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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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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光二年六月,盛夏的骄阳无言却炽烈地烤灼着三秦大地。渭水大地上静静流淌,柳树浓荫,柳枝低低垂到了河面,整齐划一地一下一下在水面上点出大大小小的涟漪。河边旌旗猎猎,车辚马啸,望不见首尾的兵车战马,和数以万计鲜铠明戟的将士们,在庄严沉肃的金鼓号角声中,沿渭河缓缓朝北向天边流动。几万人的脚步声震动着大地,扬起漫天黄尘,几乎遮蔽太阳的光芒。
不远处的一座小小山丘上,隐约一个年轻挺拔的身影骑在马上,目送着大军从眼前经过。年轻的卫青怀中,还坐着一个十岁不到的垂髫童子,圆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兴奋地挥舞着手中一柄小小的木剑。两个人都身穿孝服,向往地看着大军。过了一会,小童抬起头,在大军如滚雷一样的行军声中,几乎是嚷着说:“舅舅,他们是去打匈奴吗?”
卫青目光闪亮,微微抿起的嘴唇,掩饰不住跃跃欲试激动,他握住外甥幼小的肩头,用因为压抑着热血而略显低沉的声音说:“不错啊去病,这一次,共有五万将士,要去与匈奴决战。”
“哦,哦,打匈奴了,打匈奴了……”小小的去病上下跳动,手里的木剑有力地挥动几下,模仿着将军的样子,剑尖指向北方,用清亮的童音下命令:“杀敌!立功!”
坐下的胡马突然仰起头,不安地打了一个响鼻,仿佛是在抗议小去病的顽皮。卫青安抚着它,抬起头,看见一面王字将旗过来,忙止住去病,一边向那旗下的将军点点头,一边对去病说:“这一位是王恢将军。” 王恢面容清癯,骑在马上腰板却挺得笔直。
道旁相送的人群中忽然爆出欢呼声,去病的眼睛溜了两圈,指着纵马过来的一员虎背熊腰,目若星斗的魁梧猛将大声道:“这是李广将军。”他的身边还有另外一位,也是李字将旗,其貌不扬,身材较之李广却瘦小许多,一双眸子炯然有神,去病却不认识。
卫青微笑,“没错,那是李广将军。旁边的是李息将军。”
去病东张西望,问道:“姨丈在哪里?”
卫青很快在流动的军队中找到去病要找的人,巨大飘扬的公孙大旗下,由校尉张次公和苏建陪同着过来的,正是姐夫公孙贺。他对去病说:“你看,那不是?”
去病使劲摇动手臂喊道:“姨丈,姨丈,我们在这里。”他稚嫩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掉。卫青抬起头,与公孙贺相视而笑。这是他们家族第一位上战场的将军。张次公和苏建也朝他望过来,注视着两位英武雄健的同袍,卫青敛去笑容,庄重地向他们点了点头。
主帅韩安国过来的时候,去病已经玩得累了,靠在舅舅怀里没了精神。卫青目送着他们离去,激昂的情绪渐渐沉淀下来,整个人陷入沉思。马蹄声由远及近,在身后顿住,他不用回头已经知道来者是谁,回过头果然看见公孙敖,李朔等人,于是问道:“怎么?”
“陛下要回去了。”
几乎是恋恋不舍地,卫青最后看了一眼行进中的大军,拨转马头对好友道:“咱们也该回去了。”
公孙敖知道他的心事,伸头望了望绵延不绝的雄兵铁阵,感叹道:“要不是你有母丧在身,如今也会在这行列中了吧?可惜,可惜,我知道你琢磨打匈奴,已经琢磨了很多年了。”
卫青却淡然笑了笑:“也不算什么,以后总有机会的。”他的目光向北方伸展,似乎已经跨过了重重关山,看见了想象中的边塞。“总有机会的。”自言自语又说了一遍,语气中多了些不容置疑地笃定,一夹马腹,率先向隐隐在望的长安城郭飞驰而去。
这次威武雄壮的出师只是后来名垂青史的汉匈战争的一个序幕,而这场战争的真正主角,正是守立一旁目送大军开拔的卫青和霍去病。
“阿青,你干什么呢?”不远处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招手催道:“别跟不相干的人说那么多,快过来。”
“来了。”阿青应了一声,将弓箭还给张次公,诚恳地说:“多谢你了,可是我答应了帮着他们干活的,何况,”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何况我想先见见我母亲。”说完,像是怕张次公挽留的样子,举步向马车跑去。
“嘿,这小家伙。”张次公好意被拒倒也不介意,转身回茶寮去与赵五会合。
阿青跑到马车跟前,被管事拉到一边小声说:“你这孩子也太老实了,怎么随便跟人搭话呢?”
阿青一笑:“大叔过虑了,张大哥他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管事低“哼”了一声,声音又压低一层:“知道他是谁吗?我告诉你,他可是这一代出名的大盗!”
“张大哥是强盗?”阿青一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有些不知所措朝河边望去:“怎么可能呢?他人那么好……”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连忙问道:“难道张大哥要劫我们的东西?”
“我猜他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动平阳侯的供奉。”管事的沉着脸说,朝地上啐了一口,“呸,真倒霉,居然碰见这群人。我们还是小心点好,你看见涓渠没有?快把他找来,叫他带几个人在这里守着。”
涓渠是领头的车夫,身世和阿青差不多,都是侯府女僮的私生子,只不过涓渠比他更惨。阿青好歹还和父亲一起生活了八九年,虽然没什么父子亲情可言,却不至于连自己的根在哪里都不知道。涓渠从小没有父亲,母亲又早逝,十岁起就跟着一个孝文时俘虏来的老匈奴养马。同病相怜,一路上,涓渠对阿青很是照顾,所以两个人最是亲厚。
阿青四处张望了一圈,看见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正朝船工聚集的面铺走去,一头微微发褐的头发在人群中非常显眼。连忙跑过去叫道:“涓渠大哥,大叔找你呢。”
“知道了。”涓渠满头大汗地冲他摆手,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我买个饼路上吃,马上就来。”说着又转头对面摊后面的高健少妇笑道:“阿嫂能再给我口水喝吗?”
少妇正在灶旁忙着下面,闻声便从斗箕里抄起一只陶碗,舀了水递过去。眼角余光瞥见涓渠腰间的匕首,不禁一愣,抬头看见涓渠的容貌,脸色立刻变了,抓起热锅里的长杓,狠狠地砸了过去。哐地一声脆响,涓渠手中的陶碗碎成了几片,滚烫的热水顺着手臂流过去,将黝黑的手臂烫出一片暗紫,旁边茶寮里的赵女骇得惊叫起来。
阿青飞也似奔过去,抓起摊上的酱油碟,向伤处倒去,回头愤怒地瞪视着少妇:“你是故意的。”
少妇转过来,将灶旁的碎陶踢到一边,似乎还嫌不干净,拿过手巾,在面板上使劲掸了掸,然后才冷冷地说:“我的水,拿去喂猪喂狗喂野狼也不给匈奴喝。”
涓渠早被她目中的仇恨骇住,此时才知道辩解:“我不是匈奴。”
少妇雪亮锐利的目光从涓渠微微发褐的头发扫到脸上浓密的虬髯,浓烈的恨意让这个身形高大的汉子不寒而栗,她咬着牙说:“我认得你。你的匕首,你的脸,你是一只匈奴狼!”少妇转头招呼一旁的少年,“阿猛,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父亲去长城垦田,匈奴人杀来,烧了我们的房子,杀了父亲,把我们抢去匈奴。”
“你外公、三舅是怎么死的?”
“外公和三舅在长城边放牧,匈奴抢了他们的马,还要把他们抓去当奴隶,他们不答应,被匈奴用箭射死。”男子扬起脸,“但是,外公和三舅也杀了好几个匈奴人,为自己报了仇。”
少妇点头:“你外婆、舅、姨在哪里?”
“十年前,匈奴大雪,死了很多牛羊,为了节省口粮,他们把很多老人给杀了,外婆就是那一年死在草原。大舅带着我们逃回中原,半路上,被匈奴人杀了,三姨和小舅舅被他们抓了回去,现在还在匈奴受苦。”
“母亲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
“这里是父亲的家乡,没有匈奴人,母亲要我在这里长大,将来到长城去,为父亲报仇!”
少妇转过头来,盯着涓渠,一字一字问道,“阿蒙,匈奴人长得什么模样?”
阿蒙用手指着他大声道:“他就是匈奴人!”
喧嚣的渡口突然安静下来,几百道目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不约而同地集中在涓渠的身上。“我……我……”涓渠满面通红,温润敦厚的眼睛焦急地四下扫动,搜寻可以替他解围的人,一面吃力地说:“我,我不是,真的不是……”
“哼,汉人的话都说不好,还说不是匈奴?”卖切糕的小伙子当地将刀砍在案板上。行人、商贩脸上都添了几分疑虑和敌意。此时,如果有人开头喊一声打,这些纯厚而血性的三晋民众一定会鼓噪起来。
阿青一着急,伸臂挡在涓渠的身前大声说:“他是平阳侯府的车夫,怎么可能是个匈奴?”
“阿青……”涓渠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你,我……”
“你本来就不是匈奴!”阿青倔强地环视周围,“他们都错怪你了。”
人群被分开,平阳府的管事挤进来,阿青如见到救星,忙喊道:“大叔……”
“涓渠,干活去。”管事走过来,对少妇道,“阿嫂认错人了。涓渠是汉人,他平阳侯的家生奴隶,从小就在平阳侯府长大,从来没去过匈奴。”他抱拳向周围环环一拜:“匈奴乃我汉人世仇,若这个兄弟真是个匈奴的话,别人不说,侯爷就不会留着他的命。”他忽然嘿嘿一笑,又说:“当年这孩子的娘,在府里可是一等一的标致。”
人群中爆出一声轰笑,紧张的气氛顷刻消弥于无形。见行人三三两两地散开,阿青松了口气,拉起呆愣着的涓渠,向渡口走去。“我们走吧。”
“你真的是汉人?”张次公抱着手挡在渡口,脸色很是冷淡。
“张大哥,你也要欺负他吗?”阿青注视着张次公,稚气的脸上有一丝失望。他再次强调,“涓渠是汉人。他母亲是汉人,他父亲也是汉人,就连他长得也和汉人一样。”
“汉人不会带着匈奴的匕首。”赵武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酒寮里出来了,提剑站在张次公的身边。
阿青下意识地向涓渠的腰间看去:“带着匈奴的匕首又怎么样了?我们平阳县,还有人带着匈奴的刀呢。你怎么知道不是他父亲在战场上缴来的。”
他不再看二人,拉着涓渠头也不回地朝候在岸边的船走过去。赵武要追过去,却被张次公拦住,“没想到这小家伙还挺义气。”他笑了一下说:“算了,让他们去吧。”
“大哥,你真相信那人不是匈奴?”
张次公看着涓渠微微发褐的头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
上了船,阿青放开涓渠,才发现一手心都是汗。他吁了口气,朝涓渠笑笑,“我都快吓死了。”
“阿青,我真的不是匈奴。匕首是老匈奴送给我的。”
“我当然相信你。匈奴才不会对我这么好呢。”阿青一笑,阳光在额角闪动,“喏,给你。”
涓渠低头一看,却是一个面饼:“你……”
“刚才你没买到,我这里还有,你先吃吧。”
“我……”涓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看看面饼,有看看阿青的眼睛,手足无措。半天才接过面饼说:“等到了长安,我一定,一定……”一定怎么样,却一时想不出来。
阿青却在听见长安的时候眼睛发亮,问道:“我们快到长安了吧?天子也在长安,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从浦津渡出发,折入渭河,乘船逆流而上,一路水势和缓,倒也不如何难行。在船上阿青没有太多事可做,每日里在船上跑前跑后或帮艄公端茶递水,或者照看运送的米肉蔬果,艄公们见他手脚利落勤快,年纪虽小却十分懂事,便都将他当自家兄弟照应,有时候年老的艄公们还会给他讲讲两岸山水地势,风土人情。
渭河水面宽阔,一路行来,不时有漕船商船从上游下来,带着长安城特有的繁华的气息与他们擦肩而过。阿青觉得长安城一日比一日近了。几船并行的时候,邻船的歌女们便会远远地招呼调笑,有时候还会悠悠扬扬唱段情歌。阿青面皮薄,碰见这样的情形就红着脸退开,躲在船舱里不出来,越发惹出歌女们放肆笑谑。
“阿青?阿青?”
正在船舱里发闷的时候,听见涓渠到处找自己,阿青探出头去:“我在这里,怎么呢?”
“阿青,快出来。”涓渠拉他来到船头,指着南岸道:“看见了吗?那里……”
阿青极目远眺,此时河岸边的风景已与前两天大不一样,河岸上不再是一片沃野千里阡陌纵横的景象。漫黄的大地上星星点点的白色残雪散布河畔,霜气犹浓,即便是正午时分,景物也仿佛笼着一层白色的纱绢,看不真切。一线黑影绵延在大地的尽头处,仿如一条巨蟒盘踞在那里,威严庄重,远远的一股磅礴之气扑面而来。
“那里是……长安城吧?”阿青觉得喉咙发干,手指轻微地颤抖着,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脸。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会这么激动,春寒料峭,河上的风夹裹着凌厉的寒意,他却觉得耳根发热。也许是因为将要开始新的生活,也许是因为感受到了那片庄重中暗藏着的肃杀,一股连自己也陌生的精神在身体里不安分地窜动,流过心头,让他有一种想要跳起来大声呼啸的冲动。
“怎么样?不错吧?”并不了解他此刻心情的涓渠得意地看着他,仿佛那座沉雄的城池是属于自己的:“那就是长安城。”他看见少年因激动而格外莹润有神的眼睛,憨厚地笑笑:“明天我带你进城去玩。”
一句话浇熄了少年的兴奋。他愕然问道:“我们今天不进城吗?”
“这批供奉和歌女都是要先送到别业去的。一开春公主和候爷就要到别业去居住了。”侯府的管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们身后,看见阿青失望神色,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别担心,你娘他们也都在别业呢。”
阿青松了一口气,回应的笑容却有些勉强,他也搞不懂为什么那么渴望进入到那座城池里去。这是平生第一次,他隐约发现了一个并不熟悉的自己。这样的发现让他有些失措,也有些害怕。这一刻他突然担心起来,不知道母亲是否还记得这个儿子,也不知道没有见过面的姊妹兄弟是否欢迎自己的到来,毕竟,他们甚至连姓都不一样。还有这里的主人,会不会因为自己而责怪母亲。
“怎么了?眼看要见到家人了,反倒把脸给沉下来了,这孩子。”管事的笑笑,转到别处去,只吩咐涓渠照顾好他。
“我只是……有些担心。”少年仍有些青稚的嗓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有些不甘愿地对身边质朴好友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越近长安,就越是不安。”
涓渠仿佛明白他的心思,笨拙地安慰:“别担心,等手上的事情都安置好了,我去看看你,还有你的家人。”
渭河距长安城不到十里,为了方便往来船只装卸货物,便再引水修了一条通渠,由渭河向南直通到长安城北门外。阿青站在船舷旁,目送着同路的几艘船折而向南朝长安去了,自己却一路向西,渐行渐远。
又行了一个时辰的光景,平阳府的船队缓缓朝岸边靠去。远远就看见有人候在岸上,管事的告诉阿青那是别业里派来接货的。见他表情有些忐忑,知道这孩子出来乍到心里没底,于是笑着说:“一会上了岸你别理他们,等着我交待完事情带你去见公主。那群小子专门喜欢刁难……”岸边似乎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话说了一半就没了声音。
此时离岸已经很近,阿青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一个女子站在岸边,风姿绰约。
“这是谁啊?可比那些赵女、晋女漂亮多了。”平阳县来的车夫悄悄议论着。
眯着眼睛的管事突然笑出声来,回头问阿青:“你认得她吗?”
阿青茫然摇了摇头。然而,一种奇怪的感觉却在心头悄悄萌生,仿佛一颗不知名的种子破土而出,初生的嫩芽拂着心腔,拂得他酸酸的、柔柔的。在他还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这颗种子是什么时候埋在心里的,一下子,所有的藤藤蔓蔓都长了出来,迅雷不及掩耳地,然后,他看清楚了女子的容貌。
如同梦游般被涓渠拉下了船,站在那个女子的面前,不等管事的介绍,低低唤一声:“姊姊。”原来,那颗种子是与生俱来的。
“果然是姊弟连心。”管事有些惊讶地望了阿青一眼,转向那女子笑道:“君孺姑娘莫非真成了神仙,竟然知道这孩子今天到,特地来接?”
“大叔莫要笑话君孺了。我哪里会知道什么消息阿?只是听说中山国和赵国的歌女今天会到,公主打发我来迎接姑娘们。”莹润和缓的声音慢慢说着,听在阿青耳中就仿佛三月春阳,无比温暖亲切,将他先前的一点忐忑不安消融无形。他低下头,他害怕被人发现自己眼中潮湿的痕迹。一只手落柔柔地在自己肩上,并不很有力,却让人觉得安心,阿青抬起头,正对上姐姐眼睛。他觉得那柔和明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犹如破云煦日,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
“没想到遇见了弟弟,真是上天赐给我们家的福气。”说着顺手揉了揉阿青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