他的眼光对上,微微一笑。这一回注意到他身后的弓箭,目光好奇地滞留了一瞬,回过头,抗着硕大的米缸继续向大船走去。
那么沉的米缸、这么细的肩膀。张二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三两步迈过去,去拿少年肩上的米缸,不料,一下子竟没有挣动。
“我帮你!”张二拍拍少年的肩,潇洒地一甩头,让茶寮里的赵女欣赏够他的侠义和豪气。
少年惊讶地睁大眼,然后,摇摇头。张二不再多话,直接将米缸抢过来。少年到底年纪小,见抢不过他,便有些不知所措,转头去看不远处县吏模样的人。
“你要是过意不去,就帮我背着这个。”张二左肩一斜,将弓箭卸了下来。
少年看见弓箭,眼睛顿时闪亮,又见县吏不管,便将弓箭都抱在怀里,跟在张二的身后。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阿青。”
“姓什么?”
“姓。。。姓卫。”
“是河东人吗?”
“是平阳人。”
“平阳也属于河东郡,我们是同乡。对了,我叫张次公。你要是看见什么地方有一圈姑娘围着不肯散,就像刚才那样,里面一定是我。”
阿青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对了,你应该多笑笑,笑起来多可爱。你这小家伙很投人缘,知不知道?”
阿青咧嘴笑着,不说话。
说话间,到了河岸,张次公让阿青在岸上等着,一个人扛着米缸向船舱走去。
阿青将手上的弓箭横过来,轻轻拨了两下,弓弦发出嘣、嘣的声音,极富弹性。他玩心忽起,学着别人拉弓的样子,左手握住弓背,右手勾住弓弦使劲一拉,一下将弓拉了个满月,手指一阵生疼,仿佛被人狠掐了一下,心中一惊,弓弦倏地弹了回去,小臂上立刻起了一道红印。
张次公钻出船舱,刚好看到,当时大笑:“哪有你这样拉弓的?没把手指头割破已经是运气了。”
当时褪下手上玉抉,套在阿青的大拇指上,手把手教他握弓的正确喏,姿势:“左手握住弓(弓付),右手大拇指勾住弦线,有玉抉垫着,就不会上到手指了。然后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对,就是这样。看见那只白鸥了吗?瞄准它,然后。。。”
话音未落,少年手上一松,羽箭唿哨一声射了出去,穿透了江鸥的翅膀,双双落入河中。
望着水中漂浮的江鸥以及染血的羽箭,张次公有些发呆:“阿青,你的箭法很好啊,是谁教你的。”
“我是第一次射箭。”阿青有些得意,“但是我玩过弹弓,从七岁起,就没有落空过。以前去山上放羊,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就用弹弓打几只鸟下来,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打到兔子。就在山上升起火来,现烤现吃。我的手艺可好了,下次你来长安找我,我带你到山上打兔子去。”
“你还打兔子?”
“连狼我都打过。”阿青骄傲地仰起头,随即赫然,“不过只有一只。就是两个月以前,一只羊被人偷了,他们冤枉我,不给吃饭,还叫去山上砍柴。结果碰到一只狼,开始我吓呆了。然后就使劲跑,我跑得很快的,就连几个兄长都追不上,但是那只狼比我还快。我想用弹弓射它,但是山里全是雪,石头都被雪盖住了。最后,狼追上来了,我只好拿柴刀砍它。。。”阿青摸了摸脸颊,仿佛还能感受到鲜血喷射到脸上的温热,“幸亏那天是去砍柴,要不然我就回不了家了,被母亲知道,一定会很伤心。还是春天好,能找到鸟蛋,连鸟都不用打。”
“是谁这么刻薄你?”张次公剑眉一横,向青帻褐衣的奴隶们指过去,“是他们,还是你的主人?”
“不关他们的事。他们对我很好,答应让我跟着他们一起去长安。我母亲在长安,在平阳侯府里做事,还有大兄和三个姊姊。”阿青犹豫了一下,“可是我不知道侯爷会不会生气。他们说,就是。。。叫我去放羊的那些人,他们说,是母亲瞒着侯爷,叫父亲把我偷偷带走的。所以,平阳侯也许不会收留我。”
张次公明白了,“你母亲是平阳侯的女奴?这么说,你去长安,也是做奴隶,而且子子孙孙都是作奴隶,不如跟我走。”
“跟你走?”
“起码不会让你再挨饿。”
不再挨饿。。。阿青低头,看了看脚上的伤疤,是去年冬天被野狼咬伤的,幸亏那天是去砍柴,不是去放羊。还有背上,是异母兄长们用马鞭抽的。无论去哪里,总不会比呆在父亲家,受嫡娘和异母兄长们虐待更差。但是,七八年没有见到母亲了。。。
“阿青,你干什么呢?”不远处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招手催道:“别跟不相干的人说那么多,快过来。”
“来了。”阿青应了一声,将弓箭还给张次公,诚恳地说:“多谢你了,可是我答应了帮着他们干活的,何况,”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何况我想先见见我母亲。”说完,像是怕张次公挽留的样子,举步向马车跑去。
“嘿,这小家伙。”张次公好意被拒倒也不介意,转身回茶寮去与赵五会合。
阿青跑到马车跟前,被管事拉到一边小声说:“你这孩子也太老实了,怎么随便跟人搭话呢?”
阿青一笑:“大叔过虑了,张大哥他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管事低“哼”了一声,声音又压低一层:“知道他是谁吗?我告诉你,他可是这一代出名的大盗!”
“张大哥是强盗?”阿青一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有些不知所措朝河边望去:“怎么可能呢?他人那么好……”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连忙问道:“难道张大哥要劫我们的东西?”
“我猜他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动平阳侯的供奉。”管事的沉着脸说,朝地上啐了一口,“呸,真倒霉,居然碰见这群人。我们还是小心点好,你看见涓渠没有?快把他找来,叫他带几个人在这里守着。”
涓渠是领头的车夫,身世和阿青差不多,都是侯府女僮的私生子,只不过涓渠比他更惨。阿青好歹还和父亲一起生活了八九年,虽然没什么父子亲情可言,却不至于连自己的根在哪里都不知道。涓渠从小没有父亲,母亲又早逝,十岁起就跟着一个孝文时俘虏来的老匈奴养马。同病相怜,一路上,涓渠对阿青很是照顾,所以两个人最是亲厚。
阿青四处张望了一圈,看见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正朝船工聚集的面铺走去,一头微微发褐的头发在人群中非常显眼。连忙跑过去叫道:“涓渠大哥,大叔找你呢。”
“知道了。”涓渠满头大汗地冲他摆手,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我买个饼路上吃,马上就来。”说着又转头对面摊后面的高健少妇笑道:“阿嫂能再给我口水喝吗?”
少妇正在灶旁忙着下面,闻声便从斗箕里抄起一只陶碗,舀了水递过去。眼角余光瞥见涓渠腰间的匕首,不禁一愣,抬头看见涓渠的容貌,脸色立刻变了,抓起热锅里的长杓,狠狠地砸了过去。哐地一声脆响,涓渠手中的陶碗碎成了几片,滚烫的热水顺着手臂流过去,将黝黑的手臂烫出一片暗紫,旁边茶寮里的赵女骇得惊叫起来。
阿青飞也似奔过去,抓起摊上的酱油碟,向伤处倒去,回头愤怒地瞪视着少妇:“你是故意的。”
少妇转过来,将灶旁的碎陶踢到一边,似乎还嫌不干净,拿过手巾,在面板上使劲掸了掸,然后才冷冷地说:“我的水,拿去喂猪喂狗喂野狼也不给匈奴喝。”
涓渠早被她目中的仇恨骇住,此时才知道辩解:“我不是匈奴。”
少妇雪亮锐利的目光从涓渠微微发褐的头发扫到脸上浓密的虬髯,浓烈的恨意让这个身形高大的汉子不寒而栗,她咬着牙说:“我认得你。你的匕首,你的脸,你是一只匈奴狼!”少妇转头招呼一旁的少年,“阿猛,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父亲去长城垦田,匈奴人杀来,烧了我们的房子,杀了父亲,把我们抢去匈奴。”
“你外公、三舅是怎么死的?”
“外公和三舅在长城边放牧,匈奴抢了他们的马,还要把他们抓去当奴隶,他们不答应,被匈奴用箭射死。”男子扬起脸,“但是,外公和三舅也杀了好几个匈奴人,为自己报了仇。”
少妇点头:“你外婆、舅、姨在哪里?”
“十年前,匈奴大雪,死了很多牛羊,为了节省口粮,他们把很多老人给杀了,外婆就是那一年死在草原。大舅带着我们逃回中原,半路上,被匈奴人杀了,三姨和小舅舅被他们抓了回去,现在还在匈奴受苦。”
“母亲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
“这里是父亲的家乡,没有匈奴人,母亲要我在这里长大,将来到长城去,为父亲报仇!”
少妇转过头来,盯着涓渠,一字一字问道,“阿蒙,匈奴人长得什么模样?”
阿蒙用手指着他大声道:“他就是匈奴人!”
喧嚣的渡口突然安静下来,几百道目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不约而同地集中在涓渠的身上。“我……我……”涓渠满面通红,温润敦厚的眼睛焦急地四下扫动,搜寻可以替他解围的人,一面吃力地说:“我,我不是,真的不是……”
“哼,汉人的话都说不好,还说不是匈奴?”卖切糕的小伙子当地将刀砍在案板上。行人、商贩脸上都添了几分疑虑和敌意。此时,如果有人开头喊一声打,这些纯厚而血性的三晋民众一定会鼓噪起来。
阿青一着急,伸臂挡在涓渠的身前大声说:“他是平阳侯府的车夫,怎么可能是个匈奴?”
“阿青……”涓渠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你,我……”
“你本来就不是匈奴!”阿青倔强地环视周围,“他们都错怪你了。”
人群被分开,平阳府的管事挤进来,阿青如见到救星,忙喊道:“大叔……”
“涓渠,干活去。”管事走过来,对少妇道,“阿嫂认错人了。涓渠是汉人,他平阳侯的家生奴隶,从小就在平阳侯府长大,从来没去过匈奴。”他抱拳向周围环环一拜:“匈奴乃我汉人世仇,若这个兄弟真是个匈奴的话,别人不说,侯爷就不会留着他的命。”他忽然嘿嘿一笑,又说:“当年这孩子的娘,在府里可是一等一的标致。”
人群中爆出一声轰笑,紧张的气氛顷刻消弥于无形。见行人三三两两地散开,阿青松了口气,拉起呆愣着的涓渠,向渡口走去。“我们走吧。”
“你真的是汉人?”张次公抱着手挡在渡口,脸色很是冷淡。
“张大哥,你也要欺负他吗?”阿青注视着张次公,稚气的脸上有一丝失望。他再次强调,“涓渠是汉人。他母亲是汉人,他父亲也是汉人,就连他长得也和汉人一样。”
“汉人不会带着匈奴的匕首。”赵武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酒寮里出来了,提剑站在张次公的身边。
阿青下意识地向涓渠的腰间看去:“带着匈奴的匕首又怎么样了?我们平阳县,还有人带着匈奴的刀呢。你怎么知道不是他父亲在战场上缴来的。”
他不再看二人,拉着涓渠头也不回地朝候在岸边的船走过去。赵武要追过去,却被张次公拦住,“没想到这小家伙还挺义气。”他笑了一下说:“算了,让他们去吧。”
“张二,你真相信那人不是匈奴?”
张次公看着涓渠微微发褐的头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
上了船,阿青放开涓渠,才发现一手心都是汗。他吁了口气,朝涓渠笑笑,“我都快吓死了。”
“阿青,我真的不是匈奴。匕首是老匈奴送给我的。”
“我当然相信你。匈奴才不会对我这么好呢。”阿青一笑,阳光在额角闪动,“喏,给你。”
涓渠低头一看,却是一个面饼:“你……”
“刚才你没买到,我这里还有,你先吃吧。”
“我……”涓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看看面饼,有看看阿青的眼睛,手足无措。半天才接过面饼说:“等到了长安,我一定,一定……”一定怎么样,却一时想不出来。
阿青却在听见长安的时候眼睛发亮,问道:“我们快到长安了吧?天子也在长安,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从浦津渡出发,折入渭河,乘船逆流而上,一路水势和缓,倒也不如何难行。在船上阿青没有太多事可做,每日里在船上跑前跑后或帮艄公端茶递水,或者照看运送的米肉蔬果,艄公们见他手脚利落勤快,年纪虽小却十分懂事,便都将他当自家兄弟照应,有时候年老的艄公们还会给他讲讲两岸山水地势,风土人情。
渭河水面宽阔,一路行来,不时有漕船商船从上游下来,带着长安城特有的繁华的气息与他们擦肩而过。阿青觉得长安城一日比一日近了。几船并行的时候,邻船的歌女们便会远远地招呼调笑,有时候还会悠悠扬扬唱段情歌。阿青面皮薄,碰见这样的情形就红着脸退开,躲在船舱里不出来,越发惹出歌女们放肆笑谑。
“阿青?阿青?”
正在船舱里发闷的时候,听见涓渠到处找自己,阿青探出头去:“我在这里,怎么呢?”
“阿青,快出来。”涓渠拉他来到船头,指着南岸道:“看见了吗?那里……”
阿青极目远眺,此时河岸边的风景已与前两天大不一样,河岸上不再是一片沃野千里阡陌纵横的景象。漫黄的大地上星星点点的白色残雪散布河畔,霜气犹浓,即便是正午时分,景物也仿佛笼着一层白色的纱绢,看不真切。一线黑影绵延在大地的尽头处,仿如一条巨蟒盘踞在那里,威严庄重,远远的一股磅礴之气扑面而来。
“那里是……长安城吧?”阿青觉得喉咙发干,手指轻微地颤抖着,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脸。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会这么激动,春寒料峭,河上的风夹裹着凌厉的寒意,他却觉得耳根发热。也许是因为将要开始新的生活,也许是因为感受到了那片庄重中暗藏着的肃杀,一股连自己也陌生的精神在身体里不安分地窜动,流过心头,让他有一种想要跳起来大声呼啸的冲动。
“怎么样?不错吧?”并不了解他此刻心情的涓渠得意地看着他,仿佛那座沉雄的城池是属于自己的:“那就是长安城。”他看见少年因激动而格外莹润有神的眼睛,憨厚地笑笑:“明天我带你进城去玩。”
一句话浇熄了少年的兴奋。他愕然问道:“我们今天不进城吗?”
“这批供奉和歌女都是要先送到别业去的。一开春公主和候爷就要到别业去居住了。”侯府的管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们身后,看见阿青失望神色,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别担心,你娘他们也都在别业呢。”
阿青松了一口气,回应的笑容却有些勉强,他也搞不懂为什么那么渴望进入到那座城池里去。这是平生第一次,他隐约发现了一个并不熟悉的自己。这样的发现让他有些失措,也有些害怕。这一刻他突然担心起来,不知道母亲是否还记得这个儿子,也不知道没有见过面的姊妹兄弟是否欢迎自己的到来,毕竟,他们甚至连姓都不一样。还有这里的主人,会不会因为自己而责怪母亲。
“怎么了?眼看要见到家人了,反倒把脸给沉下来了,这孩子。”管事的笑笑,转到别处去,只吩咐涓渠照顾好他。
“我只是……有些担心。”少年仍有些青稚的嗓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有些不甘愿地对身边质朴好友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越近长安,就越是不安。”
涓渠仿佛明白他的心思,笨拙地安慰:“别担心,等手上的事情都安置好了,我去看看你,还有你的家人。”
渭河距长安城不到十里,为了方便往来船只装卸货物,便再引水修了一条通渠,由渭河向南直通到长安城北门外。阿青站在船舷旁,目送着同路的几艘船折而向南朝长安去了,自己却一路向西,渐行渐远。
又行了一个时辰的光景,平阳府的船队缓缓朝岸边靠去。远远的看见有人候在岸上,管事的告诉阿青那是别业里派来接货的。见他表情有些忐忑,知道这孩子出来乍到心里没底,于是笑着说:“一会上了岸你别理他们,等着我交待完事情带你去见公主。那群小子专门喜欢刁难……”岸边似乎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话说了一半就没了声音。
此时离岸已经很近,阿青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一个女子站在岸边,风姿绰约。
“这是谁啊?可比那些赵女、晋女漂亮多了。”平阳县来的车夫悄悄议论着。
眯着眼睛的管事突然笑出声来,回头问阿青:“你认得她吗?”
阿青茫然摇了摇头。然而,一种奇怪的感觉却在心头悄悄萌生,仿佛一颗不知名的种子破土而出,初生的嫩芽拂着心腔,拂得他酸酸的、柔柔的。在他还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这颗种子是什么时候埋在心里的,一下子,所有的藤藤蔓蔓都长了出来,迅雷不及掩耳地,然后,他看清楚了女子的容貌。
如同梦游般被涓渠拉下了船,站在那个女子的面前,不等管事的介绍,低低唤一声:“姊姊。”原来,那颗种子是与生俱来的。
“果然是姊弟连心。”管事有些惊讶地望了阿青一眼,转向那女子笑道:“君孺姑娘莫非真成了神仙,竟然知道这孩子今天到,特地来接?”
“陈叔莫要笑话君孺了。我哪里会知道什么消息阿?只是听说中山国和赵国的歌女今天会到,公主打发我来迎接姑娘们。”莹润和缓的声音慢慢说着,听在阿青耳中就仿佛三月春阳,无比温暖亲切,将他先前的一点忐忑不安消融无形。他低下头,他害怕被人发现自己眼中潮湿的痕迹。一只手落在自己肩上,并不很有力,却让人觉得安心,阿青抬起头,正对上姐姐眼睛。他觉得那柔和明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犹如破云煦日,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
“没想到遇见了弟弟,真是上天赐给我们家的福气。”君孺微笑着,非常顺手地揉了揉阿青的头发。
“姑娘,先上车吧。”陈叔笑眯眯地插话,“我来给姑娘赶车,有多少话尽管说,准保没人打扰。”
君孺一笑:“陈叔赶车,我们哪里敢坐?”
“有什么不敢坐的?姑娘是公主身边的人,让姑娘休息好了,也就是侍候公主了,除非姑娘嫌弃我赶车的技术不够好。”
“这么说,倒是受之有愧,却之不恭了。”君孺低低施一个礼,“这一路多劳陈叔照顾阿青,君孺还没有谢过呢。”
“谢什么。不是我奉承姑娘,阿青可真不象一般的孩子,聪明,有胆量。你说他怎么想到混在侯爷的车队里上长安,侯府里那么多双眼睛竟然也没能看见他。要不是他自己出来,说不定,到了长安都没人能知道。阿青,你不用忙了,跟你姊姊多聊会。阿青啊,真有志气,他说不能白坐这车,非要帮我们干活抵路费。。。”
君孺微微一笑,拉起阿青的手,引他登上路旁的马车。马车离开了码头,沿着旷阔的黄土道辘辘而行。
没有了旁人,君孺这才能够仔细地打量弟弟,目光扫过他褴褛的衣衫和额角的伤痕时微微顿了顿,旋即眨了眨眼睛,眨去里面的潮意,伸手轻轻拂过他的额头,微笑道:“弟弟,我们已经等了你很久了。”
阿青仿佛仍在梦中,“姊姊……” 喉咙涩得很,说不出话来。
君孺将阿青的双手握在掌心,缓缓道:“自从把你送到郑家以后,母亲一直担心你在那里受苦,好几次后悔想接你回来,但是为了你的前程,为了不让你和我们一样做人臣奴,终究还是忍住了。你父亲去世后,母亲更是着急,想方设法打听你的近况。直到前几天,郑家的人跑来要人,我们才知道你已经离开了郑家。”
阿青听见郑家的人来过,登时变了脸色,却在开口之前被君孺阻止:“你放心,他们不会再来了。”
“我不是怕他们。”阿青闷闷地说,扭过头去看这车外。
“你当然不怕他们。所以,我们一直等着你来长安。”君孺看着弟弟,“母亲、大兄、三个姊姊,两个弟弟,还有一个外甥,我们都在等你。”
“外甥?”
“是你二姊少儿的儿子,名叫去病,”君孺现出浅浅温暖的笑容,像是想起了小外甥的样子,“去年七月初七辰时出生。小小人儿,脾气却很大,除了你二姐,别人都不能抱他。”
“二姊夫也不行?”
君孺的笑容凝固了一瞬,然后才慢慢道:“少儿以前是府里最好的讴者,公主原本想多留她几年再择人相配,不想少儿自己有了喜欢的人,生下了去病。她的性子,真得很犟,谁说也不听。为了这个,公主还发了一场脾气,差点把她赶出去。”
原来,不曾见过面的外甥和自己有着相同的身世。卫青默默地想着。
“三姐子夫长你两岁,也是府里的歌姬。歌唱的比少儿还好。教管的师傅说,她有韩娥和秦青的妙处,高歌时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低吟时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公主很是喜欢她,这两年但凡有歌宴,总是她唱。”看了看阿青神往的神色,又道:“见到了三姐,你就知道了。”
她一边掏出帕子为阿青试了试头上的汗,一边徐徐说道:“你的两个弟弟,阿步、阿广年纪小,都在家里陪着母亲,你来,他们多了玩伴,最高兴了。你若是喜欢读书,可以叫大兄教。大兄在书房,侯爷兄弟少小时候读书,他就在一旁侍候,认得不少字。就是身体太弱,每年秋风刮起来,就闹病,不到开春咳嗽声停不下来。”说到这里,君孺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一会儿我带你去见公主。咱们家的公主和侯爷都不是苛责的人,不会随意打骂臣奴。我们只要守规矩,不犯大错,倒也不愁温饱。”
阿青听着,眼睛却忍不住向车外瞥去。三车宽的大道通向一处庄园,等待在前面的,是一个温暖的家,还是作为奴隶的命运,他并没有去深究。他只是很真切地感受到,坐在他身旁的姐姐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目光。
阳信长公主从帷幕中出来,平阳侯曹时却不在室内,寂静的华堂中,只有几个侍女垂首侧立,隐隐还有几声犬吠从远处传来。她挥挥手,示意侍女不必跟从,走到窗边,将纸窗推开一线。
黄土地上,一只黑色的猎狗在人力堆砌的障碍间穿梭跳跃,它的主人立在廊下,玄衣佩剑,一边挥舞着马鞭,一边漫不经心地听取封邑来的县吏叨叨唠唠的汇报。
这一幅情景,看了有八九年了吧?印象中除了地点有所不同,就连主人的容貌、鬣狗的毛色都鲜少有改变。让人联想到曹家的家风,萧规曹随,无为而治。一丝微笑悄然飞上阳信长公主的唇角。
曹时看见了,连忙将马鞭交给家仆,快步向庐室走来。
“都看过了?”
“已经叫师傅带去西苑了。”阳信公主在几旁坐下,接过曹时递过来的茶盏,轻轻叹了口气,“可惜,都平常了些。放在别的地方到了罢了,可是宫里面,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曹时安慰道:“平阳县只有两万户,就是整个河东郡,也只有二十来万,要找一个绝色自然不容易,不如效仿馆陶太主,到关东各地去寻找。”
“动静太大,会惊动姑母。弟弟即皇帝位不到一年,很多想法和太皇太后相左,还不能明目张胆地得罪她和皇后。”
曹时不吭声了。馆陶大长公主刘嫖是孝景皇帝的同母长姊,长信宫窦太皇太后唯一的女儿,在宫廷中几乎有着翻云覆雨的能力。当初孝景皇帝的宠妃栗姬,就是因为得罪了她,不但没有能够如愿成为皇后,就连儿子刘荣也被生生从太子宝座上赶了下来,新太子换成了年仅七岁的皇十子刘彻,刚刚和馆陶公主约定儿女婚约的王美人则顺利成为新皇后。
阳信公主显然也想到了这些,颇有些不服气:“弟弟能够被立为太子,和姑母的周旋的确大有关连。但是,母亲也没有亏待过她。陈融无功无劳,如果不是母亲多次进言,凭什么受封隆虑侯,食邑一万五千户?大汉朝从高祖至今,可没有过公主子而受封侯爵的。弟弟今年十七了,许多诸侯王在这个年纪已经有了好几个孩子。可是阿娇却不让他亲近其他的妃子,总不能让他成天跟韩嫣混在一起。。。”
说到这里,觉得有些失言。沉默了一下才说,“当初姑母有事没事就向父亲推荐美女,生怕后宫住不满,母亲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轮到她女儿,就恨不得全天下只有阿娇一个女人。”
曹时明白妻子的意思。汉兴七十年来,以孝景皇帝最好女色,仅仅是儿子就有十四个,差不多是高祖的两倍,王太后亲生的却只有一个。无论是深宫的太后,还是妻子,都希望皇帝能早日生下继承人,巩固这个来之不易的帝位。低头沉思一会,说道:“不拘泥身份的话,新来的讴者倒有几个颇有些姿色。。。”
“讴者身份太低,不足以侍候天子。”更不配作未来太子的母亲。宫廷是一个子以母贵的地方,皇后只有一个,嫔妃却可以无数,在没有嫡子继承的情况下,一个讴者就算为皇帝产下了长子,在后宫的争斗中,也绝对处于不利的地位。即使是孝文皇帝,不也有人质疑他即位的合法性。不过,尘埃落定之前,阳信公主并不打算将母亲的想法全盘告诉丈夫,“这件事不急,倒是弟弟下诏要二千石以上官员举荐贤良方正以及直言敢谏之士,你要加紧。这是弟弟即位以来第一件大事,听说已经召见策问了不少人,会暨太守举荐的庄助被擢拔为中大夫;淄川王推荐的公孙弘也作了博士;你是皇帝的姊夫,曹家是大汉朝数一数二的功侯世家,可不能落在别人的后面。”
曹时皱眉:“从年初起,我就叫门客们准备了。但是听丞相卫绾的口气,这一次举贤良,凡是信奉申不害、韩非、商鞅、张仪、苏秦五家学说的,一概罢黜不用,陛下似乎也有意接受他的奏请。”
“这是什么意思?”阳信公主有些糊涂。
曹时却也说不清,只得将门客的话语搬了出来:“卫绾说,这五家学说都是意图扰乱国政,所以不可采用。罢张、苏是为了对付诸侯封国,免得诸侯采信他们的学说,合纵连横,阻挠国家政治,甚至如吴楚七国一般联合起来造反。罢申韩商鞅,则是因为申韩崇术法,而儒家崇仁德,王、霸不相容。。。”说道这里语气缓了下来,话头含在嘴里,却蹙眉沉吟。
阳信公主看出他的犹豫,说道:“这里没有别人,有什么就说吧。”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阳信公主眉一挑,心中大是骇然:“怎么说?”
“申学本与黄老而主刑名,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亦归本与黄老。罢黜申韩,就是罢黜黄老。刑名黄老是大汉几十年来治国的跟本,太皇太后尤其喜好,如果陛下采纳了卫绾的建议,必然与太皇太后有所冲突。”
阳信公主站起来,在室内踱了几步,问跟随在后面的曹时:“你刚才说,卫绾是儒家的?”
“不但卫绾,魏其侯和田国舅也都好儒。不过,朝中二千石以上,多数好习黄□□儒者,大抵是寒素文吏。陛下用儒尚贤,不免与黄老无为而治的观点相抵触。我和汝阴侯夏侯赐、颍阴侯灌疆、还有郎中令公孙贺商量了几天,还是找不到两全的办法。只要帮着陛下,就一定得罪太皇太后。何况我们和儒生没有什么来往,一时间也找不着合适的贤良。”
果然是曹家的人啊,阳信公主看了丈夫一眼,心中暗想。在大汉朝功臣勋贵一个个获罪败家,就连萧何、张良的后人都几经沉浮、或衰或败的时候,曹家,却靠着无为而治,稳稳当当地驻守在大汉朝第二功臣世家的地位上。但是,这一次,曹家和年轻的天子紧紧地绑在一起,无为而治,只怕是行不通了。她轻轻叹口气:“既然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贤良,你们也不用费心去找了,不如就和魏其侯联名推荐。虽然他曾经得罪过太皇太后,好歹也是姓窦的,如果可能,拉上章武侯窦定一起去,人多了,太皇太后就算生气,也是法不责众。”
“我们与魏其侯联名举贤,国舅会不会多心?”
“一家人有什么好计较的,都是为了弟弟。”阳信公主笑,“你要是不放心,明天我去宫里和母后说一声就是。”
曹时便不再多说。
两人出了房门,廊下的侍女立刻迎了上来,曹时扫了一眼,似乎少了一人:“怎么不见君孺?公主就要回府了,快把她找回来。”
阳信公主说:“君孺的弟弟来了,我让她兄弟姐妹都歇一日,回去说说话。”
“君孺的弟弟?”随口问着,倒也不甚在意。
“被郑季带走的那个。长得端正俊秀,看上去有点象子夫,”公主却似乎很有兴致,说道:“就是太老实了,问一句答一句,眼睛除了看地,就不知道看别的地方。”
“哦。原来是他。怎么回来了?”
“说是想卫媪了,不过,看他的样子,该是在郑家吃狠了苦,倒挺有志气的。”阳信公主不知想起什么来,抿着嘴笑了一下才道,“听陈管事说,那孩子聪明肯干,一路来,做了不少活。我就安排在马房了,让他跟涓渠一块养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