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角落的我们》钧墨

48、番外 独家记忆2

　　世界被灰色的线一分两半，她站在中央，面朝绵延无尽的未来，身后究竟是怎样的过往？想知道的心情有千点万点，却怎么也无法回过头去。
　　“如果我是一本小说中的人物的话，会是那种作者描写一两万字，却也无法在读者心里留下任何印象的透明角色，对吧？”
　　梦境中，石雨鹏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睫底藏了一点点的遗憾。
　　“我知道的，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人。在大家眼里，我一定是那种唯唯诺诺，毫无特色的普通人吧。不，或许比普通人还要低一等……”
　　人的情绪会通过神态和肢体语言表达出来。而她好像总是缺少表情，反应慢了一拍，即使心中汹涌的情绪快要翻腾溢出，身体却不受控制，依旧如同机械重复着不变的动作和神态。
　　名为“石雨鹏”的躯壳，与被禁锢在其中的灵魂似乎是不配套的钥匙和锁，怎么也无法同步转动。
　　额头上传来轻柔的，凉凉的触感。
　　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无比熟悉的病房，耳边传来病友熟悉的轻微鼾声，甚至连堆满整个床头柜的慰问品都不曾移动半分。
　　坐在床边的竟是张子时，是他用湿巾一点一点擦去她额头上的冷汗。见到她睁眼，张子时浑身散发出母性的光辉，扑上来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太好了，你终于醒了！”不明真相的人一定看不出躺在床上这个少女只是中暑昏倒。
　　声音近乎哽咽，可见他对“母亲”这个身份认同之深。
　　石雨鹏愣愣由他抱着，对自己和这位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学长关系何时变得如此亲密感到万分疑惑。
　　但一试图回忆，一片混沌的大脑就如同针扎似的疼痛，但凡尝试，屡试不爽。
　　被针扎了三四回后，她只能放弃思考，挺着一条咸鱼般的身体任由张子时表演男妈妈绝活。
　　说来奇怪，在和她同病房这位病友短暂的相处记忆中，石雨鹏似乎只见过她沉睡的模样。桌上的慰问品从何而来，是什么人带来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一概不知，而病友似乎也极度缺觉，不论白天黑夜都闭着眼一动不动，就连张子时激动的大叫都不曾让她有丝毫清醒的迹象。
　　石雨鹏只将视线停留在对方身上短短一瞬，就被从门口接连走入的几人吸引了目光。
　　走在最前面的白大褂青年是她的主治医生，仅时隔几个小时再度相见，他冷冷推了推眼镜，问候道：“想不到这么快你就来当回头客。”
　　石雨鹏：“……”附属医院能不能派个说话好听一点的过来？
　　一想到自己日后有可能被分配到这家医院实习，她就觉得人生一片灰暗。
　　跟在他身后的是林冬至，刘秀畅和柳萤，林冬至在其他人眼中并不存在，因此和她打了个招呼就自顾自坐到一边。刘秀畅手里捧着一块奥利奥奶油蛋糕，和同样带着用学校超市袋子装着的苹果的柳萤一起，尴尬中不失礼貌地抬起手想要故作关心，却没有触到她的额头就缩了回去。
　　她们对视一眼，刘秀畅领先一个身位，必须先开口：“雨鹏，你还好吗？”
　　她发言之后，柳萤才顺势把苹果推过来，因为床头柜上已被占满，只能退而求其次放到石雨鹏枕边：“雨鹏，这是我们在超市给你买的。”
　　石雨鹏抬眼回视，两人的目光均有些许躲闪。
　　看来之前不太愉快的回忆，给她们的心底都留下了疙瘩。
　　就算和石雨鹏关系僵硬，在她住院的当下，她们还是赶来表示了关切，以室友的身份。如果不出意外，只要还在大学一天，她们就依旧要共存于同一个屋檐下。
　　“谢谢。”
　　午休时间短暂的张子时自觉退出这个充满少女的房间，主治医生给石雨鹏量了体温，在她床尾的姓名卡上写了什么，便大步离开。
　　病房里一时弥漫着沉默而尴尬的空气。
　　刘秀畅僵立一会儿，拆开蛋糕盒问她：“你要不要吃一点？”
　　石雨鹏朝蛋糕盒里看了一眼。
　　表面的可可粉包裹着需要冷藏的戚风，是个时下流行的款式。石妈妈在订蛋糕的时候，似乎只想到蛋糕潮流，忘了她当下的病人身份，不能吃冰。
　　她并没有胃口，但为了缓解气氛，还是点了点头。
　　刘秀畅找到事做，身体瞬间松弛下来，对她笑笑：“我帮你切一块。要不要我喂你啊？”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在刘秀畅把蛋糕放在膝盖上切的空闲，柳萤酝酿再三，终于道：“雨鹏，之前的事情……对不起。”
　　石雨鹏没想到她会突兀地道歉：“啊？”
　　刘秀畅悄悄抬眼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柳萤继续道：“不好意思。我们遇到你妈妈，她跟我们一起来的。”
　　“……”
　　“她告诉我们，”柳萤小心翼翼盯着石雨鹏脸上的表情变化，“你以前得过很严重的病，在学校里被同学孤立……什么的，希望我们能和你好好相处。”
　　石雨鹏垂眸，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
　　像一杯拌了芥末酱油葱姜醋的香浓黑咖啡，各种奇怪的滋味一齐泛上喉头，唯独没有一丝丝甜味。
　　不过，既然柳萤提到石妈妈，也就是说……
　　就在她想到的时候，那个人的身影便出现在病房门口。
　　脸上还带着喜色：“鹏鹏啊，妈妈刚刚去帮你交钱，遇到了你们辅导员，他说已经帮你付了钱，那小伙子真不错，又帅又高大……”
　　医学院目前见过的老师里，能称得上“又帅又高大”的只有一个人。
　　石雨鹏皱眉：“妈，你怎么能让老师帮忙垫钱？”
　　石妈妈一点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对：“老师对你这么好，为什么要推辞？”她自然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拿出手机和朋友发语音：“同学会机票给报销多一点行不行？我大老远的坐过来这么贵……”
　　刘秀畅把切好的蛋糕递过来。她的手被那冷意冰了一下，无心品尝，只觉得心里难受极了，想对眼前这个中年女人大喊大叫，大吼大骂，却怎么也无法驱使身体。
　　林冬至却看不下去，伸腿就把和手机对面的人开始就机票应该报销百分之四十还是百分之八十的石妈妈踹下地。
　　“哎！怎么回事？”石妈妈连人带椅子在地上翻滚了两下，她又惊又怒，起身揉着膝盖四顾，却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失去重心。
　　就在她想要再次坐下之前，林冬至又给了椅子一脚将其踢翻，石妈妈一下子坐了个空，椅腿正对着她的臀部插过去，她顿时发出尖利的嚎叫。
　　石雨鹏愣愣看着这一切。偶有一个瞬间，她与林冬至对上了视线，她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的脸上带着怎样的表情，只见林冬至不屑地轻嗤一声，转身便走出了病房。
　　她将蛋糕放在枕边，缩进带着消毒水味的被子里，侧过身闭上眼：“妈，我累了想休息，你们先走吧。”
　　刘秀畅和柳萤巴不得快点告辞离去，石妈妈却伸手将她从被子里拉起来：“鹏鹏，你奶奶死了，你国庆假期得回一趟家知道不？”
　　石雨鹏清楚地看到她脸上浮起的粉底，和怎么也遮不住的色斑。她别开视线，轻轻“哦”了一声。
　　“我们坐飞机回去，学校不是给你发了奖学金吗？你同学都告诉我了，发了多少？”
　　石雨鹏轻声说了一个数字。
　　“那你自己记得买票知道不？”石妈妈的语速很快，快得她觉得耳朵被硌到，“一号的票便宜，我们很早就走，你赶紧抢好票别到时候回不去……”
　　她的目光落在被刘秀畅切好码在床头柜的蛋糕上。
　　“妈妈给你订的蛋糕怎么没吃？多亏你同学帮你拿过来，有没有谢谢她们？”一边说着，手一边伸过去，“你李阿姨推荐的网红款，味道还挺不错，就是有点太甜了……”
　　石雨鹏用被子蒙住耳朵，两手在被子下紧握成拳。
　　直到这时候，石妈妈才意识到自己此刻正和住院的女儿一起待在病房里，回头看了一眼正沉沉睡着的隔壁床，她掀开被子想摸摸石雨鹏的额头：“鹏鹏……”
　　却被石雨鹏翻身的动作挡了回去。
　　她重新把被子盖过半张脸，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妈，我很累了，想睡一会儿。”
　　她闭上眼睛。
　　不论身后的女人还要再说些什么，她都决意不再听。
　　好在石妈妈偃旗息鼓，悻悻吃了好几块蛋糕，只给石雨鹏留了放在枕边的那一块，便趿拉着硬底鞋，啪嗒、啪嗒作响着离去。
　　石雨鹏睁着眼睛，望着窗外的常春藤发呆。
　　奶奶死了。
　　这个消息被石妈妈用一种近乎仓促的口吻说出来，在她的心里如同一块抛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仅仅留下一丝涟漪便永沉水底。
　　她出生在北方的一个小城，那里的老一辈多少沾些重男轻女，奶奶便是其中的一员。
　　人的记忆大抵是从三岁开始的，有一些人记事早，石雨鹏属于记事晚的行列。四五岁的一个夜晚，她从暖暖的被窝爬起来上厕所，那时父母还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她看见院子另一头的房间亮着灯光，出于一种孩子好奇的天性，她蹑手蹑脚走了过去，原来是奶奶正在数落父亲。
　　那段原话她记不清了，只记得大致意思是说父亲不中用，只生了一个女儿，石家这一支就算断了。石雨鹏的名字，永远也别想被写在族谱上。
　　那时候的她还听不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那晚的风着实冷，只是一吹便寒彻了她的身体。